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的雨声越发?大了,凤璇看着昭阳紧蹙的眉峰,知晓她疼,便说些胡话帮她分散注意?力。
刚说一两句,昭阳的脸渐渐黑了,斥责道:“胡闹。”
凤璇却知道昭阳喜欢听她说些混账话,于?是越发?肆无忌惮了。
靠近了,给昭阳揉着手?腕和腿,得寸进尺地说:“姐姐虽然骂我,但我刚刚看见您笑了,可?见姐姐其实是开心的。我听闻明君开怀时,都会不吝赏赐财宝给下人,姐姐非但不赏我,反倒骂我,可?见姐姐以后定是十分残忍的暴君。”
昭阳笑问:“凤凰儿?,本殿若是暴君,那你是什么?”
凤璇想了许久,苦着一张脸说:“姐姐如?果是暴君,那我就只能是助纣为虐的小人了。”
昭阳有些讶异:“你为何想做小人,而不想当?谏臣。”
凤璇答道:“我若是谏臣,和姐姐您作对?,肯定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还不如?当?帮衬暴君的小人。起码您在时,我只需讨好您便能够保全性命。您若是倒了,我这种小人物左不过就是死而已,但我多活了这么些年,算是白赚啦。”
凤璇衣服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昭阳闻着这股味道,渐渐的有些困了,便道:
“照你这么说,本殿这个十分残忍的暴君的确要好好活着,多活些年头,才能保全你这个小人。”
昭阳以为只要她活一天,便能将养在问月殿的凤凰护一天。
谁知,曲照新?君继位,却毁了与大齐从前的盟约,转而投靠了日?渐强大的尧国。
加之?齐国与尧国交战,吃了几场败仗,又翻出当?年质子身死的旧账,向齐国讨要一个说法。
太宗觉得凤璇本就非他所出,时常与昭阳玩闹厮混,他也不喜,便想打发?了她去尧国和亲。
将凤璇召来?御书房,对?她说:“凤凰儿?,这些年朕待你不薄,昭阳待你亦不薄。若不是她处处护着你,以曲照对?大齐的背离,你如?今在宫里的生活应该比畜生还低人一等,你知道吗?”
凤璇点头:“儿?臣知道。”
太宗觉得凤璇很识趣,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不需要朕教你,也知道该怎么做。”
凤璇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她知道,若不是父皇将她送往齐国,那位不喜她的兄长继位,她恐怕早已成了砧板上的鱼肉。若不是昭阳处处护着她,就算是在齐国,她也免不得要遭人白眼,受尽欺辱。
璇是美玉之?次,父皇赐她凤璇二字,便是要她忍让。
只要能够活下去,是蛟龙还是凤凰,是美玉还是劣玉,又有何妨?
曲照国的老皇帝,费尽心思保全了一块粗制滥造的玉,而凤璇用了这么些年,惊惶度日?,最终还是免不得碎裂的命运。
凤璇离开问月殿之?前,在昭阳的枕下悄悄放了一支木簪。
平日?里,昭阳公主偶有闲情逸致时,便会找来?材料做些簪子。
她做好了,自己却并?不戴,将凤璇唤到跟前,看她像是看一只空荡荡的花瓶,左插一支,右插一支,含笑的始终只有昭阳自己。
凤璇有时候觉得昭阳待她顶顶的好,有时候又觉得昭阳待她跟逗弄阿猫阿狗没?什么两样。
但当?昭阳裹着银色貂裘,一边轻声咳嗽,一边替她修补着摔破边角的发?簪时,她总想为昭阳做些什么。
做了许多年,只做出了一支和她本人一样粗劣的木头簪子,还有离开这样对?谁都好的礼物。
毕竟那天,齐国皇帝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凤凰儿?,你是你父皇的掌珠,昭阳也是朕的掌珠。她是朕属意?的储君,也是天生的帝王,你待在这儿?,只会误了她。”
凤璇最终还是没?走成。
因为和亲队伍即将出发?的那一天,京城下了很大的雨。
昭阳冒着大雨,从封地处理完事务赶回来?,却没?有在问月殿瞧见那只凤凰儿?,反倒在枕头底下找着了一支木头簪子。
她不顾宫人们的追赶奔向御书房,膝盖和手?腕虽是钻心的疼,但不会比木簪刺破掌心的疼痛更为剧烈。
衣服和头发?被大雨浸湿得彻底,心里想的却是,凤璇是这样愚蠢的一只凤凰,一厢情愿地做好了簪子,却连簪子的尖端也不知道磨平,这样伤人伤己,也不知道是谁教出来?的。
昭阳闯进了御书房,浑身湿透像一只刚从水里逃出来?的妖鬼。
大臣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知道自己此生都不会比这一刻更狼狈,但她依然狼狈地承认了自己的狼狈,对?高座上的皇帝说:“她不能走。”
太宗看着昭阳,突然觉得自己的女儿?很是陌生。这样陌生的昭阳,不像他和皇后宠爱了??x?这么多年的大公主,也不像他引以为傲的朱雀。
他的眼中酝酿着怒意?,他的掌珠,大齐未来?的帝王,去哪儿?了?
