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的没事,你就不会又躺医院了。”
尽管他平日总板着张冰山脸,但为人彬彬有礼,很少用如此冷硬的语气说话,更别提说话的对象是程颂真。
程颂真闻言一怔,几秒后抿了抿嘴唇,垂下了头不吭声,紧紧握住电容笔。
其实这话一出口盛泊远就感觉过了,他看着程颂真,无奈地叹了叹:“不是这个意思,你不是麻烦,发生这种事也不是你的错。”
程颂真抬头看他,定了几秒,才轻点一下头。
“我只是不想麻烦你,”他写道,“我们一月之约已经过了,是我没保护好自己,让你昨晚又特意赶来帮我,我只是不想总是让你搭救,我真的不想这样。”
写完这句话,程颂真再次仰起头,一双小鹿眼总是湿漉漉的,干净澄澈,映照出他的模样。
盛泊远喉咙一哽,胸口仿佛有什么堵住了,不大舒服。
程颂真的言下之意好像是,明明是你要划清界限的,我也只是遵守约定而已。
尽管盛泊远很清楚,程颂真并不是想责怪他。
两人沉默对视了许久,放任那种胶着而古怪的氛围蔓延,感觉就像鞋底黏着口香糖,走在路上浑身不得劲,与地面接触的每一步都是粘乎乎的。
闷了半晌,没辙了,他只好没头没尾地来一句:“房间里太闷了,带你出去吹吹风,好不好?”
程颂真明显愣了,明明刚才他们说的不是这件事。
盛泊远又问他一遍,语气很轻,像是一片云:“好不好?”
于是乎,他就稀里糊涂地点头答应了。
他浑身没什么力气,便坐在轮椅里,由盛泊远推着出去。他们在住院区寻了个凉快的树荫遮蔽的角落吹风,盛泊远坐在石板凳上,与他彼此互不说话。
不远处有其他病人也来草坪散步,稀碎地说着话。清风徐来,荡涤每一寸裸露的皮肤,程颂真安静地望着远方,然后在盛泊远看不见的时候,侧过脸看他。
鼻梁挺嘴唇薄,下颌线条明晰,这侧脸一如既往锋利如刀,仅凭淡漠的眼神就能轻易杀人。
从他们认识第一天开始,盛泊远便是这么一个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Alpha。
奇怪的是,程颂真从不觉得这Alpha吓人,相反的,他总觉得对方有种说不出的温柔,尽管才认识不久,待在他身边却莫名感觉安全。
别的Alpha信息素充斥着必须臣服跪拜的侵略感和压迫感,高高在上得令人生厌,而萦绕在盛泊远身上的味道却并非如此,细水长流般温暖柔软,润物无声沁入心脾。
一如他本人给人的感觉。
其他Alpha相比,盛泊远很不一样,程颂真打心底这么想的。
第15章 柑橘
就在程颂真思绪飘飞之际,盛泊远突然转过头,与他的视线正正碰上了。
程颂真有种被抓包的窘迫感,将视线往下挪了挪。
“在看什么?”
盛泊远问他,将带出来的平板电脑连同电容笔轻放在他膝上。方才看程颂真这么写,他突然觉得类似平板电脑或电子液晶手写板挺适合程颂真日常交流的,比随身携带小本子要方便快捷。
程颂真在盛泊远的注视下,在平板写了一句违心的话:“我在看树。”
“哪棵树?”盛泊远追问。
程颂真指了指他们前方三点钟方向,那是一株枫树,他认真写道:“等天气变凉了枫叶就会变红,庭院里的枫树也是这样的,到时候可以树底下露营,坐在帐篷里伸手就能接住飘下来的红色枫叶。”
盛泊远愣了一下:“你喜欢露营?”
程颂真先是颔首应答,见盛泊远表情变得有些许古怪,问他是不是也喜欢露营。
盛泊远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半晌却摇了摇头,否认了。
他没说出口的是,当他的家还是完整的时候,他们闲暇最经常的活动便是露营,全都因为母亲最喜欢露营,尤其是雨天在帐篷里听雨声,或是在晴朗的夜里躺在帐篷里看星星。
母亲说,这里就是他们的秘密基地,以后如果遇到不开心的事,都可以躲进帐篷里听听雨声看看星星,或者只是躺着什么都不干,等不开心的心情过去了,人也就重新好起来了。
只不过,母亲和弟弟去世之后,盛泊远好久不曾再躲进这秘密基地。
那些不开心的悲伤的事情啊,总感觉这辈子都过不去了。
盛泊远很快恢复如常,以面无表情掩去这份尘封的心事,顿了顿,问程颂真:“……是他带你露营的吗?”
