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浔不吱声。
“而且你想想,在这么多天里,你有麻烦过我什么事情吗?”
“哪有这么多天,不是才谈半个月吗?”话音刚落,沈浔立刻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赶忙补救,“有啊,怎么没有,不是让你天天给我洗碗了吗?”
孟远岑反驳,“是你让我给你洗的吗?你不是一开始还打算自己一个人洗吗?”
沈浔摸了摸鼻子,“我就是单身习惯了,我觉得有些事情不需要麻烦别人,因为自己一个人也能做成,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慢慢适应……我男朋友很能干这件事。”
孟远岑本想板着脸,可惜没绷住,眼尾终于沾了点零星的笑意,“算了,下午去拆线,也不在微信里和我说一声。”
沈浔讪笑,“这不是没想好怎么说。”
本以为这件事说开了,沈浔不至于总是心不在焉了吧,结果晚上孟远岑来沈浔卧室,见到后者还是反应格外的迟钝,像是丢了魂的玩偶。
挑挑拣拣把要紧的活做完,孟远岑主动放下手中的电脑,握住沈浔的左手,手指从对方指骨间穿过,“聊会儿天?”
沈浔便问:“聊什么?”
每次都是这个答案,孟远岑只好引导地问:“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聊的吗?”
沈浔答:“今天的饭桌上我们不是也说了很久吗,感觉已经把我想说能说的都说完了,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来。”
“你没有想说的,那我有我想问的,”孟远岑的指腹在对方的手背上按了按,“我感觉你今天好像不开心,和我有关吗?说说呗?”
怀里的人身形僵了一下,孟远岑的视线也随之定了一下。
他可能猜对了。
片刻的静默后,孟远岑问:“不想说吗?”
“和你没有关系,你特别好。”沈浔仰起头,瞄了孟远岑一眼,正好对上对方深不见底的视线,他又将眼帘垂下,“也不是不想说,只是觉得很难用语言来形容,我这个人可能还挺奇怪的,有的时候情绪来了,会莫名其妙的特别低落,特别悲观,然后对同样一件事情,会产生和之前截然相反的看法。”
孟远岑提取了几个关键词,想了想道,“那可不可以这样理解——”
他说:“沙漠里的人在寻找绿洲,只剩下最后半瓶矿泉水,开始他以为他能找到绿洲,所以他想,他还有半瓶水,但是走着走着他忽然觉得,他找不到绿洲,于是他想,他只有半瓶水。”
沈浔静静地看着他。
“我记得在原版的故事里,是两个人,一个人乐观,一个人悲观,但我改编成了一个人,我想乐观的人也会有悲观的时候,因为情绪就像一条波浪线,最高点明明‘还有半瓶水’,最低点却是‘只有半瓶水’,同一个人对同一件事也可以有不一样的看法。”
“是这样的,你理解的是对的,”沈浔点了点头,他的话里自我贬低的意味很明显,“我一直以为我很难形容出这种心境,原来是我的表达能力有所欠缺。”
孟远岑便温声道:“那你要不试一试,继续和我说一说?”
沈浔静默许久,才说:“坏心情是会传染的,我睡一觉就没事了,我不想让你变得和我一样。”
潜台词是他不想说,孟远岑听懂了,也不再追问,谁都有些难以启齿的心事。
很快又到了睡觉的点,目送孟远岑离去,沈浔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了很久,都没有睡着,也不能酝酿出一丁点的困意,摸着黑从床头柜上拿到手机,肌肉记忆驱使他点开微信朋友圈,漫无目的地乱刷。
第一条朋友圈就是梁砚的,帕金森式拍照法,深夜街景的重影,沈浔笑了笑,不愧是夜猫子,还没睡呢,随手点了个赞。
结果对面直接发了一条私聊消息过来:还没睡呢?
沈浔回道:没有
梁砚:啥情况?
沈浔:失眠
梁砚:有心事?
不愧是梁砚,一猜一个准。
沈浔:嗯
梁砚:说说呗
被窝里,呼出的热气在手机屏幕上凝结成水雾,字体变得模糊,沈浔用拇指在屏幕上胡乱抹了几下,开始打字:我今天突然体会到了什么叫乐极生悲,你也知道我和孟远岑谈了,所以这些天我一直都特别开心,直到今天,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我有一种从梦境里坠落到现实中的荒诞感
梁砚:你妈在电话里说什么了?
