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逃也似的三两步跑到屋外头,还扒着门又重复叮嘱道,“可说好了啊!”
怪事,萧易折想,我怎么好像看着他后头有条尾巴摇的欢快?
第14章 十四章
晚上萧珏果真如约而至。萧易折并不意外,他早早叫白丁自己去歇下了,留了几盏萤弱的烛火在桌上。
“你这小仆日子过得到滋润,主子还没歇呢,人先跑没了影,这世上竟还有这么清闲的差事。”
“你也别总惹他,他胆子一向很小,现在见了你还发憷呢。”萧易折咬了一口那晶莹剔透的红果子,酸味只沾一个尖儿,蜜糖和着清甜的果香一直化近心坎儿去。
萧珏听不得这话,不大高兴的说到,“喔,没看出来这笨手笨脚的小家伙有哪里好,你还总是偏心着向他说话。”
没成想这回萧易折不吃他这一套了,摇了摇头拉他坐下,省的这人满屋里乱晃吵到人眼花,斟酌着措辞同他讲,“他……纵使他千万般不好,但若不是他舍命去帮我偷了解药,此刻你我也不能坐在这儿背后说他小话了。”
萧珏懂了。其实也不是没想过,在他孤身一人的那些年岁里,究竟是如何在险象环生的宫阁里艰难寻一条生路的,只是事实铺陈开来,可能是他无法接受的,于是便下意识避开了不去谈。今天萧易折吐露与他的这一星半点定然还是被修饰过的,他不得不接受在自己错失的时间里,萧易折与身处寒渊无异。
“都已经过去了。”萧易折说。
带着凉意的指尖抚过他眉眼,萧珏勉强挤出个笑来,用温水浸湿手掌化开药油,一边掀开被子,一边说,“那好吧,以后我试着对他和善一些。”
真当他手掌贴在双腿上的时候,萧易折才知道原来这双腿的感觉还能如此鲜明。他低低的抽了口气,那药油里面佐着几味烈性药材,与伤处相合就火烧似的从皮肤下面痛起来。
与之前受伤时相比,这样的痛其实不算什么,可此刻他却觉得自己感官都被无限度的放大了,萧珏的手施与他痛楚又抚平痛楚,他小声的抽着气,目光在那双揉按穴位的手掌上,移不开,“是不是挺难看的?”
“嗯。”萧珏也没抬头,应了声,又俯下身去落了个吻在他膝上,“所以你得快点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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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丁最近发现宁王有点奇怪。
这位大人总是不经意的出现在他身边的某个僻静角落,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他,却也不说话,被他发现了就咧着嘴笑笑,简直可怖极了!
他旁敲侧击的将这件事说给萧易折听,哪成想萧易折听了也只笑一下,手上捧着本毛了边的书册读,并不觉得这事蹊跷,反倒还安慰他说,“你从前不是总说他不好惹,现在他对你和 悦色了,不是好事吗?”
某种意义上讲,萧珏还是很听话的。
白丁可并不以为然,无事献殷勤,非什么那什么,只是可怜他这么一个小小的下人,什么血和泪呀都只得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主子,您看什么呢?”白丁收敛了自己的小心思,好奇的探头探脑。昨天晚上他还听着主子跟宁王吵架呢,怎么今早从写意那儿得了宁王送来的东西,主子心情看上去竟很不错?
