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弯弯,都过去这么久了,就算你还是过不去这道坎儿,但是你,你给我个准话儿,活着,行吗?”
萧易折这才晓得他兴师动众的把自己倒腾到这仙气儿飘飘的地方来是为什么。想来那晚同萧荆说的那些话,到底还是吓到他了,这是生怕自己想不开寻死去,又把他给丢下了。
他想得入神,身下的人却等不及了,向上掂了掂他身子,催促似的,“你说话啊!”
“阿珏。”萧易折垂在他身前的手掌松了又紧,“我若是想死,你上次见到的那封信就是绝笔,自戕多简单啊,我何必苦苦熬到今日?但是你不该。”
他话中尚有未尽之言,但萧珏却意外地听懂了,他撑到今日,难不成是为了……等着自己?可任凭他在如何追问,萧易折却是不肯再与他多说了。
到竹间宅的时候日头已然高悬,萧珏直接踢开了门进屋,把人放下来后抹了把汗,转头就要走。他在这儿耽搁的时间够久了,长风给他带了好几次口信,兰香那语气一次比一次严厉,只怕他再不回去处理一下积攒下来的事情,宁王府都要被拆了。
“等等。”萧易折下意识想要拦他一拦,但他抬手的动作慢了一瞬,只勾住一片衣角,很快也从指缝中滑走了。
“嗯?”但萧珏仍然停下了,他转身半蹲着凑到萧易折面前,偷偷摸摸的捏了捏他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指尖,“弯弯留我?那我可真的不走了。”
“胡言乱语。”萧易折手指像被烛火烫着似的猛地抽了回去,抿了抿唇,方才说道,“你这几日不在府上,来拜访的人许多,他们……你不擅长这些,切记谨言慎行,单凭你这身份,就算冷着他们也没妨碍,只是小心别叫人传了不好听的话到你皇姐耳朵里。”
他许久没有一次说这么多话了,眼见得气息有些不稳,萧珏傻兮兮的看着他笑,碰碰他衣袖又勾勾他发丝,弄得萧易折不自在起来,“你又做什么?”
“哈哈,没事儿,不用担心我。”他站起来抖抖衣衫,嘴角都快咧到天上去,“你在这儿玩啊,那群人太吵了等我把他们都赶走就接你回去,不会很久的。”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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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萧珏终于一步三回头的下山去了,萧易折才稍稍放松下来,他正想摸着桌上的杯盏替自己斟杯茶,刚一伸出手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惊疑地侧身去看,只见这间房子的角落里还支着把竹制摇椅,有一人反坐在上头,趴在椅背上悠哉悠哉的摇晃着,见他看过来,就弯起眼角,冲他挥挥手。
“你好啊,我叫赵月来……”
萧易折半晌没能回过神来,“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啊?”赵月来仰起头思索片刻,说,“我一直在啊。”
“……”萧易折耳根烧起来,换做细致些的人,早就瞧出他面上覆着一层薄红。但幸好他对面的人是赵月来,这会儿看他不说话,咂了咂嘴,想到自己似乎才是主人家,哪有让客人先搭话的道理,可他琢磨半天也不知道该与人家说什么,眼珠眨巴眨巴转了半晌儿,目光落在对面的人手指上。
“你的指甲真好看。”
“……谢谢。”
第8章 八章
萧珏回府正值暮雨时分,马蹄声未停就跳了下来,兰香撑着把伞在门口接他,见此情此景赶忙上前几步将他纳入伞下,吩咐人去准备好布巾和热水。
宁王府门口竖着的那块闭门谢客的牌匾都被人摸的抛了光,上面的墨迹也脱得差不多了。萧珏进了屋,喝几口热茶,问,“什么情形?”
兰香道:“自打消息放出去以后,来的人不减反增,有些大人为了堵您,叫家丁轮替着昼夜在门口守着,多亏了今日这场急雨才散了,只怕您路上再耽搁一会儿,咱们宁王府门口就要长出蘑菇丛来了。”
一想到那场景,萧珏撑不住笑了声,“哼,晾了他们这几日也差不多了。你多叫几个人去写帖子……算了,直接贴张告示出去,就说宁王府开门宾客,想来的尽管来。”
宁王府上最多的就是闲人,第二日一大早萧珏起来,告示就已经贴在了大门外头,往常蹲守在那儿的人看了便匆匆跑回去禀报,但没想到萧珏等了几日,人没等到,送东西来的却是不少。
“这是晌午收敛来的,书房里已经快堆不下了,爷,您不看看?”兰香和菡萏一人抱着一大摞画轴过来,往那已经堆成山似的桌案上一放,那山顿时又长上去些。
“看,看,马上看。”萧珏掀开脸上盖着的书册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慢悠悠的从美人榻上下来,满脸不情愿的样子,左手接了菡萏递过来的茶杯喝了一口,右手随意拉开了一幅来看。
他口中的茶还没咽下去,眼见着就尽数喷了出来,菡萏赶紧取了帕子给他擦,萧珏摆摆手自己随便抹了两下,指着那画问,“怎么还有赵棠宜啊?谁送来的?”
