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本来负责的是比较滞后的展馆文案规划内容,老杨抠唆,看不得组里有人闲着,见苏景前期手里空闲,把量地、规划、跑腿接洽等杂活全砸在了苏景头上,美其名曰“年轻人多做一点是福气”、“跟着团队攒经验”,每天给苏景洗脑说应该对他给予的机会报以感恩,就差没说让苏景干着杂活还反过来给他交学费。
实际上就是个逼人生出三头六臂一人身兼八职把人榨干了却只发一份文案工资的铁公鸡。
苏景不是看不出来,也不是没有过怨言,只是底层从来都是这样忍气吞声加班卖命的,他习惯了,怨归怨,该干还是得干。
曾经烦透了这份繁忙却薪资微薄的工作,这会儿接到老杨电话反倒感觉心落了地。
他想忙,越忙越好,最好是二十四小时都不要休息才好。
“前天你们组准备去量地的时候不是临时出了岔子被人拦下来了嘛,问清楚了,地皮眼下是攥在一个破产的开发商那里,那货一个姑娘许了两家公子,想挑拨两家竞价,谁给的彩礼丰厚姑娘嫁谁。没想到打错了算盘,咱们手上这位甲方是个国家级的科研项目组,项目规划书一撂出来直接给那开发商吓萎了。”
“这不今儿早上那边项目负责人听说了这事儿问责下来,一个电话打过去,那开发商吓得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地给人赔不是,地价没抬上去,还自己给人打了个折求人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别上报。”
“这案子你们组就继续跟进,该量地量地,该设计设计,开发商那头这次是踢着钢板了,往后你就是借他胆子他也不敢再给你们使绊子……”
苏景脑子混沌,听老杨乱七八糟聒噪了一堆片儿汤话,只听懂了与自己相关的那两句:
--项目可以继续推进了,回来继续跑腿加班吧。
于是苏景下午便回了公司复命。
灰头土脸地在工地上泡了半个多月,总算把地皮的详细数据和土质结构数据理了个大概齐,汇报给甲方之后就可以进入详细设计部分了。
甲方那边上午要来开项目规划研讨会,苏景清早把手上的数据提交给了老杨。
老杨爱表现,苏景做的这些杂活到了与会的时候他总是全揽在他自己头上。
苏景对此也习惯了,上边领导不关心,底下同事知道了要么骂他傻要么恨他卷,他也懒得去争这份功劳,资料提交上去该忙什么忙什么,只当自己没做过。
他从老杨办公室出来,迎面瞧见了顾倾。
顾倾怀里抱着一只纸箱,应该是回来确认辞职事宜。
他刚升迁上去就主动选择离职,同事们还是挺不理解的,围着他问东问西地说着可惜的客套话。顾倾无心搭理那些人,他是刻意拖延着时间在等苏景。
看到苏景出来,顾倾把箱子搁在了旁边的工位上。
“不是我故意拖着,最近都在住院,出院就来交接手续了。”
顾倾一副可怜气地说。
时隔半月再看到顾倾,苏景发现林晖说得确实很对。
捱过最初那几天,好像真的平淡了许多,再看到顾倾,感官变得客观,不再那样疼,倒是把问题看得分明起来。
顾倾是在苏景一无所有的劫难中给了他温暖拥抱的人,苏景因为这份感恩,对他要比对别人宽容许多。
这些年里顾倾做得并不算差,他陪苏景努力过,为苏景与自己的家庭抗争过……
努力打拼、攒钱买房、缺乏自信却极又爱体面的性格,以及他对苏景的爱。
他自有他的苦衷与付出。
然而冷静下来想,这些并不能抵消他对苏景做的那些锥心事儿的罪。
你不能跟警察说我是一个善良的人所以我杀了人就不犯法。
同理你也不该绑架恋人说我为你做了很多我很爱你所以我跟别人上床我打你骂你侮辱你就不算渣。
苏景释怀地对顾倾笑了下,回到自己工位上准备开工。
顾倾不死心地追到他身边,拉过旁侧的空凳子坐下,低声下气地问苏景:
“你想要的我都做到了,辞职、搬家,都照做了,感情上就真的不能再考虑一下吗?”