沈浔把电话的内容转述给梁砚听,最后他说:我妈还不知道我是同性恋,她如果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怎么办?她知道我永远不会拥有一段合法的婚姻,她应该会崩溃吧?
梁砚:别把事情想的那么坏,你怎么就知道她一定不同意?
沈浔:我试探地问过,没说我是同性恋,只说是我的一个朋友,她反对得特别坚决,不留余地,后来我再也没敢提过,至于我爸,我是提都不敢提,我可真窝囊,但是你也知道,不被父母祝福的爱情很难善终,所以我也不想和孟远岑说,和他说了也无济于事,反而让他徒增烦恼
梁砚:你都经济独立了,你不用害怕父母反对
十几秒后又来一条对方的消息。
梁砚:电话聊聊吧,打那么多字不累吗?
沈浔以为他现在特别的清醒,比如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就算躺到明天天亮,可能也睡不着,但他似乎也不太清醒,于是他接通了梁砚的电话,顺便摸出了床头柜最底下的烟盒和打火机,他还是没能彻底地戒烟。
卧室里抽烟味道散不掉,沈浔套上衣服去了阳台,叼着烟熟练地点了火,手指无意识地推动打火机在掌心旋转。
烟尾闪烁橙红色的星火,微弱又顽强地对抗夜风,零星的光亮明灭可见,似乎能招来扑火的飞蛾。
阴霾一般的烟圈在空气里膨胀,无声地爆炸,再没入无尽的黑夜,最后无影无踪。
“你说烦不烦?年年催婚,年年催婚?我结不结婚关他们什么事?”
沈浔两根细长的手指夹着烟,拧着眉毛说。
“这次回老家,又要被催婚,有完没完了。”
梁砚安慰道:“他们再怎么催,你不还是没结吗?所以难受的应该是他们,你是胜利者。”
“也是。”沈浔又说,“但是我和孟远岑的未来,我忽然看不清了,我爸妈要是知道我喜欢男人,说不定真把我赶出家门,我会因为他和我父母断绝往来吗?这么说是不是很恋爱脑?”
梁砚轻声说:“别想那么多了,人生不能走一步看一步吗?生活总是意外,计划赶不上变化。”
“可是我们从小到大的教育告诉我们,要规划,”沈浔轻嗤一声,“初中的时候要规划好,考好的高中,高中的时候要规划好,考好的大学,选好的专业,想好是考公考编还是创业,然后结婚生子,把子女培养成才,好像最成功的路就只有这一条,似乎这样的人生才是圆满的人生。”
“但是我就不能不结婚,我就不能和另一个男人过一辈子吗?这样的选择就不够圆满了吗?所以你有没有发现,为什么大家对于圆满的人生的定义会那么的狭隘?”
“他们看似说着给你选择的自由,但还是在潜移默化地干预你的选择,谁的人生都在被周围的人无意识地操纵,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就在楚门的世界?”
梁砚说:“是这样的。”
沈浔突然又上文不接下文地说:“我想起我填志愿的事情。”
这件事他其实不是第一次和梁砚说,但是后者听的很认真。
“在很多小事上,和父母产生的分歧的时候,我都会妥协,但是,”沈浔顿了顿,“高考志愿被我认为是决定我人生轨迹的关键,所以我想自己做主,哪怕我真的会后悔,我也自己会承担后果,事实证明,我到现在都不后悔。”
“当年高考出分之后,他们本来想让我去学会计或者金融,因为我爸就是从商的,他说赚钱,我说我要学法医,他们说我年轻,什么都不懂,选了法医学专业以后一定会后悔,我说我肯定不会后悔,就是后悔了也不怪他们,他们还是不同意。”
沈浔用齿尖咬着烟头,烟头上下晃动,“于是我耍了点小花招,我口头上答应了他们,平息争吵,去学校机房填志愿的时候,填的是法医学。”
他说到最后在笑,眼底却放在空,“志愿填了就改不了了,他们也拿我没办法,总不能让我去复读吧?”
“这么想想,我还是挺叛逆的。”
自夸的含义,他说的像是在自嘲。
“录取通知书下来之后,我都不敢拿给我爸妈看,当然,最后还是被他们发现了,我爸气得追着我满院子跑,我妈指着我骂我是不孝子,说要赶出家门,”沈浔很突兀地笑了一声,“所以我知道他们很难接受,我是同性恋的事情也一样。”
梁砚忽然说:“但就像你填志愿一样,他们就算很难接受,你也不会改变你的选择,因为这是你的人生。”
“你倒是懂我。”
“你说,如果我把这件事和孟远岑说,他会怎么看我,一个懦弱的人?一个活了二十多年都不敢把自己的性向和父母坦白的窝囊废?”
