“皇帝不回大帐吗?”
“他们今日过午要猎熊,大概要晚膳之后才回来,”蛮蛮说着,眼睛不自觉看向帐子口,“你上次说,找人去看卓家封土进上来的岁贡,怎么样?”
督路督佐这个官职有个好处,管着各处商道,把持着西疆各部来樊都的入口,想查些东西,都最方便不过。
华清渡冷笑一声:“足足增了一半的量。”
卓家管着西京日日夜夜刮地皮,多的财宝是哪里来的,不用说也知道。他们的人带着这么多岁贡上樊都,肯定不会是为了多交些给戎帝,做好人好事的。
那他们要干什么?
卓贵妃那一胎果然是皇子,高位妃嫔生的长子,母家又尊贵,一落地,便有人提议要册封。
虽然因为皇后身怀有孕,没有人胆大到要戎帝册卓贵妃之子为太子,但是封王已经被提及了多次。
“陛下不会册封卓贵妃的儿子,他辛苦地坐上皇帝的宝座,不是为了未来将一切交给卓家的。如果他还想像每代大戎的皇帝一样,受卓家的摆布,那他就不会迎娶我为正妻,也不会对我腹中,这个格尔氏和格尔氏所生的孩子身上寄予厚望。”蛮蛮笃定地道。
格尔北辰要做中兴之主,就不会允许任何人用铁锁困住他的马蹄子,也不会允许任何人用血脉捆绑住他的后代,他需要一个格尔氏的孩子来继承他……只是他不知道,这个孩子的血统已经“纯净”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华清渡的眼睛慢慢冷了下来。
经过这段日子的观察,他早已明白,格尔北辰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聪明、勇敢、果敢、冷血。这样的人最好不要与他作对手,因为你不一定能赢过他,即便赢过了,也会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但这种人也不能做朋友,他胸腔里装的不是心脏,而是冷冰冰的石头,太容易被反咬一口了。但是太难了,他们总有一天要遇上,避也避不开。
最好的方法是……
华清渡捏紧了拳头,默默皱眉。他不愿意做这种事,能否做成姑且不论。倘若做成了,蛮蛮怎么办?她肚子里的孩子又该怎么办?
“这个味道很好,你吃一点吗?”
蛮蛮叫了华清渡两声,他才回了神,拿起碟子里的那块方糕。戎国干旱多沙,不产甘蔗,但这糕点很甜,这是只有贵族才能用的。
华清渡觉得它甜得有些过分,用咸奶茶送了送,没有再动那盘点心。
火炉内的暖气烘着,两人随意地谈天。
突然——
一个人影慌慌张张地跑进大帐,或者说是跌入了大帐,“娘娘,娘娘!不好了!”
华清渡的心脏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隐隐预感到,有人已经出手了。
跑进来的人是那个姓索的近臣,头发跑得散乱:“娘娘,黑熊突然暴走,围猎的队伍被袭……”
“北辰如何了?!”
“陛下怕是……不好了……”
蛮蛮脚下一软,猛得从榻上栽了下去。
第73章 匕见
格尔北辰被移回大帐的时候,已经昏厥了过去,他胸膛深深凹陷,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血气。
所有人蹙着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甚至连礼节性的悲伤都来不及表现出来,格尔北辰倒下地太突然,像是一张上好了松香的大弓,还没来得及射雁,便被一只小老鼠啃食地裂了开去。
华清渡瞥见一抹苍白的颜色,蛮蛮用力崩着眼皮子,脸上没有一点血,像风一样跟了进去,帐子里一片忙乱,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痛吼声。
“清渡!”蛮蛮又突然冲了出来,紧紧攥住他的袖子,“清渡,”她的手一直在抖,“这不对,这不对……”
她撑着他的胳膊,过了一会儿,才堪堪冷静下来,哽咽着道:“他赤手空拳就能打死大狼,怎么会躲不开一只熊?这有问题……这不可能!”
她如陷入了梦魇,口中不断重复着“这不可能”四个字,语言颠倒,显得十分怖人。
“你别急,”华清渡道,“不要着急!”
他这一声更像是喝令,蛮蛮怔了一会儿,声音慢慢矮了下去,她张着嘴巴,好久才说出一句话,“我……我不信这是意外,我不相信!这背后一定有问题。”
“别哭了,”华清渡叹了口气,抬手抹掉蛮蛮眼角的眼泪,“我去围猎的地方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回来就告诉你。”
蛮蛮忙不迭点头,“好,好好。”
“这儿风大,你还怀着孩子,先回大帐去吧。”
蛮蛮游魂一样飘走了。
华清渡回自己的帐子里,带上措达拉,向密林里去。林子已经被高大的戎族军士包围了起来,他们手里的火把将四周照得通明。
“什么人?”