“病好了吗?”苏景垂着眼眸答非所问地说。
顾倾卡了下,点头说好了。
“那就不要再说胡话了。”苏景说。
顾倾望着他沉默,难受得要命。
不愧是让他爱得锥心刺骨的苏景。
爱着的时候可以陪他粗茶淡饭,为他节省到热水都舍不得用。
决定转身的时候,再见就已经成了陌路人。
顾倾艰难地笑了下,“我本来……”
他卡断,咽下心酸,然后才说,“我本来毕业的时候选择很多,是为你才来的这家公司。”
“为你来也为你走,挺圆满……”顾倾感叹。
苏景点头,没再说多什么。
顾倾忽然握住了苏景按着鼠标的手,很用力。
苏景看了眼四周,低声说“松开”。
顾倾松了手,却又不顾众人的眼光死死抱住了苏景。
“我太想你了苏景,你怎么能这么绝情呢?”他甚至是哀求道,“求你让我抱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四周氛围变得微妙而慌乱,同事们诧异地望过来。
苏景沉了口气,眼睛盯上了桌面拆快递的刀具,没来得及想清楚该怎么办就听那头老杨开门喊他,“小苏,来开项目研讨会。”
苏景最终是没动刀,一把推开了顾倾。
研讨会通常都是甲方负责人和乙方高层对接,苏景从来没参与过此类会议。
他诧异地张了张嘴,话到嘴边什么都没问,简单答,“知道了,马上来。”
然后咬牙对顾倾说,“我先去忙了,你保重。”
顾倾看了他一会儿,耷下手臂难言地苦笑了下,撇开眼睛说,“我会再来找你。”
顾倾不再歇斯底里,转为小火慢工地纠缠。
苏景终于发现,他所谓的爱,底色是恐怖而黏稠的。
那或许根本不能被称之为爱,而是一种被占有欲吞噬后偏执成狂的自虐与虐待。
他是被心魔掌控的人,只是被伪善的面皮遮掩,单从日常相处很难看得出来。
苏景收起桌上的资料离开了办公区。
走了两步,他又折返回去。
“你当初追了我一整年,做了无数努力,其实真正打动我的只有一点——在我明确告诉你我没办法爱上别人时,你说你愿意以哥哥的身份永远陪伴我。”
“我爱的那个顾倾,从来不会勉强我的心意,他不会说太多甜言蜜语,但却真诚温暖。而你如今把这些优势都丢干净了,就算没有那件事,我也跟你走不下去了。”
“听着顾倾,不要再来纠缠我。你刚刚的行为在我眼里叫猥亵,再有下次我不会再跟你废话,我会直接给你一刀。”
顾倾以为苏景是性格娇软到面对纠缠无能为力只好一点点妥协的小羊羔。
但他其实并不完全认识苏景。
人生最初二十年的生活条件把苏景养成了一个身负利刺和獠牙的小少爷。
他只是考虑了顾倾的家庭条件,不想让顾倾察觉到他们思维上存在落差,一直努力扮演一个平凡乖巧的恋人,
他只是选择了踏踏实实地生活,努力把自己压入一个打工者的身份中去。
他其实并不好惹,凶起来敢玩命,随时随地。
顾倾被苏景少见的辛辣呛得说不出话来。
苏景呼了口气,甩头往会议室去。
在走廊上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闪身而过,他荒唐地觉得那身影很像是易轩。
只是那人并没有丝毫停留,抬眼的同时转头就进了会议室。
苏景想来该是自己看错了。
那是海市鼎鼎有名的财团公子,一纸录取通知书把他们强行划拨到了同一层面,过了校园时代,强扭的缘分终归是要清零,再不会有一丝交集的可能。
不可能是他的。
终于稳住了乱糟糟的思绪,苏景扣了扣办公室的门,喊了声“杨总”。
室内有人说了请进,苏景进去,看到了立在人群中心的易轩,以及跟在易轩身边的林晖。
易轩对苏景的出现表现得毫无反应,冷淡得好像两人完全不认识。
倒是林晖朝苏景点了头,碍于职场的氛围,没能多做寒暄。
苏景心微微酸了下,自觉找了角落的位置抱着资料立着。
他没有见过职场里遍身成人气息的易轩,实在感到陌生,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而后便牵出了封锁的心事,连带地想起记忆里那个背着相机冷冷地穿越校园的玲珑少年。
重逢的时候苏景眼里的易轩还停留在当初那副少年模样,几乎忘记了他如今已经是有工作的社会人,因而没觉得他跟人打架是什么离奇的事情。
这会儿看到易轩眉上血痂,忽然间感觉好违和。
这样一位身份贵胄的高知高管居然没压住脾气当街跟人打起来还被扣了一夜局子……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养生狂魔]
甲方团队没有入座,苏景便也只能干站着。
头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虽然是在自己公司,却感觉很不习惯,拘谨得格格不入。
老杨照例在跟易轩吹嘘自己接手项目这段日子如何用心如何亲自奔走如何劳苦功高,易轩淡淡地听着,待到人员齐毕,拉了椅子入座。
他坐在甲方席位二把手的位置,左手边的位置空着,苏景想着该是有更高职的领导等下要来。
然而并没有。
易轩坐下后他身侧的团队成员自觉地挨在他右手边的位置依次坐下。
直到会议正式开始,易轩左手边的位置始终是空的。
苏景小组的设计和施工依次汇报了前段调研的数据和计划方案,易轩团队逐个提出问题和意见,会议前半程开得很焦灼。
易轩极少开口,但是无论是甲方还是乙方,每位成员发言完毕总要请示一句“易董?”