“不会的,大家和你一样,都不敢。”
“所以我这个人挺矛盾的,说我叛逆吧,我还挺怯懦的,说我怯懦吧,我还有点叛逆精神。”
有几绺烟灰掉落在棉拖鞋尖,沈浔伸脚抖了抖,“本来我都开始做梦,开始想象我和孟远岑的未来,结果忽然来了一个电话告诉我,你想得美,你别做白日大梦了……你懂那种落差吗?”
“我懂,”梁砚说,“但我觉得人生好像有数不尽的烦恼,总是解决了一个烦恼,又来一个烦恼,所以,我觉得就不要想太多未来的事情,你现在就是想太多。”
“有道理。”
“和我聊一聊,有好受些吗?”
“没有,因为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
“睡一觉吧,说不定明早就好了……还是说,你还想再聊会儿?”
“睡吧,也不早了,你好好休息。”
“那挂了?”
“挂吧。”
沈浔倚靠在窗边,冰冷的夜风铺天盖地而来,紧密的,接连不断的,不给人喘息的机会,但他还是主动把整张脸都浸在夜风里。
夜风能不能治好他的矫情啊?
烦躁地沉默着,缓慢地抽完整根烟,沈浔捏着烟蒂转过身——
却见透明的玻璃门后,孟远岑正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目光深沉地看向他。
第四十二章 “往事。”
那一瞬间,沈浔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与孟远岑相隔一层薄薄的透明玻璃门,却好像相隔许多层厚厚的壁障,他们遥遥相望。
孟远岑什么时候到的?他听到了多少?他会怎么想?
周围的氧气仿佛被缓慢地抽离,带来循序渐进的窒息感,于是沈浔只能配合地放轻、拖长呼吸,艰难地催促着僵滞的思绪恢复运转,他勉强想出一些解决方法,却头脑一热地选择了最差劲的一种——
沈浔低下头,半垂眼帘,借助浓稠的黑夜遮掩面部的失态,他将燃尽的烟蒂攥在掌心,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和寻常一样,温和,平淡,就像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你还没睡啊?”
“你不也没睡?”孟远岑反问。
“我失眠了。”
“嗯。”
孟远岑沉默。
沈浔依然低着头,“屋子里闷,我出来透透气。”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明早还有课,你早点睡。”
见孟远岑不说话,沈浔低声道:“那我也回去睡了。”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孟远岑一眼,准备离开时也依然如此,他将脚步放的很轻,似乎再重一点,都会重新引起对方的注意,可惜劣质拖鞋鞋底不配合地开了胶,在地面拖曳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原本寂静的客厅,霎时被枯燥的拖曳声填满,声音在回响时放大,枯燥地骚扰着耳膜,反复地挑弄着神经,孟远岑没忍住吐出一口沉重的气息,努力维持平静的语调,“沈浔。”
他对着背影问:“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解释的吗?”
背影陡然止住脚步。
沈浔只觉四肢百骸开始僵硬,逐渐氧化,最后老化,是以他用很长的时间去完成转身的动作,再用漫长的时间只说出了一句话,“……对不起,我和梁砚打了电话。”
然后他听到孟远岑沉声问:“什么事情能和梁砚说,但是不能和我说?”
沈浔急忙否认,“不是这样的……”
话说一半却没有了下文,他发现他好像就是这样的。
他信任梁砚是因为他们拥有十几年的友谊,彼此之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能坦然地告知对方所有自己的缺点,也能确定梁砚不会表面怜悯、背后嫌弃,更不会从此对他避而远之。
可是孟远岑不一样,那是他喜欢的人。
说到底他就是太慢了,太迟钝了,玩暧昧的时候也慢,交付信任的时候更慢,如此做的后果就是,当他区别对待,还被孟远岑捉个现行时,就真的挺伤人的。
深夜模糊了孟远岑的脸色,不过沈浔也从来没有看清过,他壮着胆子,忽然上前一步,握住孟远岑的掌心,低声说:“你别生气。”
“那你给我一个不生气的理由。”
“就像你之前和我说的,”沈浔顿了顿,继续道,“我就是在沙漠里只剩半瓶矿泉水的人,晚上你问我的时候,我不想说,但是后来我失眠睡不着,我又想说了,但那时候你已经睡着了,我总不能为了这点破事把你叫起来听我发牢骚吧,我不想打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