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端着水盆在外间屋候着,热水一直备着,只等里面招呼一声。但方才能听见王爷的声音还好,这会儿静悄悄的,叫人忍不住悬着一颗心。
“老天保佑。”她合了合眼,小声念着。
屋里青琰掌下用力,取出之前垫在他腿里面指甲大小的夹板,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对萧珏扬了扬头,“成了,待会儿把伤口清洗干净,等醒了之后就让他试着站,拖得越久越不利。”
“好,多谢。”萧珏急急忙忙去看榻上的人,饶是在昏迷中,萧易折身上也是被汗水浸湿了,因为疼痛,眉心紧紧拧着。他牵着萧易折的左手放在唇边蹭了蹭,并不避着旁人,青琰四下看了看,见刚刚听见声儿进来的两个丫头都低眉敛目的立在门边,便鼻孔朝天的哼了一声,背着他那宝贝箱子跟着写意走了。
西夷那边的药方子比大庸这边要重,就算是青琰走之前点了解药性的香,萧易折这一觉也是睡到半夜才醒。他脑袋昏沉,身子也不像是自己的,等眼前模糊的一片光影散去了,视线重新变得清晰,他才记起现在的境况。
这一梦属实光怪陆离,那些死去的人纠缠不休的找上来,与他隔着一道门生生的逼问他为什么还活着。听得最清楚的是母后的声音,女人尖锐的嗓音冲他叫喊,问他为何如此不要脸面,是不是要学那绫贵妃以色侍人,雌伏在自己亲弟弟的身下苟延残喘寻求庇护呢?
还有五皇弟那冷冷的语调,质问他为什么没安心的服了药死去,好让兄弟们在地下相聚?又说也对,上头还有个好弟弟心念着你呢,兄弟相合有悖天道,我看你能落得什么下场。
他是被吓醒的,却不是因为梦里听着的那些话,比之更甚的恶言恶语他听得多了,那都不算什么,他是在怕自己打从心底已经动摇,才会在梦中经历这一遭。
“醒了?”耳边响起萧珏的声音来他才从把心思从方才的梦境中拨开,萧珏之前一直都在,自己的腕还被握在他手心里呢,只不过那人自己都忘了这茬,他都醒了也没松开,看他双眼还带着点困倦的模样,想也知道是没睡醒。
萧珏没听见他回应,怕他还是不舒服,自顾自的抬高上身倾压过去,用额头抵着他贴了贴,片刻后分开一点,说,“还好没烧起来,给你擦身子的时候就觉得有些热,没敢用药,只用帕子敷着了。”
他口中说了些什么,萧易折都听见了,却只是一知半解,看着懵懵懂懂的,因为此时此刻他眼里全是萧珏的那张脸,叫昏黄灯烛映照着,多了几分缱绻小意,难怪书中总说灯下看美人更多添几分韵味,更何况萧珏本就长得极好。
他这个模样才适合去以色侍人……定然是荣宠不衰的。
他没留神,不知道自己想着想着就把这话顺口说了出来,萧珏脸色当时就变了,他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可是覆水难收,萧易折现在是清醒了,却又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再昏一回。
“哥哥,你说的这话可要作数。”萧珏一把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你再仔细看看呢,是不是可好看了?”
