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皇正襟危坐盯着萧瑾,半晌都说不出什么话。
在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时,被指认的四皇子回过神,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然而于事无补,他的脸色实在白得很明显,就连说出口的话,气势也不太足:“三哥,你为了护一个女人,现在居然不惜编造谎言,拉臣弟下水了吗?”
萧瑾摇了摇头:“四弟,平日里你可以乱吃些饭,但话可不能乱说。”
“你刺杀本?王,人证物证俱在,乃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和你方才扯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来诬陷王妃,可不是?同一种性质。”
虽然在场诸位也不知道什么叫做“性质”,但依稀可以理?解到其中涵义。
如果?说,方才四皇子指认楚韶即为潜入皇子府的刺客时,只有五成的人相信。
那么此时,便有九成的吃瓜大臣,相信四皇子真的刺杀了萧瑾。
因为四皇子那苍白的脸色,慌不择乱的语气,实在让人想不信都难。
然而朝中为数不多的四皇子党,还?是?想再挣扎挣扎,起身进谏道:“陛下,虽说此事是?您的家事,微臣本?不该过问。但凡事都要讲求信服二字,人无信则不立,没有拿出实际的证据,又如何能够服众?”
另一人坐不住了,也站起身,对萧瑾说:“燕王殿下在拿出证据之前?,还?请谨言慎行,莫污了四殿下的名?声?。”
齐皇看着这一幕,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
不料,席间竟然现出了一副生面孔,义正言辞地反驳那二人:“两位大人,燕王殿下方才已?经说过,人证物证俱在,乃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此时未曾立即拿出来,想来定是?顾念兄弟情分,给?四殿下留了情面。如今您二人说出口,岂不是?把四殿下放在火架上烤吗?”
这话说得干脆直接,表面上看着是?为四皇子着想,实际上字字诛心,拐弯抹角地在损人。
齐皇皱眉看着席间那人,认出了对方是?新上任的户部?侍郎徐方海,先前?在庆州当过郡守的那位。
只是?他有一点不解。
徐方海此人,不是?太子专程去往庆州,收服过后引荐的人吗?
据太子所说,此人和燕王相见不过数面,交情也不深。
不过吃了几?次饭,念了几?句诗而已?。
如今怎么就死心塌地了?
萧瑾虽然看不见,但听出了徐郡守的声?音。
内心颇觉欣慰,却也佩服对方这磨嘴皮子的功夫,也是?日益精进了。
不愧是?她?授以《庆州楼记》的人。
没看错,是?位可塑之才。
四皇子党派想到了四皇子曾对他们说过的话,心中顿时有了一些底气。
一拱手,认真地说:“若有证据,还?请燕王殿下当着陛下的面拿出来,莫要虚张声?势,损了无辜之人的清白。”
“是?啊。”随父赴宴的沈双双,终于挣脱了沈尚书的束缚。
她?站起身,严肃地对萧瑾说:“诸位大人既然都如此说了,燕王殿下确实也该为您自己的清白,还?有燕王妃娘娘的清白着想,把证据拿出来了。”
“……”
萧瑾本?来就要拿出证据,但沈双双的英勇之举,属实在她?意料之外。
高座之上,齐皇眯了眯眼。
兵部?尚书与?其长女沈双双。
又多了一个。
此时,沈尚书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本?来谁也不站,从不参与?党派之争,结果?这个倒霉女儿突然跳出来站队,非要淌这趟浑水!
奈何他是?沈双双的爹。
女儿的态度,众人会默认为这就是?他的态度。
沈尚书只能硬着头皮,站起身对齐皇一拜:“此事牵扯到两位殿下,关系重大。小女考虑到皇家声?誉,故而才口出狂言,还?望陛下恕不肖女言行无状之罪!”
齐皇和颜悦色,摆了摆手:“无妨,沈姑娘说得对,有些事情确实也该查清了。”
话到此处,他看向萧瑾:“燕王,你无需顾忌,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有什么证据便呈上来吧,朕会为你主持公道。”
萧瑾呵呵了。
你为我主持公道?
我信你个鬼。
不过,萧瑾察觉到了一点。
听齐皇的语气,怎么感觉这么不相信她?有证据呢?