他用脚趾根想想,也知道外头那群老头子想方设法的给他说亲是为的什么。
因为如今的天子是他皇姐,是大庸朝第一位女皇帝,萧荆登基后没有册立君后,当年跟她一起从公主府出来的驸马被刺瞎了眼,如今在后宫不知死活。萧荆没有子嗣,而君后之位暂且空悬,正是大好时机所以那群两朝老臣挖心挠肝的想让他生个孩子出来,这样等萧荆百年后他们就有理由拥立萧氏新君,免得叫大庸落到外姓人手中。
然而现在萧氏血脉中还能生的就只有那个鼎鼎有名的废物王爷萧珏,好在他长得还算不错,只这一点也不算太委屈了那些世家小姐。大臣们是这么打算的,可谁知道那萧珏竟然是个断袖!还抱着个美人不撒手了。他们急呀,只能白天黑夜的叫人在宁王府门口蹲着。
就盼着他赶紧腻了那所谓的美人,将这府门打开呢!
萧珏早知道他们没按什么好心,只是没想到他们想的如此长远,就连皇姐身后事都安排起来了,这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是什么,莫说他早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怎么可能去嚯嚯别人家小姐,就算他真的本事大到能造个孩子出来,他敢说自己绝对死的比这个孩子还快。
“喔,这个。”兰香琢磨了片刻,恍然大悟似的从那堆画卷里翻找起来,须臾翻出另一幅,展开来看是个书生模样的男子,倒是画的眉清目秀,“这位罗公子据说心仪赵小将军许久,他本人也极擅丹青,可能是递交画卷的时候不小心带来了吧,您看,落款还盖着他的私印呢。”
“怎么还有男的?”萧珏这回可是真正的吃了一惊,那群老古板平日里他做了点什么都要上折子参他,这回这么大的事,他们居然没上书请皇姐把他吊起来打,居然顺着他来了?
菡萏说到,“前几日我上街采买的时候遇上景侯府的丫头了,他们提起过,几位老侯爷是怕,是怕爷被咱们院里的美人勾了心魂专宠他一人,特意选了些长得好看的男子,说是能分几分宠爱也不错,至少给了世家小姐们可乘之机。”
“……”萧珏的脑袋隐隐作痛,“那这个,这个罗公子又是怎么回事,他不是新属赵棠宜吗?”
“这罗公子说了,您与将军府上素来亲近,结亲也是极有可能的,若是如此他愿意做赵小将军的陪嫁,一起伺候您。”
萧珏竟有种想骂不知从何处骂起的奇妙感觉。
“行,这两幅画都给将军府送去,对了,刚刚那句话也给我带到了。”
菡萏忍着笑领命去了,萧珏茶杯一搁,跌进太妃椅的软垫上,他看一幅扔一幅,那些姑娘小姐各有各的好,但他看着看着,眼前头就隐隐描出个轮廓来。
还是得弯弯好看呐……
“我瞧着这些公子的身家样貌也确实不错,这群老东西挺会挑人的,咱们也不好回绝人家,兰香,你这会儿就递了牌子进宫,把这些男子的画像给皇姐送去吧。”
宁王府的车马脚程快,兰香回来的也快,若不是她手上拿着金灿灿一副手谕,门房都要以为她只不过去街上转了一圈罢了。
手谕自然是回复了弟弟突如其来的关心,萧荆御笔亲批,赐他一个‘滚’字。萧珏捧着手谕左右看着都很满意,亲自挂在了王府牌匾下头,那些藏在树后头街转角的家仆等他走了一股脑儿的蜂拥而上,待看清了上头的东西后便顿时偃旗息鼓,往后几日,迫于当今圣上的威仪震慑,再也没有人来烦他了。
只京中这些个老侯爷们,每每提起这事儿,都要骂他一句不识好歹。骂的人多了,自然也就传进了萧珏耳朵里,他这会儿吊着衣袖,嘴里叼着支狼毫笔,一边儿看下面铺子里递上来的账册,一边儿听菡萏惟妙惟肖的学那些老家伙们吹胡子瞪眼。
“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去,反正都编排我这么些年了,也不差这两句。”
菡萏道:“只怕是他们这般作为叫陛下知道了,会心生芥蒂呢。”
“没事儿。”萧珏在册子上勾了两笔,先说,“开春叫茶行换襄河那边的新叶吧。”又笑道,“这群老头子给人添乱不假,但到底不过是对大庸过于愚忠,没什么二心,我都看得出来,皇姐自然比我明白,这次也不过吓唬他们一番,好让我耳根子清静几天。”
菡萏放心了,也不再担忧,同他说笑起来,“您是清静了,却是苦了我和兰香姐姐,这几日长风每次回来都带写意的口信儿,说山上无趣,问爷什么时候许她回来。”
萧珏笔下一顿,唇角微微扬起,“是了,该将弯弯接回来了。”
第9章 九章
不了山上的云四时不同,但萧易折还是很佩服赵月来能每天都一动不动坐在石阶上盯着它们看上好些时辰。
山中不知岁月长,他知道萧珏把他弄到这儿来也不知是为了养伤这么简单,想来也是,他当封亲王那日人都没在宫里,封地的事也悬而未决,到现在还搁置着,老臣们眼巴巴的看着他到底能落个什么下场以此揣测圣意,照他那性子,估计早就烦的不行了。
萧易折笑了笑,正准备叫白丁过来帮他起身,就听见房门被人没什么规矩的敲了两声,须臾被推开一条缝,赵月来谈了半个脑袋进来,又伸进一只手,食指和中指间捏着颗白子,笑眯眯的问他,“来下棋呀?”
