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察觉到祁余沉默背后的担忧,少年一脸真诚地连忙补充道:“聂鸣觉得您不是别人。”
祁余努力露出一个苦笑,安慰道:“没事,以后再别说与第三人了。”爆炸性的信息接连不断涌进脑海,错综复杂地搅成一团,引得他头皮一阵发麻。
心情也跟着愈发凝重,五味杂陈地混在一起。
原本自己身在沐府只有沐大哥知道,聂鸣又如何能找来还玉,大概是受了小贤子嘱托,专门来提醒沐大哥,才恰好误打误撞遇到自己而已。
沐大哥却为了照顾自己重病之中的情绪,无视他自己的安危,刻意抹去了背后残酷的真相,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为自己承担付出了那么多。
而自己一直放在心尖崇敬爱重的,偏偏是这世上最冷酷无情的男人。他会把刀刃指向忠君报国的贤臣,对自己身陷险境视而不见,无视自己含冤受屈甚至在狱中默默死掉……
难怪七日他都得不到来自怀颢的消息,男人不过是……从始至终不爱自己而已。
忧心揣测出的多种可能,不曾想是所有理由中最直白简单的那一个。
祁余的笑容逐渐变得苍白,像是在嘲笑自己的荒唐可悲。
回忆嵇策为了羞辱自己,故意说出的话或许不全是假的,从一开始男人为了发泄不顾意愿占有他的那夜,就是一场伪装情深的巨大骗局。
男人起初对自己的态度凛若冰霜,直至被前朝催促着选秀立后,二人的关系才开始朝不可言说的方向突飞猛进地转变。
随着真相渐渐串联起来,揭开甜蜜的外衣,露出丑陋不堪的真相。
一夜发泄,自己顺理成章变为男人拒绝选秀的借口。曾经真切感受到的温柔在意,不过都是男人的精心策划,和显而易见的利用……
股股热流持续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久到祁余感觉自己身体快要被掏空了,然而身心残留的钝痛迟迟得不到缓解。
突然,
门外响起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
大门打开,沐子辛匆忙冲进屋里,紧紧握住祁余的双手。
“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动静,都别从屋子里出来,记住了?”言辞郑重诚恳的语气混杂着粗重的喘息,像是从哪里着急赶回来的。
祁余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地仰望对方,晶莹的泪花还挂在眼角,究竟出了什么事,让沐大哥露出如此神色慌乱的模样,甚至是他十年从未见到过的!
“沐大哥,你要做什么?”祁余的眼神明显透露着迫切和牵挂。
沐子辛刚想直接离开,听到祁余的担忧似乎又有些不舍,踟蹰片刻仿佛下了重大决心,忽然回身一把拥抱住祁余,在他额头落下匆匆一吻,然后分开,笑着哄道:“别担心,一点小事罢了。”
他说的轻松,祁余从中却品出一丝面临生死诀别的味道。
“不!你别走——”
望着对方决然离开的背影,祁余意识到事情与自己有关。不愿坐以待毙成为对方的拖累,他挣扎着想要从床上下来,又被少年死死拦在面前。
“……”
祁余正色道:“聂鸣,闪开。”
少年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紧接着门外传来铁链上锁的声音。
“聂鸣!”
祁余的音调升高,泛红的面颊挂上怒气。
沐子辛竟然直接将他关在这里,彻底杜绝了他离开密室的可能。估计从外界也不会有人轻易察觉这个房间的存在……
可是这把他当作什么了?!
一个看着挚友为保护自己去犯险还心安理得的无耻懦夫!
“你知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着什么!”