第21章 二十一章
萧易折不知道他对自己的美貌到底有什么执念,但那手都已经放在上头了,就没忍住摸了两下。
像个登徒浪子,但是真的很好摸。
“好看。”萧易折掩着唇咳了一声,把手放下来,视线向下一划,就看到那双被敷上药膏的腿。
难看极了,想必在自己昏睡的时候,早就被对方看过了。
“你怎么不去自己屋里歇息?”他说完才想起来人家现在就是在自己屋里呢,又添补了一句,“旁的闲置屋子,这边全是药味儿。”
“喔,不用管我,反正我白天也没什么事儿,青琰叫我注意着你这腿,别一不留神碰着伤处,明天你还有的忙呢,睡吧,我看着你。”
萧易折睡得时间可不短,这会儿刚醒来,硬是叫他再睡也实在是为难了,再看萧珏,尽管嘴硬说着不困,还是没控制住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
他叹了口气,拍拍外侧床榻的位置道:“上来睡吧,我左右已经醒了,自己能看顾好了。倒是你,平常也没见这么矜持,怎么今天这么老实了。”
“我怕碰着你。”萧珏掂量了掂量,琢磨着还好他这张床够大够宽敞,于是美滋滋的爬到他哥哥床上去,心想他死皮赖脸的贴过来,和弯弯主动相邀还是有着巨大差别的。
但是既然有了第一遭第二遭,那就别怪他顺杆儿向上爬,往后他就得回自己房里睡觉了。
萧珏打着小算盘心里高兴得很,连带着睡着了脸上都还挂着个笑模样。第二日他起的也早,兴致勃勃的进宫去给萧荆递了折子,言说亲戚病中需要人照顾,这段时间就不来早朝了。
回来的时候看到萧易折已经起身,他鼻子就有点痒,弯弯早晨睡眼惺忪的模样可真招人稀罕啊,将醒未醒的问他要去哪儿,声音都绵绵长长的,有几分格外的缱绻意味。
见他全须全尾的回来,萧易折还挺诧异的,他早上反应慢,现在可清明得很,萧珏说什么?亲戚身体抱恙,他在这世上的亲戚就剩下朝堂上那一个了,敢当面上折子咒皇上,他这胆子怕不是撑天的大。
如此想来萧荆的确是有些君王肚量在的,这么多年居然都没把他掐死。
不过不过怎么说,萧荆准了他的折子,从今日开始,他就得以名正言顺的陪着萧易折重新学习站立行走了。
知道他不乐意让别人看见那幅丑态,萧珏特意屏退了院子里伺候的下人,自己动手搀着他进到后院儿里。
宁王府的后院好大一片地方,原先是些小院宅子,不过萧珏觉得拥挤又碍眼,他也不觉得后院里会添什么人,索性叫人平了,四周种着他隔三差五从外面带回来的花花草草,当中间立着棵遮天蔽日的芙蓉树,是他从宫里求着萧荆移来的,原先小小一棵在他母妃宫殿前栽着,想来这块儿水土好,竟长成了如此磅礴的模样。
萧珏就站在这棵芙蓉树下看着他。
萧易折不要他扶,如果可能的话他更希望萧珏不要在这里,不要看着他如此狼狈的模样,但只有这一点萧珏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听他的话。他不要扶就不扶,之前叫木匠打着玩儿的手杖刚好排上用场,他不想让自己看,那萧珏也可以背过身去。只是绝不会离开。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顺利,单单是借着支撑物站立都很困难,萧易折额上满上汗珠,那双腿除了给予他痛苦之外似乎毫无用处,疼痛甚至掩盖过双腿的存在感,叫他觉得身下空无一物,每一刻都是煎熬。
他越是沉默,萧珏就知道他越是难熬,身后不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那是萧易折一次又一次的摔在地上,为了护着他的膝弯,萧珏给他做了一对绵软的护膝,为的就是怕这样的情况发生。但那东西的作用到底轻微,没多久他就听不到萧易折重新试着站起来的声音了,只有克制不住的急促喘息刺激着他。
“别看我!”
他终是按捺不住转身,才刚刚动了一下就被萧易折呵斥着怔在原地。眼前这人跌落在地上,衣裳都染了尘,死死咬着唇不愿意出声。
“弯弯,这样不行,得有个人帮你,你不愿意让他们来,让我来好吗?”萧珏试探着问。
萧易折抬起眼来看他,目光凶凶的,似乎是想吓退他,“不要,你走吧,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可是……”
“你走!”
“不行!”萧珏板起脸来,萧易折鲜少见他这般模样,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一时间两人都没再出声。
“你别看我……”过了一会儿,萧易折才又开口,这次情绪平复了很多,声音也不大,带着点恳求,“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个样子,我不是你记忆中那个干净清雅的太子哥哥了,你会失望吧。”
“我不会。”萧珏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犹豫,他牵过一缕萧易折肩头滑落发丝吻了吻,“云间清月也好,跌落凡尘也好,你都是我最爱的弯弯。”
“这次别赶我走了好吗?”他说。
上一次他说别赶我走,萧易折把他推得很远,倘若再有一次机会,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那样绝情了。
终于,萧易折抬手按上半跪在自己面前的人的肩,头也抵在他身上,低声叹道,“我只是害怕你会觉得我是这样不堪。”