见盛泊远主动提及盛岳辉,程颂真一愣,轻点了点头。
“每年我生日盛伯伯都会带我出去露营,有时候是在庭院,有时候是去郊区,”程颂真回忆说,“我们会在帐篷里看星星听雨声,盛伯伯兴致来了会给我说起好多以前的事情。”
在盛岳辉只言片语之中,他得以窥探他们曾经有过的温情回忆,因而对如今俩父子阴阳相隔、心意互不相通而倍感唏嘘。
程颂真很在意盛泊远的心情,眼神一刻不离,敏锐捕捉到对方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以为是自己擅自回忆太多,赶紧用手语道歉,又道:“我不该说这么多的,是不是又让你生气了?”
盛泊远本来还有些恍惚,听程颂真这么一说却不知怎地,无声地笑了笑。
原来在程颂真眼里,他是一副处处是雷区、容易生气的可怕模样。
“没生气,”盛泊远解释,“对我来说他不是什么好人,但在你的角度他不是,毕竟他收养了你,给了你一个新的家。”
他认真地注视程颂真,声音轻轻的:“还有,我其实不是个经常生气的人,以及,我不是故意要赶你走的。”
嘴巴先于大脑先说出这句话,似乎怀着某种紧迫的心情——盛泊远很不希望程颂真害怕他、误会他。
程颂真木了好几秒钟,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阳光越发炽热猛烈,如此乘凉了一阵子,盛泊远提出回去,他担心程颂真目前身子骨弱,禁不住这么毒的阳光。
没想程颂真却拒绝,想再多呆会儿,他问盛泊远,是不是觉得他很弱。
盛泊远没吭声,在社会大多数人看来,Omega的确是更为弱小的存在,尤其是程颂真身上还带着病。
程颂真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他道:“其实我不喜欢自己这么弱,这么不受控,这让我很苦恼。”
他在盛泊远面前坦承自己内心的渴望,他想要摆脱生理上的弱势变得更加只有,想要打破常规成为出色的雕塑家。虽说最顶尖的雕塑家基本都是Alpha,Omega最终归宿无一例外是嫁给Alpha,接受标记和生育后代。
“可是不也有一句话是,从来如此,便对吗。”
这句话轻轻掷地,却在盛泊远心湖激起了阵阵涟漪。
这段时间他在不具名的情绪驱使之下,了解到在程颂真身上发生的种种过去,知道对方的母亲作为Omega却不想在一段破碎的婚姻里苟延残喘,毅然决然选择离去,还为此接受标记去除手术,却因为并发症去世。程颂真年幼丧母,而后才被父亲和继母抚养长大,熬过了漫长而痛苦的童年。
如果说童年在某种程度上奠定了每个人此后人生的母题,那么这段童年经历给予程颂真的母题,大概就是追求自由和自我吧。
程颂真想走完母亲还没走完的路。
盛夏炎热,蝉鸣不止,树荫之下两人便维持着这种不寻常的沟通方式,多数时候是程颂真在平板上不断地写,而盛泊远则安静地看,充当起程颂真的“听众”,从很少与人提及的大志,自然而然延伸至创作灵感和风格之类的话题。
虽然程颂真不能将这些诉诸于口,但也不妨碍盛泊远倾听到他的心声。
盛泊远想,他是时候该去学学手语了。
这想法并非第一次产生,却是从未有过的强烈。
“软弱并不是不好的东西,”盛泊远在这时候开口,“相反,诚实能承认自己的弱小,努力追求自我价值实现,并且能够帮助境遇不及你的人,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强大。”
他语调缓缓,给人一种信服的力量,“Omega还是Alpha,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就是你,自我是任何性别都无法定义的宝贵存在。”
他鲜少这么耐心开导一个人,或许是因为没什么机会接近一个人,听对方坦承剖析内心,久而久之他也忘了原来自己也有给予他人力量的本领。
千万缕阳光自树叶缝隙滑落,明亮而耀眼的光线,令盛泊远的脸部轮廓格外清晰深刻,多了几分柔和,少了几分冷峻。
心脏很不合时宜地砰砰跳了几下,程颂真紧紧攥着电容笔,止住继续书写的动作,嘴唇也跟着抿成一道线。
这些话他可从来没对谁这么说过,就连养父盛岳辉或是挚友苏怡也没有,可他却一股脑地讲这些倒在认识不多时的盛泊远面前,自然得令他自己也很惊讶。
程颂真垂着脑袋,沉吟数秒,才提笔在平板上写道:“认识到现在,好像一直是你在单方面给予我,我总希望我能对你有所回馈。”