萧易折悠悠然翻了书页,说:“没什么特别的,小时候读过的风物志罢了。”
萧珏这小混账,每每知道自己惹了事,第二天一准要寻些好玩的物事来讨好他的。昨夜他又来帮自己上药,弄完了还死赖着不肯走,非说自己困得不行累得要死,无论如何都要在这儿歇下。
倒也不是说不许他留下,这卧房本就是他的,可萧珏最近愈发胆大,似乎是察觉到萧易折从不真心与他生气,总是步步紧逼着试探他的底线,好容易躺下来又非要扒在他身上才肯睡,萧易折昨晚没忍住推拒他两句,今日一大早人就逃之夭夭了,这人虽跑了,东西送来的却很快。
左右还是拿捏得准他生不起气来。
他瞥了一眼书册上勾画的痕迹,眼角浅浅一道弯,晕开点笑意,暗暗又骂了句这小混账。好好一本记载详实的书籍,叫他用笔涂得乱七八糟,一会儿写‘这东西写的文邹邹,弯弯怎么会爱看?’一会儿又写,“画的山不像山水不似水,不及弯弯笔下万分之一。”还有的地方涂着两个黑漆漆的小人,一个趴在窗前呼唤,一个在屋里提笔写着什么。
大抵不外乎是他们两个。
前半册笔记还稚嫩,到了后面就变得成熟隽秀,只偶尔写几句批注。
‘大庸河湖山川众多,灵山秀水不知凡几,但……对此地似乎情有独钟,第一程便去这儿吧。’这句应是他离去之初所写,心里堵着气,把不经意间写下来的名字用两块黑黑的墨迹糊了。
‘这山不如书中写的好,要是……来了,怕是要失望的。’
……
‘村中人拦河造地,这图得改。’
……
‘弯弯,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萧易折抚上那一行藏在书脊缝中的小字,许久都没有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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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他看了那些定然要对自己的心思多些琢磨,萧珏心说这事儿却也不急于一时,真正着急的事儿正追在自己屁股后头,嗡嗡嚷嚷着活像捉了十几只蜂子在耳边叫。这事儿长着张礼部侍郎周大人的脸。
“哎呀王爷呀!”周大人眼瞅着他也没在听,索性不再读编撰好的礼册,跟着他走街串巷,试图劝着他把赵小将军的婚事稍稍往心上一放,最好是讲进程再往前一推,如此他们二人便可早早了结这结伙搭伴的关系,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咱们可是说好了今日去将军府走一趟,您这是找什么呢?可别耽误了时辰呀!”周大人出了满头的汗,他抬起衣袖擦了擦,就耽搁这一会儿,萧珏已经走出去他好几步,这老大人无法,只得疾走几步跟上,眼瞅着人进了间铁匠铺子,满室的烟尘锈渍,周大人简直不知该往何处落脚。
萧珏这回还真是被冤枉的,他还真有正经事要做。
“掌柜的,前几日拿来那把短剑打磨的如何了?”
第15章 十五章
里间的草帘一掀,出来一个用围裙擦着手的黑脸汉子。那铁匠见了萧珏,顿时哈哈一笑,“王爷来的正好,已经给您擦亮了撞进剑匣里,您这边取了就走?”
“正是。”萧珏把那沉甸甸的短剑拿在手上端详了片刻,他也不懂这些,只觉得手上那个这样沉的东西不免累赘,别说防身迎敌了,他就连从库房里翻找出来都磨伤了手指。但见那掌柜的双眼晶亮赞不绝口,心说那应当是把好剑吧。
送给赵棠宜压妆,也好过令宝器蒙尘。
跑了这大半日,萧珏终于叫人驾来马车往将军府去。周大人好不容易坐上马车,衫子都叫汗湿了,一阵阵的喘。
萧珏看着他都觉得累,忍不住问,“周大人何必跟着我走着一趟呢,您大可以现行去往将军府喝茶等我啊?”
周大人可不敢吱声,他总不能说自己堂堂礼部侍郎,见着赵小将军那么个姑娘总觉得凶的吓人吧,这可着实是让面上无光,倒不如跟着宁王,至少还能说是敦促他尽早做事。
将军府是从曾经的赵府辟出来后新建的一座宅子,这边的雕梁画栋与相邻处惨淡的封条相映衬着多少有些让人唏嘘。
门口轮值的两个侍从也是从滇南军中随着赵棠宜一并归来的,早上接了消息,这会儿牵了马车上来迎人,除却他们两个以外,这府上下人并不多。
不多会儿功夫赵棠宜就出来了,她将长发高高束成马尾状缀在身后,穿一身扣腰锦袍,看上去就英姿飒爽的,只不过不太合周大人的眼缘。
“喏,这玩意儿给你,王府的随礼等你成亲那日再送来。”
赵棠宜抬手接了他跑过来的东西,打开匣子一看,眼里流露出一抹赞叹,“谢了。”
这便是很喜欢的意思了。
因着是圣上赐婚,就算赵棠宜再怕麻烦,该有的礼节还是少不了。萧珏从周大人手里接过来那张赐婚诏书当着众人的面宣读了一遍,下首的两人扣头接旨,萧珏便是在这时才见到即将成为赵棠宜夫君的这位罗先生。
看面相是个温和的人,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也总看着她,并不多出挑的相貌,气质虽与赵棠宜天差地别的,但也不差,萧珏暗自点了点头,没在意身边的周大人一连的叹气声,同罗先生交谈了几句,便把礼单交到他手上了。
反正给了赵棠宜她也不会看。
“我多嘴问一句,接亲的队伍从宫里出发,又到哪儿去,你们可安排好了?”