华清渡将手里的令牌往侍卫眼前亮了下,“我奉皇后的命令前来,带我去看那只黑熊。”
如今皇帝不能理事,整片猎场皇后最大,侍卫自然不敢阻拦,简单检查了下令牌,就将华清渡带到后面的柴房。
那只黑熊被射成了刺猬,半倾斜地杵在屋内,血已经顺着箭洞流尽了,屋内一股腥气。
侍卫守规矩地离开了,只留了他们两人在室内。华清渡自怀里拿出一副蚕丝手套,吹鼓了套上。他让措达拉扶住黑熊,顺着它的头顶一寸寸摸了下去。戎族经过这些年的演变,身上游牧民族的气息已经淡了,这熊不算什么野物,不过是围场里面养着供骑射玩儿的,因而一身皮子喂得又肥又亮。
他沿着脊柱,一只摸到了熊后颈的位置,伸手对着跳动的烛火一照,瞥见指尖上的一点血迹。
“措达拉,你把这里的东西拔出来。”
措达拉依他的指示按上去,深挖,手指果然被扎了一下,他不禁暗暗奇怪,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扎进黑熊身体里的东西,是一根细针,看着像是骨头打的,上面凿了两颗血槽,有食指那么长。
华清渡顺着向下,又找到了两根。
这三根针落的位置间隔相等,想来这出手的人也是个中好手,措达拉看着那些针,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捂了嘴。
“嘘。”华清渡说。
房门发出轻响,下一秒就停了下来,似乎只是风吹的。
屋内屋外一片静谧。
“呵,”华清渡突然笑了起来,“牙齿都露出来了,还要装羊羔子吗?”
他幽幽地看向门口处,那里不知道何时站了一个人,极清极淡的一张脸,施施然行礼道:“恩公。”
“当不起!”华清渡道,“七殿下苦肉计耍得好,将我们都当猴子耍。这句‘恩公’,我听着心虚。”
“苦肉计?”
“宣庭权斗纷繁,血流成河,究竟是谁保的你?宣后在你年幼的时候,曾经给你灌过一剂药吧?喝下去之后的第七天,便会穿肠破肚而死。不想令堂交游如此之广,竟能请到神医济世先生为你拔毒。”
华清渡冷笑一声,“你背后究竟是谁,竟敢潜入皇家猎场,刺杀戎皇……请英阁吗?”
亓官逸眼底的暗色一闪而过,“你也一样大胆。”
两双眼睛在烛火下对视,他们都是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华清渡见他早知道自己身份,索性揭了脸皮,“我摘了,该你了。”
“什么?”亓官逸面露不解。
华清渡:“叫你背后的人和我说话。”
亓官逸叹了口气:“现在是我站在这里,你就该知道,他不想见你。”
“我只是很好奇,是什么样的人,竟能让一位皇子听他驱策。他许了你什么?封赏?兵马?哦……”
华清渡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亓官逸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苦笑道:“你是明白人。”
“我愚钝,看不明白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们想要做的,你已经都看到了。”
格尔北辰是一颗休憩的杀星,一旦他醒来,将利爪伸向宣国,便是绵延不断的战火兵灾。
索性叫他一直睡着吧。若是在格尔家兴旺的时候,亓官氏或许还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儿子这种东西,死了一茬,还有一茬,先戎帝格尔塔里克的儿子各个虎狼,换谁区别不大,但格尔北辰偏偏雷厉风行,将兄弟姊妹都杀了个干净。
亓官逸逼近了他一步,“城主,我们想要的,不是一样的吗?戎之厚,你我之薄。在格尔北辰兴兵之前杀了他,防患未然,高枕无忧!别说你没想过……”
“我确实想过,”华清渡大方承认了,“但你们现在动手,预备如何收场?格尔北辰只有一个儿子,是和卓氏生的!他继承皇位,生母卓贵妃临朝,这西疆万里,都是化骨环的天下了!”
“卓家的儿子不能做皇帝?”
华清渡冷冷地看着他,“他能做?你不知道他们手里有什么吗?”
