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是普通书信倒也还好,但兰香是打小就跟在萧珏身边伺候的,他的字迹怎会不认得?更何况那上头的言语个个都很亲昵,提笔首词每篇都是‘太子哥哥’。
那昨夜被他从宫中带回来的公子是何身份,此刻也不言而喻了。
“爷,您看这些,这……”兰香有些慌乱,要是个普通美人,那王爷收便收了,反正他们府上向来不在意外头口舌,可这人是前太子,将这样的人放在身边,恐怕对萧珏多有不利,会召来许多灾祸。
萧珏捻起那些信纸,上头还沾着几滴抹不去的蜡泪呢,他眼中添了许多怀念,笑道:“我还当是什么……没事儿,等晾干了原样给他收起来就是了。他的身份我也没想瞒你们,这事儿皇姐是知道的,不用担忧,但往后切记不要在提起太子名号了,府中这位是萧濯,不是萧式皇族的萧,是宁王府的萧。”
“那……恕奴婢多嘴一问,爷如今又是要对他以何相待呢?”兰香多少也听过从前萧珏与这位太子殿下的纠葛,当年王爷抛下皇子尊仪,一心远走他乡经年未归,听闻就是因为他,王爷是炽心一片了,可那位主子呢,要是他对王爷怀着恨意,王爷又该如何自处?
萧珏也不是全然没想过这些,当年的分别不算平和,甚至可以说他是负气出走也不为过,但人走得远了,心还遥遥的挂在宫墙里头,悬在东宫外的月牙儿上呢。
这些年他游历在外,每每寄信回来也总是有来无回,萧易折每一封都没有回,却把每一封都好好收着,以此陪伴自己渡过漫漫长夜。就凭这点,他憋在心里那口气也顺平了不少,眼见着难受煎熬的人可不止他一个呢。
他明白兰香的忧虑,但这世间再多的事都可以随意,唯独他不可,“兰香姐姐,你知道我的性子,这么多年我就这一件执意要留的事物。他若是对我无意,等养好了一身伤病,我自然会放他离开。可他分明对我也有情,这次我不会再放手了。”
听他连姐姐都喊出来了,兰香哪还有什么办法,只盼望今上今回放人一马,日后也莫要再追究了。
她收拾了手上的东西,见后头萧珏还眼巴巴望着她呢,只好微微叹了口气道:“爷瞧我做什么,女婢当然是希望您得偿所愿的。”
萧珏这幅性子,多半也是被身边这群人娇纵出来的,他展 一笑,昳丽面容上满是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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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入了夜,他又摸到了萧易折的院子里去,因着事先交代过下人不必惊动,他来的也悄无声息的。只有出来倒水的白丁叫他吓了一跳,这位主子白日里可是将将发了好一通火呢,都将殿下气的吐血了,这会儿又过来,定是来找殿下的麻烦。
他惴惴不安,小步蹭到萧珏身边来,牙关打着颤说:“王爷,主子已经用过药睡下了,您要是有什么事,不如,不如还是明个儿再来吧?”
萧珏睨他一眼,一扬头,立刻不知道从那里窜出来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一左一右架住了他双臂,其中一个还不忘捂住他的嘴,两人将他腾空拎着几乎是用扔的扔出了院子。白丁坐在地上揉着自己屁股,暗暗为殿下可能会面临的遭遇叫苦不迭。
那个王府里的小丫鬟搁大老远过来,看见他这丑态,毫不遮掩的嗤笑一声,昂首阔步的越过他去,跟她们主子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平常就瞧他不上,白丁眼下对这宁王府上下可是怨愤极了,但却又无计可施,只得在花园里打转儿,活像个热锅上的蚂蚁。
那边萧珏却是直接进了里屋,大夫开的药方里加了好几味安神助眠的药材,萧易折睡得熟了,他靠近也没醒。
“真是没有良心,就知道说些鬼话来气我。”他挽起袖子捡了条木盆边备着的布巾将萧易折额上那条半干的换了,“你倒是好睡,哼。”
他对着榻上睡着的人呲牙咧嘴半天,终于发觉这样做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用途,但就此偃旗息鼓又心有不甘,他在屋里转了几圈,眨眨眼,到门口去,右手放在耳边打了个响指,“写意菡萏,替我找几样东西过来。”
第6章 六章
第二日一早,萧易折刚醒来就对上白丁哭的红痛痛一双眼,他骇了一跳,牵引着喉咙里痒得很,咳了许久才停下来。
“殿下……”白丁吸了吸鼻子,一开口却慷慨激昂,大抵他说完话下一秒就要去抗争,去就义,他要拿出毕生最大的胆量了,“殿下,我们都看错了人!那宁王当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竟,他竟对您动用私刑,简直是小人行径,待我去……”
“你先等等。”萧易折被他说得云里雾里,抬起手想要拨开颊边散落的发丝,余光瞥见自己手指,猛地一顿。
那边白丁见他看到那儿,登时眼里又蓄了泪,“殿下!他简直……!”