周大人好不容易等到他一句话问到了点子上,连忙附和着,吩咐身边的笔吏记下来。
“就到将军府来,他现在……也不好再回去罗家。”赵棠宜道。
“那招待喜宴宾客的下人也用将军府上的?我瞅着你这儿人手可不够,还都是些兵蛋子,让他们伺候那些官贵恐怕不妥,要不还是从王府拨些侍女来吧?”萧珏问。
“那也好。”赵棠宜点点头,并不与他客气,“还有一件事,我觉得还是要与你商议一下。”
她与身旁的人对望了一眼,得到对方鼓励的眼神,便又开口道,“家父无诏不得回京,虽承蒙陛下厚爱免去跪拜天地双亲之礼,但还是需得有个掌事之人,王爷可当得?”
“我?”萧珏被她骇了一跳,喜宴掌事即便不是一宅之主也得是宗亲中位高权重受人尊敬的那辈,他虽然名头上看似压得住了,可满朝文武谁不晓得宁王爷是何许人也?
远的先不说,就往近处看,周大人已经连连冒出虚汗,就差拿出帕子来拭泪了。可怜老爷子一把年纪,还得杵在这儿听这二人胡作非为,他正待开口,又听见萧珏说到。
“你可真会挑人,与我牵扯上了,就不怕外头风言风语指点你二人的不是?”
周大人这会儿看宁王爷就和看天仙儿似的,赶紧上去插几句,“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小将军可要三思啊!这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说实话已经很儿戏了!
哪成想赵棠宜把手中剑匣往桌上‘当’的一叩,满身凌然的肃杀之气,“我驰骋沙场数载,刀枪剑血都未曾怕过,何必在意这些?我倒是要看哪个敢妄言!”
“……”周大人可不敢乱说话了,他把求救似的目光递向正做沉思状的宁王。
萧珏大概没接收到他恳切的目光,稍加思索,说:“也行。”
“这这这不合规矩啊!”周大人险些晕厥,试图做最后的抵抗,“再不济,再不济不是还有小赵大人在吗?”
萧珏:“啊。”
赵棠宜:“啊。”
赵棠宜:“我把他给忘了。”
其实若非逼到那份儿上,周大人也没想起赵月来这一茬,他手上还拿着钦天监给的吉时,隐隐约约想起赵月来小赵大人还有个钦天监官正的职位在身。
“但是周大人,或许您有没有觉得,让赵幸之来主婚,还不如我呢?”萧珏问。
……坏了,好像还真是这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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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人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的出了将军府回宫复命,又是怎样回到自己府邸,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在想,办完这一回差事,不如就向陛下乞骸骨,早些告老兴许还能多活上几个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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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亲那天,红色彩纱缀满王都,不久前才结束了动乱的百姓们恰好借此机缘走上街去沾沾喜气,笼在他们脸上那层淡淡的阴霾终于散开,年轻人挎着竹篮,向骑着高头大马的赵棠宜喜服上抛去花瓣。
她今日也依旧未着裙装,最艳丽的唯有出发前赵月来拿了口脂为她添的那抹红。她束发佩剑一马当先,身后长长的队伍随着她从宫里出来,九十九箱添彩装的满满当当,足够彰显今上对小将军的重视。
队伍一路吹吹打打的从皇宫走到将军府,门口站着的是萧珏和赵月来,他二人在宫里送了亲还有改道提早回来迎人,忙得比这对新人还折腾,更别提赵月来还是前天晚上被从山上捉下来的。
不过这会儿已经能看到赵棠宜的身影转过街巷,他们便稍稍放松些了。
“他们不都说你能掐会算,怎么没算出来你妹妹要成亲?”萧珏问他。
赵月来目光始终盯着那个逐渐走近的身影,她今日也没披冠,新嫁娘的面容大大方方的展露给众人看。
“我一向不算这个。”赵月来道,“趋吉避凶,她总归是要回到战场上的。”
第16章 十六章
“爷,里头都准备好了。”兰香今日也难得换了件亮色的衣裳,引着新郎官到厅前来。她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处理起这些事还算得心应手,让那些有心想挑拣几句的人也把话咽回了肚里。
再说赵小将军腰间挂着的那把剑可是在战场上杀过人的真家伙。
到底是什么人结亲的时候会带这么煞气的东西啊!
只是说到底这场婚宴还是掺杂着表演成分在的,这毕竟是新王登基后王都里头一遭的喜事,宁王虽然诨名在外,但对于玩闹一事向来颇有造诣,是以今日就算前来的人心思各异,但还算得上是宾主尽欢。
这一闹就闹到了晚上,估摸着整个大庸朝都找不出半个敢闹赵棠宜洞房的勇士,月上柳梢,这趟差事就算是办完了。
“今日还是要多谢你。”赵棠宜二人换了便服送他出门,萧珏被灌了些酒,眼瞧着行动就有些迟缓,脑袋也不似平常那样灵光,只不过看上去没什么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