但事已?至此,萧瑾也再无退路。
更何况,她?在进殿之前?就已?经布置好了一切,也无需再退。
于是?萧瑾点点头,对身旁的叶绝歌说:“带秦雪庭和夏三娘进来吧。”
……
在秦雪庭和夏三娘进来的那一刻,楚韶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在场诸位的神情。
虽然从萧瑾掷出短刃开始,她?就一直再没说过话。
不是?不说,而是?有太多的话要说。
故而,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更何况,她?也明白,此时并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所以楚韶只是?垂下眸,看着萧瑾放置在桌案上的那柄刀鞘。
精致内敛,只有出鞘时,才会显露一瞬的锋芒。
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很像短刃的主人。
楚韶静静地看着,直到秦雪庭和夏三娘进来,她?才知道自己现在可以做什么事。
既然萧瑾如今看不见,那她?就是?萧瑾的眼睛。
实际上,楚韶的观察力并不逊于萧瑾。
她?将高座之上那几?人的神情,看得十分清楚。
就连齐皇一瞬间的怔愣和怀疑,以及四皇子满眼的不可置信和惊惧,都看在眼里。
秦雪庭和夏三娘跟着叶绝歌进了殿,跪倒在地向齐皇请安,恭祝万岁。
齐皇已?经恢复了往常的神态,颔首道:“平身。”
待到二人起身之后,就轮到萧瑾反客为主,进行一番介绍了:“父皇,这二人本?是?信阳春潭街的普通百姓。儿臣去往南边游玩时,路过春潭街,无意间听见有人呼救,于是?便派遣身边的数名?护卫,顺手救下了她?们。”
知晓一切的四皇子,很想站出来戳穿萧瑾的谎言。
他派人去杀秦氏母女的时机,明明是?在半夜!萧瑾何德何能,还?能在半夜路过街头搭救。
然而,四皇子不能出言拆穿。
所以他错过了最后一个能对萧瑾造成威胁的机会。
萧瑾已?经介绍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便把舞台都留给?秦雪庭:“剩下的,你来说说吧。”
还?不忘笑了笑,补充道:“陛下在此,自会明察秋毫,你直言不讳即可。”
秦雪庭应声?道:“是?。”
随后,她?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包括父亲的惨死,后院底下埋藏的金银,以及那一晚秦雪衣的死。
自始至终,秦雪庭的声?调平缓,条理?和逻辑无比清晰,令在座诸位颇为信服。
秦雪庭跪倒在地,对着齐皇磕了一个头:“陛下,有人要买民?女一家的命。为了不暴露身份,却委托他人将民?女的妹妹残忍杀害,最终自食其果?,暴毙家中,这何尝不是?天谴!”
听到天谴二字时,太子微微一笑,掀起杯盖抿了一口茶,温声?道:“听着秦姑娘描述的种种,孤突然想起了前?不久暴毙家中的某位大人,死状似乎和秦姑娘所说极为相仿。”
太子不提还?好,这一提,瞬间就唤起了诸位大臣的记忆。
毕竟,前?不久以这种方式死去的重臣,仅有穆远一人。
穆远死后,穆相也上疏请辞,告老还?乡。
从此,穆氏一族便就此衰落了。
大臣们议论纷纷。
其中一人说道:“难道秦雪庭所说的人就是?穆远?不??x?过倒也有理?有据,我之前?还?在想,陛下为何突然清理?了穆家,原来是?因为竟有刺杀燕王之心啊。”
另一人摇摇头,意味深长地说;“张兄,愚弟倒是?觉得,陛下清理?穆家,恐怕不是?为了燕王殿下,而是?因为四殿下先前?所说的那句话……”
张氏不解:“愚兄无知,不知贤弟所说究竟是?哪一句?”
那人道:“四殿下先前?曾说过,他遇刺当日,昭阳殿下和唐副指挥使就在皇子府。四殿下竟如此大胆,身为陛下的儿子,却想拉拢昭阳殿下和唐大人,也难怪陛下要对穆家下手了!”
张氏恍然大悟,而后低声?道:“贤弟,只怕这不是?四殿下的意思?,而是?穆家的意思?。所以穆家衰落,乃是?必然啊。”
能参加筵席的大臣,都是?朝廷上混出头的人精儿。
这些道理?他们琢磨透了,在场的所有人自然也心知肚明。
不过看破不说破,只有徐方海敢打翻杯盏,惊呼出声?:“暴毙家中?难道,秦姑娘所说之人即是?驾鹤西?去的穆远……穆大人!”
萧瑾坐在席间,憋笑憋得十分艰难。
徐郡守这炉火纯青的演技,不给?他加个大鸡腿,实在是?委屈了。
群臣也作恍然大悟状:“竟是?如此!”