“这不是刑具烙下的痕迹。”萧易折把被染成朱色的指尖放在鼻前嗅了嗅,他此刻脑袋嗡嗡作响,偏偏又无可奈何,“是凤仙花汁。”
还是这么爱胡闹,没个定性,长不大似的,但就是这样像被小动物不痛不痒的挠了一下般的作法,总是没由来让他觉得心软,活像是他叫人遭了委屈。
“啊?”白丁哭到一半卡了壳,豪言壮语做了虚谈,隐隐又生出些庆幸来,还好不用真的去找宁王拼命啊……
萧易折按了按抽痛的额角,问道:“他人呢?”
“写意那小丫头说王爷到不了山为大庸国运求签祈福去了,这几日都不再府里。”白丁道。
还为国运祈福呢,这么二十多年都没见他如此忧国忧民过,不必想也知道他是怕自己醒了要训斥他,早早的出门躲闲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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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珏还真的去了不了山,说来也惨,原本这王都里的达官显贵都瞧他不上,从前的八皇子府就是个无人造访之境,哪成想现在他是今上唯一的亲弟弟,又被亲封宁王,一时间各路人马揣着各种心思都要来他跟前凑凑热闹。
萧珏烦啊。
他连出趟门都要翻墙躲着人,好在他身边的亲卫也与他一同回朝,只不过他心里装着事走的快,人隔了一日才到。两人里应外合的,好容易才叫他溜出来策马扬鞭,遥遥将那些候在门口的大人们甩在身后。
大庸朝崇尚黄老,不了山毗邻皇城,是皇室祭祀祈福之所。不过萧珏可没什么正事要做,他跑这一趟只不过是为了来寻个人。
上山的路铺的是石阶,萧珏在山脚下了马,正撞上另一人牵着马过来,两人乍一撞见面,都面露惊诧,异口同声道:“你也回来了?”
滇南军统领赵棠宜,大庸朝叫人闻风丧胆的女将军,她父亲曾是兵部尚书,可惜站错了队投了五皇子党,两个月前被革了职发配到西边去做了个小县官,倒是赵棠宜,看起来似乎并未受到多大牵连。
“是,皇姐登基,我总得回来道声恭喜。”萧珏先开了口,“来看你哥哥?”
“嗯。给他送点饭,顺便看看他还活着没。”赵棠宜脸色沉着,看上去就挺凶,只不过萧珏与她还算熟悉,知道她只是不太擅长与人交流,性子也直,得罪过不少人,此次回朝,失了父亲庇佑周旋,想必日子也不太好过。
萧珏好奇到,“那他还活着没?”
接下来,他便见着赵棠宜那张紧绷绷的脸上依次出现了思索、怀疑、惊虑和纠结的神情,许久之后终于憋出一个‘嗯’字。
这下就连萧珏也开始忐忑起来。
人还好吧……
“我还要去营里,告辞。”赵棠宜冲他拱了拱手,翻身上马,红色戎装火焰一样在他眼前划过,下一刻人已经跑出去几里,只留下一个潇洒背影。
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情,萧珏还是决定去看看。他拾级而上,行至云深处,道观的轮廓才渐渐清晰起来。他口口声声说着要去求签祈福,脚步却一步未踏进主殿去,非要沿着弯弯曲曲的一条竹林小径往另个山头的僻静亭台上去。只可惜他向来是个招人烦的,也不管是不是扰人清静,入了门就开始喊,“幸之!幸之——赵月来!!”
这一迭声的喊,人没喊到,林中的鸟雀惊起来不少,他啧了声,拂开枝叶亲自找过去,最终在溪边凉亭里看见个人影。
这人发带松松挽着,衣裳也披的懒散,外衫一半都滑到了小臂上,此刻正半仰着头望着天边流云,浅色的唇微微张着,神色懵懂。他身侧丢了满地的宣纸,萧珏瞥了一眼,上头写满了疑问,问心问道问天,浩浩天穹之下,没什么是他不想问的,甚至好些张都落进了溪水中,因为无人在意,被风一吹就顺流而下,不知道要被吹去何处了。
等人都走到面前来了,赵月来终于慢慢眨了眨眼,把视线拉回他身上。
“啊,原来是八殿下,许久不见了。”
“难为你还记着我了。”萧珏一走进来那双眼睛就没停下的四处打量,他跟赵月来搭着话,抬手掀了掀铺在桌上的纸,总觉得看这儿也不顺眼看那也太破落,“哦对了,别怪我没提醒你,现在可没有八殿下了,我现在是宁王。”
“嗯?”赵月来反应了半晌,才问,“六殿下即位了?”想来也是,换做别的几位皇嗣,估计也容不得萧珏活到这会儿。
他背过身去,在满地狼藉里胡乱的翻找,片刻后扒拉出来几支批文,“怪不得……那你找我做什么来了?”