太宗质问:“她若不走,如?何平息尧君的怒火?”
昭阳说:“儿?臣来?平息。”
昭阳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她真的有办法平息。
她在尧国埋了这么多年的暗棋,图谋了这么久的野心,为了一只离她而去的凤凰儿?,她提前落子了。
这样做的风险很大,稍有不慎,潜伏在尧国的唐翎会死,她下的这盘棋,也会满盘皆输。
但昭阳的运气很好,她看对?了人。
潜伏了十年的恭亲王府世女南锦上位,尧国从此内斗不断,再?无暇顾及与别国的角逐。
此后太宗不常召见昭阳,转而关注起了从前并?不起眼,却在围场狩猎时大放异彩的六皇子。
六皇子萧烨的生母位分极低,不过是位家世平平的才人。
因此他向来?不被太宗看重,如?若不是那次围猎时,偶得昭阳指点,一箭射中了两只雪白的雕,引得太宗大悦,估计这辈子也不会有出头之?日?。
萧烨对?那位好生厉害的皇姐,又是敬慕,又是畏惧。但听闻皇姐因为凤璇一事失了圣上的宠爱,未免有些惊讶,心想这只凤凰儿?好生碍事。
同时也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女子,才能让昭阳皇姐不惜为她触怒圣颜。
他前往问月殿拜见昭阳时,问及凤璇此人,萧霜笑道:
“凤凰儿?极好,旁人讨好本殿,只因畏惧而已,明明心里恨本殿恨得牙痒痒,表面上还是得腆着脸赔笑。凤凰儿?讨好本殿的心思倒是单纯,把讨好和卖乖尽数写在脸上,拼命说着她想活,不想死,生怕本殿不知道一样。”
萧烨从没?见过萧霜露出这样的笑,像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笑意?淡淡,却满是无可?奈何。
萧烨不懂其中缘由,一头雾水地问:“臣弟听了半天,也实在不知道栖云皇妹究竟好在何处?”
昭阳往外望了一眼,窥见那片在风中飘来?飘去的衣角,于?是微微笑了笑:“她好就好在,常常教本殿如?此开怀。”
萧烨心中好奇,循着昭阳的视线望过去,瞧见站在春光里的那道剪影。
女子身形纤长,正抱着一把摔破了的古琴,满面愁容地思考自己昨天闯了祸,今天该以怎样的方式进去。
这一望,萧烨迟迟没?有收回眼神。
萧瑾站在室内旁观,看着昭阳的表情渐渐变得越发?淡了,青年齐皇这才如?梦初醒,偏过头笑了笑:“栖云皇妹的确是位妙人。”
……
凤璇觉得,自己这半生过得还算不错。
除了幼年时被父皇刻意?疏远,被兄长姊姊们奚落欺负,长大后又差点被一支金簪划破了脸,基本上能称得上平安顺遂。
她时常带着刚出生的昭华皇妹去太液池看花,看云,看池底的锦鲤,攥住昭华的手?就像攥住儿?时的自己。
转过身,瞧见站在垂柳边远远望着她的一袭红衣,凤璇从未觉得柳枝垂落的丝绦是如?此可?喜,只因它能完全勾勒出昭阳的轮廓和身形。
就如?同和亲那日?倾盆泼下的大雨,凤璇穿着和昭阳一样的红衣,提着步子缓缓蹬上远离京城的轿辇,她摸着发?髻上昭阳刻给她的金簪,腕上昭阳赠予她的银镯,突然觉得很难过。
她就要嫁人了,她喜欢的人却不知道。
凤璇压抑住了眼眶的泪意?,但一想到京城下了这样大的雨,她走了,以后就没?有人在下雨天给昭阳捧书递剑,没?有人抚摸那只疼得发?颤的手?腕,没?有人讨好卖乖讲胡话。
该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凤璇的嫁衣上晕染开了一团深重的颜色。
凤璇以为是眼泪,但却不是。
是掀开了轿帘的昭阳。
昭阳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上天并?不仁慈,降下的雨水分毫没?有避开昭阳,全然淋湿了她的眼睛和脸颊。
凤璇听不见昭阳到底说了什么,她只是躲在轿子里绝望地缩成一团,等到昭阳过来?时,却又歇斯底里地抱住她,吻上昭阳的眼睛,昭阳的嘴唇,昭阳疼得发?颤的手?腕和湿润的发?。
那一刻,凤璇觉得她这不值一提的一生,总算痛快了一回。
第140章 【高亮】昭阳cp相关,洁党勿入
新?帝践祚的那天,是个?极好的晴日。
阳光洒在太液池的湖面上,昭华指着荷叶上的小?乌龟问:“皇姐,它为什么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凤璇笑了笑:“因为啊,因为小?乌龟累了,它想?睡觉了。”
昭华看看小?乌龟,又仰起头看看凤璇,细声细气地问:“皇姐也累了吗?”