“我知道你有失眠问题,我想如果我的信息素也能让你安睡就好了。”
盛泊远面对着程颂真,神情有一瞬间的迷茫,尽管他们天天相对,他却从未感知到程颂真的气味,这么近那么远。
“你的信息素是什么感觉的?”他问。
程颂真有些木然。
盛泊远眼神不怎么自然地避开,低了低头,才解释道:“我不怎么能感知到信息素,因为药的副作用。”
程颂真恍然明白过来,他前言不搭后语回一句:“我们回病房,我再告诉你。”
虽然不清楚对方想做什么,盛泊远还是应下,起身推轮椅,带程颂真回去。
病房桌子上摆放着陈阅带过来的果篮,程颂真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翻找果篮,然后变戏法似的地在盛泊远面前摊开手掌,手心躺着一颗柑橘。
程颂真望过来的一双眼眯成月牙状,伴着嘴角弧度上扬,漾起甜甜的梨涡,俏皮又可爱。
莫名读懂了眼神其中含义,盛泊远看着他的眼睛,慢声道:“……你是说你的信息素像柑橘气味。”
程颂真用力地颔首,又将柑橘抬高了点儿,示意他接下。
“我的信息素很好闻,等有天你会知道的。”程颂真这么道。
这算什么话,盛泊远看他一副骄傲的模样,从他手里接下这个柑橘,掂了掂,低头时不自觉嘴角微扬。
第16章 暧昧
盛泊远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对劲,更不对劲的是,他似乎开始连挣扎也不愿了。
从医院回公司,Amanda怀抱一堆文件敲响了办公室的门,等一切办妥之后,她说跟公司业务密切的邹总昨天托人送来几箱柑橘,说是自家果园今年大丰收,献丑送来一些给盛泊远品尝品尝。
“盛总,这几箱柑橘要怎么处理呢?”Amanda问。
盛泊远说:“都分给秘书团吧。”
对于客户送来的心意礼物,盛泊远一般都会让Amanda自行处理,Amanda也依照盛泊远的意思来做,但还是给他留了一盘柑橘,就搁在桌上。
“这柑橘挺甜的,”Amanda笑着说,“盛总也尝尝。”
盛泊远点头,礼貌回道:“谢谢。”
待Amanda准备离开之时,他突然叫住了人:“麻烦帮我整理学习手语的资料和书籍。”
Amanda微愣,但很快就应下来。
办公室只剩盛泊远一人,他翻看项目资料,但心思却不全在眼前的文件上。不多会儿,视线便随着心思飘向桌上那盘黄澄澄的柑橘上,他拿起其中一个,举到眼前仔细观察,修长的手指将其缓缓剥开。
脑海中随即浮现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以及笑意扬起那嘴角的梨涡。
盛泊远一时失了神,竟剥开了一瓣柑橘果肉,鬼使神差凑到鼻子前嗅了嗅,有丝丝淡淡的清香,然后置于唇间,轻轻咬开,甜中带酸的汁水瞬间在口腔滋开,饱满多汁,冰凉清新。
程颂真说,这是他信息素的气味。
盛泊远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才将这个柑橘吃完的,只感觉自己着了魔,遭受了很深的蛊惑。
他居然,就这么想要感受程颂真的气味。
一个长年累月感受不到任何信息素,内心毫无波动之人,居然会因为某个人一两句话,生出连自己也感觉陌生的欲念。
程颂真出院那天,适逢一场过云雨,淅淅沥沥湿了整座城市。盛泊远开车来接人,本以为是要送他回盛家别墅,然而路线越发清晰,分明是去向盛泊远他家。
到达之时,程颂真还愣在副驾驶位上,直至盛泊远靠过来替他解开安全带。他们距离忽而缩短,盛泊远方才被打湿的外套还未完全阴干,散发着盛夏雨水淡淡的潮湿气息,混合着某种熟悉的甜,裹挟而来,叫程颂真耳尖微微发烫。
两人在逼仄的空间里,鼻子几乎碰上鼻子的,热气交缠不清,就这么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距离近得发生一个亲吻。窗外雨声细碎,车内却潮湿而暧昧。
两秒后,程颂真刻意侧开脸不看盛泊远,心里突然苦于不能开口说话,以至于在这种奇怪的气氛下不知道该怎么自处,更别提问对方为什么带他回这里。
盛泊远看出程颂真的不自在,心里也跟着泛起一丝丝微妙,解开安全带后就撤离。他清了清嗓子,解释说:“这段时间先住我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