萧珏没答话,拉着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就往竹林中那座小宅子里走。周遭鸟鸣水涧声不绝于耳,萧珏是没听出来有什么能跟‘清幽’二字搭边儿的,他只觉得无聊极了,也不知道赵月来这小子怎么在这儿一待就是许多年,连他爹发配都没见露个面儿。
宅子里面陈设也简单,赵月来看起来像是那种不拘小节的,实际上萧珏估摸着他是懒得收拾,笔墨纸砚丢的四散,他在屋里转一圈能搭出好几套来,墙上挂着的好几副字画都是出自屋主人之手,值钱还是很值钱的,不过赵月来也懒得拿去卖。
“你这床榻也太硬了,茶盏怎么豁了一角,割伤人怎么办?”萧珏四处指指点点,“暖炉也太久了,不顶用,你看你这炭火都潮了……这是什么?抹布?该不会是用来擦脸的吧?”
“方才那几处,还有药材熏香一类的东西,明早我叫人都送些过来,被褥也该换了,要不然直接请匠人过来重新修缮一番吧……”萧珏抓了张被他丢在地上的字画翻过来,从后头列着的单子越来越长。
赵月来的神情愈发茫然。
好不容易等萧珏罗里吧嗦的写完那些东西,他才抬起头来,扬唇一笑,“忘了同你说,我打算送个人到你这儿来住几天。”
赵月来:“……”
第7章 七章
自打那日萧珏不请自来,又擅自置办了一应物件,赵月来就没能得一天清静。他那来去如风一般的亲卫长风很快的取走了清单,又飞快的带人搬了东西上山来。
这几日小宅子里可热闹非凡,门外竹林的杂草都矮下去几分。赵月来两手捧一杯热茶缩在角落里,瞧着有点可怜。不过实际上他并没有什么别的情绪,此时此刻他看起来像是傻在那儿,憋着点委屈,实则早已神游天外,只不过在发呆罢了。
“王爷,这边都收拾妥当了”长风略一拱手,又道,“兰香姑娘捎了口信给您,问您什么时候回府。”
“喔,等把人安置好了就回,不在这儿碍人眼了。”萧珏笑笑,他翘着腿坐在太妃椅上吃着个果子,活像他才是这儿的主人,“幸之,你可好好看着他,等我来接人那日给你备一份礼来。”
赵月来听见有人喊他才转过脑袋,点了下头,说好的。
萧易折等人辰时才到,带着满肚子牢骚的白丁和出门踏青似的写意,乘一顶轿子,由一支宁王府侍卫护送。萧珏早早就在山下等他,见人来了,三两步上前去撩开轿帘,递了只手过去。
轿内的人稍稍迟疑了片刻,见那只手并没有收回去的意向,终于还是试探着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萧珏其实没想到他会顺从自己的,但柔软的手掌被合在自己掌中的刹那,他猛地握紧了,抿了唇把人从软轿上托抱着放到地上。
那边白丁正想凑到跟前来搀着人,叫写意揪着衣领拎了回去。
萧易折望了望没入云间的阶梯,正想说什么,只见萧珏已经在他身前半蹲下来,“来,我背你上去。”
周遭这么多人看着,萧珏是打定了主意只要他不妥协就不起来似的,萧易折盯着他看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双手环在他肩上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眼前人并不多厚重的背上。
“你现在是大庸的亲王,背着我像什么样子。”
萧珏背着人,走得倒也不算吃力,只是萧易折与他说话的时候调子总是很轻很慢的,温热的气息打在他耳侧,痒的挠人,他把人向上托了托,说:“你从前不也总是背着我么,太子哥哥?”
这小混账故意把那四个字念的一字一句,明摆着反驳他的话呢。
他们两人在前头走着,下人们不敢上线,远远的被甩在后面。放眼望去好像这天地间就他们两个似的。
原以为萧易折不会再开口同他说话了,但也只是过了那么几息,也许是因为能与萧易折这样亲密依偎着的时间总显得很快,萧珏感觉到自己颊边的汗珠被人用指腹揩去了,身后的声音低的像喃喃自语。
“小时候我待你好,只不过为了在宫里活得轻松些,并未有几分真心。”
“嗯,是。”萧珏道,“你可不就是最冷心冷情、凉薄寡义的人,而且就逮着我一个人祸害。我又不是想不明白,这么些年,我早就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