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好静。
黑暗像沼泽泥泞,将陷入其中纠缠不休的两个人缓缓吞没,捆住手脚,剥夺氧气,无声无息,无踪无际。
夏安远等着纪驰的回答,用言语或者动作。他感受到纪驰的呼吸灼热,像火山爆发前冲出的烟柱,带着熔岩落到自己的皮肤表面,将他无情地侵蚀,融化。
他又想到那段录像,纪驰也是这样撑在他身上,气氛完全不同,他笑着,温柔地抚过他的脸,说一声声的“我爱你”“好爱你”。
回想起来,纪驰在说这些话时,声音低沉,真的好好听,喘气的时候都还有情深处的缱绻,亘久起伏在夏安远的每一个呼吸心跳间。
手从纪驰肩线滑过,往下,回到自己身上,他能感受到火烧起来了,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那是他们彼此都不能欺骗对方的,已经燃起来的熊熊欲望。
但夏安远没碰它们,他右手指尖搓了搓,试图将那上面在工地里被磨出来的死茧碾软。随后他手从自己曲起的大腿侧边穿过去,手腕一转,伸向身后,动作熟练,又不太熟练。
“纪总,”夏安远叫他,眼睛眯成条缝,是一副他从来都很少露出来的慵懒模样,说话的语气没那么狐媚,说话的内容却不那么能上得来台面,“我洗干净了,也扩好了。”
纪驰别过了头去,他自然能觉察夏安远的动作,但他似乎不为所动,脑袋侧到夏安远脸颊的右边,像在看着窗外,又像在看着他的左肩。
这个逃避的动作不太像纪驰,或者更多的可能是纪驰在隐忍,用一种不符合他做事逻辑的方式。
夏安远抬头,舌尖濡湿纪驰的侧颈,他尝到了纪驰的味道,肌理,脉搏,体温,都被他卷进唇齿之间。
两个人贴得更近,紧挨着的皮肤有亲密的温度升高,教人产生一种沉溺混沌的幻觉,一呼一吸,像睡在飘荡在半空的气泡中间。
不合时宜的,夏安远眇眇忽忽想起来纪驰有过的那些人。他舌尖每卷一下,就会想,男人?女人?漂亮么,帅气么?纪驰的脖颈也这样交由他们弄么?锁骨呢?他的唇,他的眼,胸膛呢?他劲瘦的腰,紧实的腿,和最秘密的地方呢?
无知无觉,说不上来是什么冲动,夏安远的唇舌用了力气。
纪驰动了下,重新看向夏安远,他制住夏安远的动作,手指又在他已经肿起来的唇瓣上碾了碾,这次的力度并没有收着,伴随他深长的呼气,甚至是粗暴,不甚耐烦的。
他半点不留恋地起身,转头进了浴室。
浴室门关上,夏安远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良久,才侧过身,背对着纪驰睡的那头。
卧室里的空气还残余几丝暧昧,浴室隔得很远的水流声,湿淋淋响在夏安远的鼓膜上。这声音持续得很久,让放空的夏安远感到其实这房间里万籁俱寂,他甚至失去知觉一样,迟缓得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身后的被子被掀开,有新鲜带着香的凉气钻到脊背上,他才回神去想纪驰不愿意碰自己的原因。
但大脑一片空白,任凭夏安远怎么想也没有任何头绪,因为他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纪驰的每一个动静上,再分不出来给其他。
纪驰那边没再动,宽大的被子在他俩中间塌下去,隔开客气疏离的界限。夏安远想,纪驰现在应当是平躺着,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腹部,是他习惯的睡姿,不像自己,总是睡着睡着,就蜷成了一只虾,在床的边角负隅一方。
想着想着,夏安远的思维又开始发散。
上一次跟纪驰同床共枕,好多年前了。
他其实记不太清楚最后睡在纪驰身旁那一夜具体是什么样的,自己大概也和现在一样,闭着眼睛,想了很久乱七八糟的事情,比方说纪驰未来继承家业之后变成的纪总的模样,纪驰未来的妻子孩子,他即将拥有的商业版图,他的意气风发。
但人本性自私,绕来绕去,又绕到他自己身上。
夏安远的生活没了纪驰,夏安远仍旧是夏安远,野草一样的人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但纪驰没了夏安远,就没了污点,没了岔路,没了变数。
孰重孰轻,该怎么做选择,夏安远很清楚,辗转一整夜,那时的他在迷迷糊糊入睡前想,不管怎么样,只要纪驰能记得曾经有这么个自己就好了。
可现在他后悔了。好后悔。
他多希望,纪驰能将自己忘记。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像从没有认识过夏安远那样,将自己忘记。