祁余痛心疾首地质问少年,寂静的空气凝滞了一般,得不到半点儿回应,门外嘈杂的脚步声迅速靠近。他顾不上太多,咬牙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又被聂鸣恭恭敬敬按了回去。
“为了贤儿遗愿,还有完成沐大人交办的任务,聂鸣不能让您出去送死,多有冒犯还请恕罪。”少年利落地拿了一块儿早已准备好的绢帕塞进祁余嘴里,双手稳稳扣住他的手腕。
祁余见状奋力挣扎起来,断续的呜咽闷闷地透过绢帕,逐渐被门外肉颤心惊的声音掩盖。
凶恶的呵斥、慌乱的尖叫、还有瓷器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一一清晰轰炸在祁余的神经上,不断拉升他内心濒死的无力与绝望。
直到,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
熟悉又陌生的男性声线响起,顷刻之间,击溃了祁余最后的防线。
怀颢的声音洪亮而低沉,极具穿透力地一字一顿,在所经之地覆盖上一层冰寒:“沐子辛,你辜负了朕的信任。”
怀颢凛然站在府邸中央,褪去身上乌亮厚实的黑狐皮裘,冷眼俯视面前执迷不悟的臣子,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强大气场。
“觊觎天子的人,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一排排家奴战战兢兢地缩在侍卫的刀鞘之下,还没做好下一秒身首异处的准备,慌乱的眼神里充满对死亡的恐惧。
相较而下,沐子辛跪地的身躯依旧腰杆笔直,神情果决坚毅,没有半分退让和畏惧,像是早有预料这一天的到来。
“微臣,罪该万死。”
沐子辛当然明白其中的意义,挑衅皇权,欺君罔上,随便哪条罪过都够杀他好几次了。但是即便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他也没有后悔过,早在当初决定救出祁余的一刻,就做好要倾尽一切的准备。
为了报答先生提拔地恩情,还有……自己内心无法言说的心意。
但是他怎么也没能预料到,皇帝竟会这么快得到风声,亲自赶来。
他不是……
不在乎祁余的死活吗?
一旁垂手侍立的齐运鸿听完侍卫上前的几声耳语,走到怀颢身侧汇报道:“陛下,府内已经全部搜过,没有发现应大人的踪迹。”
话音刚落,怀颢眼神里蓦然窜出火光。
侍卫们纷纷抽刀,刚韧的刀身擦过刀鞘边缘,发出尖锐刺耳的嗡鸣。锋利的刀刃在空中反射出冷冽的光,架在家奴们的脖子上,一连串鬼哭狼嚎的喊叫顿时此起彼伏。
沐子辛见状,一改先前的沉着,眸光慌急,害怕男人为逼迫自己供出祁余下落,牵连府上无辜性命,干脆掏出靴筒的匕首握在身前。
一圈刀光瞬间收拢对准了他,他浑然不怕。霎那间,匕首干脆利落地插进腹部,整洁素雅的衣袍倏然晕开一片殷红,空气中充斥起浓烈的血腥味儿。
怀颢冷峻冰封般的表情忽而有了一丝松动,微微眯起双眸。
没想到沐子辛为了祁余,甘愿牺牲到如此地步。
祁余遗体不翼而飞的三日,怀颢寝食难安,儿时病重无法看清的面容,和午夜梦回脑海里残留的温柔笑脸汇集到一起,融合成他此生唯一牵肠挂肚之人。
悔恨的情绪逐日增长,坚定了他不惜一切代价把人找到的决心。
得知云钊目睹祁余出现在沐府的消息,虽对沐子辛的隐瞒多有不满,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自作主张让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一路上,他期待着二人重逢的画面,结果刚一登门,府上全员如临大敌的气氛扑面而来,无形中激化了双方对立的紧张气氛……
沐子辛由于体力不支,痛苦地慢慢倒下。
怀颢抬手,示意侍卫们收刀入鞘,准备开口宣太医,突然“砰”的一声,书架中央裂开一条二人宽的密道吸引了众人。
沐子辛绝望的双眸蓄满泪水,昏暗模糊的视野中,祁余跌跌跄跄的身影逐渐清晰。
一时间,怀颢的眼里亮起了光,失而复得的欣喜牵动着嘴角,心中积压的沉闷随着祁余的靠近冰消雾散。事实证明,真正属于他的人就算遇到再大阻碍,也会排除万难,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经过这一次,他发誓以后再也不让对方离开自己身边。
怀颢按耐不住激动,迈开步伐主动上前迎接,就在二人之间还剩最后两步距离,祁余头也不抬地重重跪在地上。
“……”
怀颢难以置信地凝望对方,心弦猛然紧绷。祁余此时浑身止不住剧烈颤抖,急促起伏的胸腔像是在努力缓解分散身体的疼痛。
这是……
有什么诉求?
怀颢感觉对方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于是克制住心疼想要上前搀扶的手。
“求陛下放过沐大人……”
几步路消耗了太多力气,祁余说得十分艰难,还要抵抗身体巨大的痛苦,内心的悲恸骤然升高,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沐大哥独自静静躺在血泊之中,生命随着时间逐渐流逝。
就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也不想放弃最后一线生机。
“假死脱身是微臣想出的主意,一切皆与沐大人无关,欺君并非出自他本意,而是微臣以祖父的提拔之恩逼他出手相助,请陛下明鉴。”
作者有话说:
绝望帝王在线表演血压蹦迪。
第61章 陛下的弃子
怀颢静静听完祁余的恳求, 像是隆冬被兜头泼了盆冰水,刺骨的寒凉灌进衣衫贴在皮肤上,争先恐后地往他心里钻。
得知祁余的行踪, 怀颢迫不及待前来亲自接人, 结果再次重逢祁余没有半分欣喜,全程悲伤绝望地低着头,为了救沐子辛拖着病躯跪到自己面前,不惜以命换命揽下本不属于他的条条重罪。
无端的愤怒在心底愈燃愈烈, 不断煎熬着男人的心神。
朝廷上下, 谁不知道祁余是天子的枕边人。沐子辛却藐视皇权,想趁机把人偷偷藏起来占为己有!