齐皇知晓一切,甚至就连杀死穆远的命令,也是?他亲口下达的。
此时他坐在高处,面上却没有太多情绪,只是?摸着手中佛珠,看了太子一眼。
太子也正好在看齐皇。
对上他的眼神,报以极为恭谦的一个微笑:“父皇以为如何?”
“穆远刺杀燕王,罪大恶极,论罪当诛。”齐皇如此说。
萧瑾叹道:“可惜穆远已?经遭了天谴,陛下也不能将他从棺材板里挖出来,再诛一次了。”
听见萧瑾的话,秦雪庭对齐皇说:“民?女的父亲本?是?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才会误入歧途,为他人卖命去刺杀燕王殿下。”
而后抬起头,看着四皇子:“民?女的父亲固然该死,但刺杀燕王殿下的主谋,如今却仍逍遥法?外,活得快活自在!”
四皇子的脸色惨白如纸,他跪在地上,看看高座之上的萧霜,又看看齐皇。
末了,颤声?道:“你……你一介无知女子,小小年纪便惯会含血喷人,诬陷本?殿!三哥是?本?殿的手足,本?殿怎会派人去刺杀他。”
这时候,楚韶轻轻地笑了一声?:“四殿下不信小孩的话,也在情理?之中,不如听听夏三娘是?如何说的吧?”
夏三娘往地上磕头,啜泣道:“陛下,民?妇的女儿从小乖巧懂事,所言句句属实,绝无欺瞒!如有不实之处,便教民?妇堕入阿鼻地狱!”
大臣们瞧着夏三娘声?泪俱下的模样,心里也是?颇为动容。
白筝也微微叹了口气,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能教殿内众人听到:“她?既然敢发如此毒誓,便知绝无欺瞒。”
听见白筝的话,与?白尚书交好的诸位大臣,也不由得附和道:“是?啊是?啊,但凡有所欺瞒,她?也不敢发此毒誓,可见……四殿下多多少少总是?参与?了刺杀燕王一事。”
徐方海坐在席间,也是?感慨万千:“幸好燕王殿下福泽深厚,这才化险为夷。但明剑易躲、暗箭难防,燕王殿下若是?未能避开这一劫,那么大齐的有功之臣,便又折损了一位啊。”
无数言语传进四皇子的耳畔,他茫然无措地跪在殿上,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步做错了。
是?不该听信姥爷的话,和昭阳姑姑结交。
还?是?不该听信昭阳姑姑的话,暗中对萧瑾下手,并留下那枚伪造过的蔷薇玉佩,从而离间萧瑾和太子。
回忆起过往种种,四皇子发现他哪一步都做错了。
最错的,当然还?是?父皇告诉他,只要去试探一下萧瑾和昭阳姑姑的态度,之后便帮他解决掉秦氏母女。
父皇说,会把他分封到远离京城的地方。
那是?一个富庶之地。
百姓安乐,民?风淳朴,是?他最后的归宿,也是?最好的归宿。
父皇说,虎毒尚且不食子,就算自己不去做这件事,也会为他想好后路。
那是?父皇表情最温和的时候。
他信了,也去做了。
迎接他的,却是?众叛亲离。
此时四皇子恐惧又无措,不知道他还?能相信谁,又能依靠谁。
是?啊,没人会帮他说话了。
也就在四皇子绝望地瘫坐在地上时,穆贵嫔从席间缓缓走了出来。
穆烟向来是?个精明识进退的女子。
从贵妃被降为贵嫔时,她?保持沉默。穆氏一族连遭贬谪,她?也未曾求情。
此时,穆烟却站了出来,对齐皇说:“陛下,念在臣妾陪伴您数十载的份儿上,饶逸儿一命吧。”
齐皇看着她?,没说话。
他倒是?想饶恕自己的儿子,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他怎么饶?
刺杀燕王,残害手足。
就算他饶逸儿不死,也逃不过终生监.禁的命运。
穆烟定定地看着齐皇,那张雍容贵气的容颜,显露出了一丝释然。
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当众人都将视线聚焦在齐皇身上时,穆烟轻轻伸出手,拔下插在发髻上的金簪。
猛地一划,割破了那条白皙修长的脖颈。
随后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倒下,鲜血从华美的衣袍间溢出,流淌了一地。
萧瑾看不见场内的情况,只能听见一阵嘈杂的喧闹声?:“来人啊,快去请太医!穆贵嫔娘娘割喉自尽了……”
“这怎么救得回来啊!娘娘已?经没气了。”
四皇子呆呆地抱着穆烟,看着鲜血不断从她?的脖颈间流出,恍惚做了一场梦。
直到触碰到血液的温热,他才醒悟过来,原来不是?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