一般来讲,下棋这种事用不着萧易折陪他,尽管竹间宅里头就住着他一个人,这盘棋也能下好久。萧易折有幸得见,这人在凉亭中与自己对弈,左手执黑右手执白,棋子落在棋盘山发出啪嗒的声响,眉头也越拧越深,一会嚷嚷着“不对不对!”一会又抚掌道,“精妙!”不过更多的时候萧易折都觉得他快跟自己打起来了。
怎么跟自己下棋还能钻进牛角尖呢……
“这便来了。”萧易折应了一声,那颗脑袋就呲溜一下跑远了,白丁听着他的声音过来,帮他穿好外衫取了湿帕子擦脸。
“主子,都这么些天了,宁王不会是想让咱们在这山上自生自灭吧?”
萧易折道:“这地方清静安逸,不也挺好的?”
“就是觉得,这宁王殿下性子也太难以捉摸了些,风一阵雨一阵的。”白丁撇了撇嘴,把长发替他拢起来,这便扶着他起身了,“怕不是他要娶个王妃进门,这才把咱们赶出来腾地方呢。”
“他要成亲了?”萧易折显然没想到这一层,他腿上没力气,但地上的冷意还是能窜上来,让他的手不自觉攥紧了袖口。
“是啊。”白丁道,“写意那小丫头这几天总念叨这事儿,说什么也要下山去替宁王长长眼,看看来说亲的那些世家小姐,到底能不能配得上她们爷。”
“也是,他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只不过人选要细细斟酌,当朝权贵势大的,会惹六皇妹……陛下不快,位阶低些的,又配不上他。”
白丁看他这模样,恨恨道,“主子你还替他考虑这些做什么,那位子上的是他亲姐姐,如今寄人篱下看人 色的是我们,他才用不着咱们操心呢。”
这回萧易折没应声,白丁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如常,遍也没多想,撑着他缓缓地去了亭子里。
赵月来果然在等他,许是他耽搁的久了,这人依然托着腮打起瞌睡来,正在萧易折犹豫是否要叫醒他,他眼睫动了动,自己悠悠然醒了过来。
将人安置好,白丁便退下,将地方留给两人。萧易折猜想他此刻约自己对弈,或许是有话想说。
果不其然,这一局战至胶着,赵月来捻着白子在桌上哒哒的敲,又撩着眼皮去瞧他,虽然有心遮掩,但满脸都写着欲言又止。
萧易折借着喝茶的动作遮掩,悄悄笑了笑,说:“小先生有何见地?”
“当不起太子殿下一句先生,你还是叫我幸之吧。”赵月来手里的棋子被摧残许久,终于摇摇晃晃滚落在双方战局之外的空白格子上。
“困兽之斗,尚有一战之力。争,亦有生机。”赵月来道。
他确信自己从未谈及自己过往身份,就算有可能从萧珏那儿得知,但更深些的东西,就连萧珏也不会知道。
“我的老师曾经说过,我这一生,或许当的了盛世君,但称不了乱世王。”
“那依你所见,我要是不争呢?”萧易折取黑子落下,与那白子咫尺相隔却不相逢,隐隐呈现出对峙之势。
“不争……”赵月来眉心又拧起来,他那张娃娃脸做出这种深思熟虑的表情有种古怪的可爱,不过片刻他便又笑开了,手掌在膝上拍了一下,丢了颗白子在棋盘中央,除开两颗孤零零在外的棋子外,整个棋盘黑白子相互制肘,竟是谁都无法轻举妄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