睡意朦胧中,夏安远感觉身上一暖,似乎有只手替自己把滑落的被子盖了个严实。他知道只会是纪驰,想向纪驰说句“谢谢”或者“晚安”,困倦却潮水一样涌上来,将他囫囵卷走,卷到了更深更暖更厚实的黑暗里去。
第二天清晨,纪驰醒得很早。
他睁开眼,夏安远的睡颜近在咫尺。
如果不是夏安远外形改变太多,这种时候让人很容易产生时空错置的感觉。
纪驰眼睛一眨不眨地将他看了许久,重逢的这些日子来,这是他第一次用这种视角仔细观察夏安远。
其实看上去跟之前夏安远昏睡的那些时候,也没什么不同,一样疲惫倦怠,连漂亮也是萎顿的。
但他目光移不开,被黏住似的,上瘾似的,一点点地看,恨不得能将分别这么多年缺失的注视都用这刻补回来。
这样的夏安远浑身的刺没了,坚硬的壳也卸下来,向枕边人不设防地展示他的乖巧安静。
好像当初那个冷漠残忍,转身就再没回头的男人,其实并不是他。
窗外光线渐渐亮起来,夏安远不知梦到了什么,在沉睡中皱了皱眉,不自觉地往纪驰怀里钻了钻,他脸贴到了纪驰胸膛上,轻微地蹭了一下,像是在汲取温暖和安全感,从这个角度看,头发毛茸茸的,像只年纪不大的小动物。
纪驰看了他一会儿,一直揽住夏安远的手抬起来,在空中停了好半天,最终还是没落到他头发上。
他轻轻抽出手臂,将闹铃提前关掉,换了身衣服,到外面卫生间洗漱好,阿姨这时候才拎着菜上门来做饭。
“纪先生?”她没想到这么早的时间能看到纪驰。
纪驰点了点头,扫了眼她手里拎的东西:“今天做什么?”
“早上是海鲜小馄饨,中午是山药香菇鸡汤,晚上是红枣粥,都听您的,夏先生得再有个三五天才能沾油辣,菜品也都是些寻常家常菜。”
纪驰淡淡“嗯”了声:“平时再多加些明目的菜和水果。”
阿姨点头称是。
卧室门轻声打开,夏安远探头出来,跟正好回头的纪驰目光撞上。
“纪总,”夏安远往外走,他还穿着睡衣,扣子倒是没忘记扣到顶,“早上好。”
阿姨很有眼色,转身埋头钻进了厨房忙活。
纪驰看着他走过来,过了会儿才问:“眼睛怎么样了?”
“还好,能看清东西了,只是有点发酸,可能是睡太久了。看来医生说的没错,不是什么大问题。”夏安远对他笑了笑,“昨晚麻烦您了。”
“药。”纪驰指了指岛台,昨晚拿的药都放在那上面。
“滴眼药水?”夏安远立刻会意,“我知道的,一天三次。”
纪驰看着他,没动,也没再说话,夏安远只得去岛台,回忆几瓶眼药水滴的顺序,老老实实地给眼睛上药。
冰凉的液体将眼珠子也激得一凉,他眨眨眼,多余的水珠顺着眼角滚下来。夏安远伸手去擦,被纪驰一把捉住,替代上的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湿纸巾。
他这才记起,昨晚医生刚说过不能总用手去揉眼睛。
“谢谢纪总。”夏安远接过湿纸巾,把脸擦干净,准备开口请纪驰坐下一起吃早餐。
但纪驰没给他这个机会,夏安远嘴张了一半,一只手突然从他腰侧擦过去,跟着纪驰整个人也向夏安远探过来,似乎是要将他环进怀里的姿势。
夏安远愣愣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那双眼,逐渐放大的纪驰那张脸,心跳呼吸都在这刹那间忘记,只有安静悠远的耳鸣。
时间空了个拍,下一秒,他嗅到纪驰身上跟他一样的沐浴露味,五感才猛地归位,滞涩的空气又开始流动,发挥它作为声音媒介的作用,将金属碰撞声送进夏安远的耳道。
纪驰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夏安远视线往下,看到了他手里那串刚才还在药盒旁边的车钥匙。
他坐回岛台去,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低头盯着药盒,自嘲地笑了笑。
第53章 “搭夏先生绝对完美”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纪驰都没回学府路那里去,只中间差人带夏安远去医院复查了一次。公司里忙得团团转,应酬也多,加班太晚了,他就干脆直接在办公室凑合休息。
老板忙,助理自然比他更忙些。自从那天纪家叫纪驰回家吃饭被纪驰推了之后,纪家一天要打好几次电话到赵钦那催纪驰回家,实在把赵钦折腾得苦不堪言,几乎要将这辈子推脱人的技巧都用光。
夹在两个纪总之间的活并不太好干,纪驰也说过大可不必每通电话都接听,毕竟你是纪驰的助理,也是由纪驰发工资,与工作无关不想接的电话不接就好了。
话虽这么说,但京城纪家哪有人敢得罪,更何况他一个小小助理,赵钦不敢不接。
纪夫人终于没再来电话那天下午,赵钦得了个好活儿——带那位夏先生买衣服做造型去。