亓官逸道:“别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很想要回西京。”
华清渡气得干笑了两声。
“如果不想将皇位让给卓家的儿子,其实也没什么难的,”亓官逸眨眼,“皇后已经七个多月了,瓜虽然不够熟,但是蒂可以落了,城主觉得呢?化骨环卓家谋反杀害皇帝,瀚沙王女之子为新任戎帝,戎军围剿卓家,风息铁骑横空出世,与戎军夹击,攻占西京,您以为如何?”
华清渡嗤笑一声,仍面有薄怒,“如今猎场之内只有皇后,卓贵妃及皇长子在宫内,不知晓此处的情况,格尔皇后自然想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定下卓家谋反,扶持嫡子登基,然后卓家大怒,不惜一切调动樊都势力反抗新帝,新帝刚刚继位,内外交困,你便带着手中请英阁的人雪中送炭,你的势力与戎国勾连在一起……等到你回朝,一有杀戎帝的大功,二有戎国的外援,三有你背后那位,想不翻起风浪都难,真是好算盘!”
亓官逸不错眼地看着他,“彼此彼此。”
华清渡眼色晦暗,亓官逸把话说得透,他再看不清就真成傻子了。他盯着对面的人,道:“可如果格尔皇后所生是……”
他猛得停住,卡顿在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其实他和亓官逸都明白,蛮蛮只有生皇子才能化解掉这一切,也只能生皇子。
空气中死一般的沉默。
良久,亓官逸不徐不疾地道:“恩公,我们算是成交了吧?”
华清渡突然感觉到身体很疲惫,不是寻常的腰酸背痛,而是从心口处蔓延开来的,让整个人都恹恹的。
亓官逸很有礼节地向华清渡拱了拱手,就要转身离去。
“替我向他们问好。”身后的人突然道。
他扭过头,“向谁?”
华清渡对着跳跃的烛火,眼神像直透过了他的身体,竖起两根手指,“你老爹。”
第74章 凰
亓官逸面有震动,咬紧了嘴唇,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华清渡想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口气,将那三根针收进了袖口,回到营地之后,便将所有的事情都与蛮蛮说明了。
“他……他竟然!”蛮蛮的眼睛气得发红,“我杀了他!”
她向前冲了几步,却又猛得后退,靠在石柱上,死死捂住自己的肚子,缓缓地滑了下去。
华清渡看见她的肩膀一抖一抖的,格尔朵哭了。
他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深深的不忍,蹲下来,扶住了她的肩膀。蛮蛮将额头抵在他的手臂上,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
宣国的质子刺杀了她的丈夫,现在居然要她矮下身段,向敌国摇尾乞怜?
这个世界上,还有讲道理的地方吗?
蛮蛮哭了很久,泪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华清渡轻轻抬起她的头,抹掉她的眼泪,就像看着自己的小妹妹,柔声道:“别哭了啊。”
“你要是答应亓官逸的条件,今天晚上我就安排人给你催产。男孩我会叫人准备好,蓝眼睛的,如果是女儿,马上就可以换过去……如果你不答应……”
华清渡咬了咬牙,“立刻启程回瀚沙去。”
就像一年前那样,他又将选择摆在她眼前了。
说罢,华清渡没有等她的应答,转身离开了。蛮蛮一个人倚在柱子上,抬眼望向长天。
这注定是个不眠夜。
对于她、他、他……都是一个不眠夜。
不知道过了多久,蛮蛮听到大帐内传出一点喧闹的声音,她的贴身侍女迎出来,告诉她格尔北辰醒了。
格尔北辰脸色一片青白,强撑着翻起眼皮。她闻到一股沉重的味道,糜烂的,行将就木的气息,如有实质,像罩子一样套在他的躯干上。
蛮蛮从前总是有些怕他,现在却一点都不怕了,她握住他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格尔北辰的血气旺,从前体温总比常人高一度,如今却连手掌心都冷了许多。
“朵儿……”他轻声呢喃道。
蛮蛮看着他的眼睛,格尔北辰的瞳孔是蓝色的,比他生母的更深,她厌恶这种颜色,幽深得可以鉴人,叫她轻易就能在其中窥见自己的影子,却也矛盾地觉得到安全。那双眼睛慢慢下移,落在她的肚子上,神色沉静、柔软。
蛮蛮从善如流,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
格尔北辰说了句什么,然后又昏了过去。一直到他又睡了,她眼眶里的泪水才滴落。
“伊洛,伊洛,”蛮蛮叫来她的侍女,“你去找督佐大人,去告诉他,我要留下来。”
她看向床上的紧闭着双目的男人,最后一次流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