“好,我不看。”说着,萧珏抬手把他束发的发带抽下来交叠了两层系在自己眼前,“都没关系的,你永远是我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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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晌午十分,写意从后厨过来询问两位主子是否要布菜。一般这种时候她都要提前来院子里看看,要是只有萧易折一个人,那这餐饭就得以药膳为主,辅着米粥养胃,倘若萧珏也在,那一片青白菜色中就得添几抹荤腥,要不然这位爷是要闹脾气的。
她站在院门口向屋里头张望,这会儿俩人都已经回来歇着了,萧珏反身趴在靠窗矮榻的背脊上,庭院里的细风把他额前的发丝撩动起来,他大概累了,眯着眼歪歪斜斜的倚在窗边。萧易折坐在他身边,沐浴后披着单衣,抓着他散落在背上的长发勾成三股小辫,气氛温和宁静,倒也不像早晨那样剑拔弩张了。
写意舒了口气,向看过来的萧易折远远的行了个礼,折身回去吩咐人备饭。
看样子可是把王爷累的不轻,得吃些好东西补一补呢。
第22章 二十二章
都说万事开头难,熬过了头几日最难捱的时光,接下来几日进行的便容易多了。萧易折不是一个很悲观的人,他一直以来的经历让他被迫学会随遇而安,所有好的坏的来者皆受,只是想的要全面些,把最坏的准备做足了,这样才不至于太过失望。
宫里来人的时候他们两人照例是待在后院儿里的,萧珏依然用条绸带挡着眼睛,他在萧易折身前几步的位置站定,双手向前迎着,等对面的人慢慢搭上他的掌心才缓缓露出一个笑来,他向前伸了伸手,摸到萧易折颈侧的汗水,说,“歇一下吧,马上就入冬了,等会儿叫人给你换个帕子擦擦汗,省的染了寒气。”
“哪里就这么娇弱了。”萧易折叫他扶着在树下坐了,与第一次能自己站立时的巨大惊喜想必,现下接连几日没什么太大的进展,确实让他有点着急了。
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院外兰香的声音就传过来。她早被嘱咐了不要靠近这边儿,所以传话的时候也没进来,掌着个里边儿的人差不多能听着的声音道:“爷,宫里的晚玉姑姑来了,这会儿菡萏已经带人去正厅等了。”
“就来!”萧珏高声应了,又对萧易折道,“晚玉姑姑亲自来了,怕是有什么要紧事,不然我先带你回房去吧?”
“你去吧,别耽搁了。我自己在这里待会儿没关系,不用担心。”
萧珏看着还是不大放心,不过在他的再三保证下还是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兰香走了。
等瞧不见他身影,萧易折才放松身子软瘫下来,靠着树干急促的呼吸着。他按压着自己的胸口,低低的苦笑出声。
还是太急了,但他想快点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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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玉对于这宁王府也算是轻车熟路了,她曾是这姐弟二人母妃身边的宫女,眼下又在宫里辅佐着萧荆,对萧珏这些年确实是有点生疏了,也不晓得这小殿下在外头究竟长成了什么样子,还该不该用以前的方式对待他。
不过先前几次短暂的会面还算是气氛融洽,这让她稍微宽下心,这会儿坐在这院儿里喝着茶,时不时与菡萏交谈两句,看起来也不像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要事非得见着萧珏才要说。
不大会儿功夫萧珏就换了身像模像样的衣裳过来了,仅凭着外表来看,倒也还挺像那么回事。
晚玉暗暗点了下头,再抬起脸来面上就挂着笑了,她委身行礼,这才说起此行的目的。
这事儿说到底还是跟早前的宫变有关,萧荆新皇登基,朝堂上的官员杀了一批、革了一批又下放一批,现下已经是青黄不接了,管事儿的除了萧荆身边那些人,都只剩下些花甲老臣,积压的事情快要把这些老爷子们的腰都压断了,现在动荡已定,该是着手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了。
所以萧荆与几位重臣商议着,打算把春闱提到除夕之前,尽早让新官就任,免得拖出事来。
萧珏没料到是这么严肃的一件事,他乖乖安坐在椅子上没去拿手边果盘里的橘子,一边听一边点着头,然后问,“这确是一件要事,但是同我又有什么关系?”
晚玉竟讪笑了一下,斟酌着说,“本是没什么关系的,但……”
但这事儿说来也是赶得巧了,按照章程,只需吩咐下去交给礼部来办就是了,大庸一直分文武双试,考官三位,太傅为主考官,礼部侍郎和朝中武将分别管着文试和武试,这武试一头自然就落到了赵棠宜头上。
“也算合理,老家伙们另谈,但那些举子对她还是服气的。”萧珏说完,仍是不解。
于是晚玉便接着说道,“但是礼部侍郎周大人前段时间已经上了折子要告老,临走之前向陛下举荐了您来掌管此事。”她还又加上一句,“小将军也是赞同的。”
“……”萧珏端起茶抿了一口,问,“这事儿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
“正是。陛下也说,这段时间您过的太闲散了些,朝堂上对您这种吃空饷的行为颇有微词,所以您必须得做了。”晚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