念在他救人有功, 且眼下安抚祁余情绪为重, 怀颢才按捺着情绪暂时不愿与他计较……
结果自己时刻惦记在心尖儿上的人, 把别的男人看得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
阴暗的角落滋生出类似嫉妒的情绪,一再怂恿着男人该直接把人绑回去。
然而……
怀颢没有真的动手,慢慢压下积郁在胸口的闷气。大牢里尽是些细碎折磨人的招数,祁余能活着出现在自己面前已是难得, 再加上先前落下的腿疾, 他怎么忍心祁余继续承受额外的痛苦。
“起来说话。”
过了半晌,祁余垂首跪地的姿势纹丝不动。显然, 对方心里还是不信任自己。
天子之威,绝不允许向谁低头就范!
但是为了祁余, 怀颢心甘情愿多给他一些纵容。
“来人, 送沐尚书前去诊治。”一声令下,侍卫们抬着失去意识的沐子辛离开, 身后跟着随圣驾出宫的太医, 同时一排家奴被齐运鸿带离到庭院等待发落。
厅堂中央, 唯独还剩下一立一跪的两个身影。
“你如今心里还有什么诉求,一并说出来也无妨。”平白蒙冤受刑,心中一定积压了不少委屈,但凡什么事能稍微弥补安慰到他受伤的心,怀颢都愿意尽力满足。
祁余也辨别出头顶男人的语气,意外没有察觉一丝不悦,对方似乎还耐心地回应着自己内心的需求,像是真的能听进自己的话一样。
既然如此……
“请陛下迎娶丞相之女以平天下猜忌,并恩准微臣辞去翰林院侍读一职,挂冠归去。”
让自己彻底“死了”或许还能像嵇策所说,可以为年轻的帝王争取稳固皇权的时间,更重要的是能快刀斩乱麻,了却他对男人残存的情意……
怀颢于他而言算不上一位良人,但是对于江山社稷,不可否认他是励精图治的明君。男人的才华气魄更是无人能及,受尽男人的欺骗与薄情,到头来,他还是无法轻易释怀。
“微臣已于四日前死在大牢之中,抛却往事,只愿此后平淡安闲清静无为,恳请陛下成全。”祁余一口气吐露出心底的期盼,静候圣上能够顾念旧情归还他自由。
然而寂静持续了许久,仅等到怀颢忿恨的一句。
“你即便是死了,也休想从朕身边离开。”
“……”
祁余希望的火苗在心里瞬间熄灭,认命似的慢慢低下头。
是啊,天地万物都是天子的,哪怕是自己的生死也不过是皇帝的一念之间。
原来他终究不过是被男人打上烙印的,可以任意处置的所有物,与情意二字毫不相干。
怀颢看出他恭顺下的抵触,勉强抑制的怒火骤然飙升,伴随着心痛苦涩在胸口蔓延,似乎是不想被任何人察觉,于是冷漠地转身离开,路过庭院对沐府家仆正颜厉色吩咐道。
“沐尚书病重缠身,让他在府里好生歇着,痊愈之前不必上早朝了。齐运鸿,摆驾回宫!”
齐运鸿高喊:“起驾——”
在众人跪拜领旨谢恩,齐声高呼“恭送陛下”的声音中,齐运鸿跟在怀颢身后,余光担忧地瞥了眼厅内,看见祁余艰难缓慢地移动,自己从地上根本爬不起来,连忙指了两个侍卫过去帮忙。
心里不禁为二人叹了口气。
祁余衣襟缝隙隐约露出黄青相绾的绳带,正是圣上当时送他的同心结,历经千辛依旧贴身放着,意味着他心里放不下圣上。
圣上近日午夜梦回呼唤过对方的名字数次,人好不容易出现在面前,欺君之罪都既往不咎了,到头来说出口的,却是绝情伤人伤己的违心之言。
回宫的马车穿过街道,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鸟儿发出悲鸣。
祁余独自坐在马车里,面如死灰。惹怒圣上无疑会牵连沐大哥,回宫后自己没死的消息也会传到丞相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