自他担任纪驰助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纪驰对一个人这么上心,于是这个比写文件整理报表接电话都要轻松不少的差使,他自然格外卖力。
比预计时间提前了半小时到学府路,赵钦敲开了夏安远的门。
只是半个多月不见而已,赵钦却被眼前人吓了一跳——天天在家好吃好喝伺候着,夏安远竟然也瘦了这么大一圈。
夏安远看着愣住的赵钦,还以为他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了,礼貌地笑笑,侧过身请他进屋:“是纪总吩咐您来的吧?想必赵助贵人多忘事,做个自我介绍,我叫夏安远,您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今天麻烦您特地来一趟了。”
“我就不进来了,夏先生,”赵钦回过神,对夏安远保持一个职业微笑,“瞧您说的,夏先生一表人才,见过的人哪能忘呢。”他看了看手表,“咱们得出门了,提前半小时,就怕路上堵车。”
夏安远对他做了个稍等的手势, 去卧室换了套简单的衣裳,才跟着他出门。
赵钦的车就停在电梯口不远处,夏安远见他按了解锁,很自觉地绕到副驾驶,准备打开车门——并不是因为夏安远熟知他们这个阶层坐车惯常的座位分布,他只是单纯认为两个人坐一辆车,如果自己坐到后面去,对开车的人来说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
赵钦及时阻止了他,替他打开后座:“夏先生,您坐后面吧,咱们待会儿还得去接个人。”
纪驰发消息让自己等着赵钦的时候,并没说还会有人跟着一起,夏安远坐到车里,想了一会儿,等他驶出车库,才开口问他:“赵助,咱们今天不去医院么?”
赵钦扫了眼导航,闻言意外道:“啊,纪总没告诉您么?去医院探视的时间定在每个月16号。”
16号。夏安远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还剩十多天。得到想要的回答,他便不怎么说话了,也不好奇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赵钦从后视镜里看了夏安远一眼,心知他既然问自己今天是不是去医院,那么必定是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要把他带到哪里去的。竟然不接着往下问,也不知道是他忍力太强,还是的确完全不感兴趣。
车拐弯,在一个高档小区门口停下来,等了约莫五六分钟,一个打扮时尚的女孩打开副驾驶,娉娉婷婷地坐进来。
“vylina,”赵钦跟她打招呼,很熟悉的样子,同时也给夏安远介绍她,“夏先生,就是这位明星造型师,不只是给明星造型的意思,这位小姐本身在圈里都是顶出名的,咱们今天都得听她指挥。”
“噢……”好洋气的英文名字,夏安远被突如其来的信息砸得有点昏头,好在迅速抓住了重点,“造型师?”
“对,造型师。”女生回过头,对他很逗趣地一笑,伸出手,“夏先生?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夏安远跟她虚虚握了手,便坐了回去,车往商圈开,窗户外面由冷清——热闹——又变得冷清,到达工作日里人流并不太多的奢侈品购物中心。
赵钦把车停好,和vylina走在前面,为夏安远引路。
“夏先生平时穿什么颜色多一点?”赵钦推开玻璃门,等着vylina和夏安远,vylina刚好趁这时候和夏安远靠近些,笑眯眯地问他。
夏安远没抢着去扶门,对赵钦点头致谢,请vylina先进商场,才答话,声音淡,对这些很无所谓的态度:“有什么就穿什么。”
其实他心里在打抖,他们要带自己去干什么,到了这里也不言而喻了。
奢侈品,夏安远活了这小半辈子,没想过这三个字会跟他沾边,即使从前跟纪驰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没来过这种地方——纪驰总是买好东西扔掉包装直接拿给他——虽然最后他一件也不肯收下。
现在想起来,当时的纪驰无论做什么事,竟然都在为自己那点可怜的颜面考虑,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也是,”vylina个头不算高,踩着至少得有十公分的高跟鞋健步如飞,从走路姿势就能看出她的性格,小丫头雷厉风行惯了,“长成夏先生这样,自然是随便穿,随便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