“皇姐没有累啊。”
昭华踮起脚,去碰凤璇脸上的眼泪:“那皇姐为什么要哭呢?”
凤璇蹲下身,任凭昭华小?小?的手揩去水珠,微笑着说:“因为今天是陛下登基的日子,皇姐开心。”
凤璇这辈子听过许多刺耳的话。
譬如幼年时母妃缠绵病榻,就常常抚摸着她的脸,轻轻叹息:“凤凰儿,我的凤凰儿,你只是一只小?小?的凤凰,为何?却能引来池子里的怪物?他们那么多人?想?要这东西,上天却喜欢捉弄人?,偏偏给了你。”
凤璇问:“母妃,我能引来池底的蛟龙,这很不好吗?”
“不好,很不好。”
“为什么呢?”
母妃怜悯地看着凤璇:“因为有些东西并不属于?你,给了你也是无用,也是引火烧身的累赘之物。你懂吗,凤凰儿?”
凤璇起初不懂,但在母妃死?后,她渐渐明白了。
兄长们抢走她的竹简,摔碎她喜爱的墨砚,讥笑道:“凤凰儿,你背那么多诗书策论有什么用,在夫子面前出尽风头又有什么用?你是女子,这辈子也上不了朝堂,还不如多抄些经书,给你那母妃烧上几卷,保佑她含笑九泉吧。”
姊姊也笑她:“凤璇,你肚子里的那点墨水,也够你觅一位良人?了,再多便是累赘。就如同你这张脸,美则美矣,但太过就成了不详,不仅克你母妃的命,以后你自?己恐怕也会遭殃。”
凤璇不太信命,她不相信兄长和姊姊的话,始终蠢笨而又固执地做着自?己。
直到被?父皇送往齐国之后,她才渐渐地信了命。
所以凤璇每天都会去太液池逛一圈。
她总是在那一处晃荡,只为了去瞧那位在上书房温书的昭阳公主,她知道昭阳是那样?高傲而又拥有权势的女子,她必须让昭阳注意到自?己,必须要依附昭阳,才能在这里活下去。
同时,凤璇也害怕那样?不可接近的昭阳,害怕昭阳看穿自?己的心思,看穿她其实只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然?后随意抹杀掉。
但比起这一点,她更?害怕悄无声息地死?去,所以她总是出现在昭阳习课的必经之路,看花,看云,看太液池明媚的春光。
那一天阳光很好,凤璇站在昭阳面前,她在心中预演了无数遍接下来要说的话,要做的所有事。
却没有想?到昭阳会问她的名字,没有想?到她根本不敢抬起头,看昭阳那双清透黑亮的眼睛。
她的把戏拙劣到被?昭阳一眼看穿,在日光下近乎裸露。
什么尊严和羞耻心,凤璇以为她早不需要这些东西了,但在那一刻,还是灼烧着她的喉咙和越发低垂的头颅。
羞耻并不会让人?死?去,只会让人?麻木。
但昭阳站在明亮的池水边,却忽地抬起手,指向远处那座遥不可及的宫殿:“本殿住在那儿,你以后若是想?读书,可以去那里找本殿。”
那时凤璇错愕地看着昭阳,由衷地感激昭阳,因为昭阳保全了她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
只不过在后来,她宁愿昭阳不是这样?好的昭阳,这样?一切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新?帝登基的前日,凤璇站在养心殿紧闭的大门背后,听见?了太宗的话。
太宗已经老得快要死?了,即便如此,他仍是不愿意召见?他此生最宠爱的长女。
他嗓音嘶哑,对立在床边侍疾的萧烨说:“朕从前最喜欢昭阳,因为她是大齐的朱雀,也是朕最宠爱的女人?的孩子,但她为了一个?女人?疯成那样?,实在太让朕失望。”
“那七座城池和唐翎都是朕送给昭阳的棋子,她是天生的帝王,却将这步棋白白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朕后悔了,也突然?想?通了,女人?都是不可预测的疯子,即便聪慧果决如昭阳,也不能免除在外。”
“昭阳太重感情,太在意那只没用的凤凰,她有软肋,终究不适合权位角逐,也不适合接替朕的位子。”
萧烨问:“既是软肋,父皇为何?不杀了??x?凤凰儿?这样?一来,昭阳皇姐就再也不会让您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