易轩点头,他们便继续进行下去,易轩思索,他们便等待,易轩皱眉,他们便紧张得呼吸都静止下来。
等乙方这边展示完自己对科研管的基础规划,易轩掂起笔在桌面敲了敲。
“杨总,”他问,“您能跟我复述一下我们项目的全称吗?”
“啊?”老杨僵了下,不明白易轩为什么提出这么简单的问题,搞得他反而不敢贸然回答了,“……二代微晶体技术研发及应用科技展览馆?”
“是展览馆,没错吧?”易轩问。
“没错的易董。”
“太枯燥了,”易轩说,“如果要做专业内容设计,我自己的科研团队会比贵公司的设计团队更在行。我们请设计团队介入是希望提升场馆的‘展览’属性。展馆面向的主流参观群体是学生及家长,意在提升孩子们对高新技术的兴趣,埋下一颗种子,从校园起步为国家科研项目注入新鲜血液。”
“贵团队的设计我一个专业人员从专业角度也挑不出任何问题,但是——”他看向老杨,“您带入孩子的视角,他们会有兴趣看这样大篇幅的满墙说明书吗?就算勉强忍着去看,看得懂吗?看完又能记住多少内容?”
“我的建议是放掉一些枯燥乏味的专业知识,那些内容他们感兴趣愿意加入进来的话会有专业老师和专业课程系统地去教授,把展馆的重心落在展览本身上,增加吸引力和记忆点,您认为呢?”
老杨和团队成员集体沉默了片刻。
不得不说,年纪轻轻就能够坐镇科学院的项目负责人,的确有两把刷子。
老杨的设计看似专业专精,实际上是偷了个懒,把易轩项目组给到的科研资料分散下来上墙展览而已,根本没做二次整理。
易轩没有点破他们的歪心思,简单切了个目标受众群体的视角就把最核心的问题纠了出来。
“那请问易董想要达成的最终效果大概是什么样的?可以把资料给到我们团队,设计上会对照着思路来走。”老杨擦了把汗说。
他以为易轩会暂停会议,整理个几天几夜再来提出详细建议。
然而易轩只是合起了笔,顺手整理起了资料。
“很简单,”易轩一边整理文件一边说,“文案钉,视觉锤。”
“下次会议我希望可以从设计思路上看到贵团队对这六个字的理解。”
“辛苦各位,”他站起来朝在座各位微微欠了欠身,“都很忙,就不多打扰了,合作愉快。”
没有扯皮纠缠,没有过分要求,会议氛围清新干练,短短半小时里完成了项目汇报、问题分析,甚至指出了明确的整改方向。
林晖在会议结束后出会议室的混乱中撞了下苏景的肩。
“帅吧?咱易学长。”
苏景低头,“帅。”
“首席科研官外加企业合伙人,你以为是白当的。”
林晖那语气骄傲得好像他自己是首席似的。
苏景笑了下,抿唇说,“他一直都很厉害的。”
易轩进了电梯,转身的瞬间接上了苏景的视线。
苏景紧张地琢磨该不该跟他打个招呼,然而易轩却已经垂下了眼。
林晖忙追上去,一边低声跟苏景告别,“走了啊景。”
苏景朝他挥手,“嗯。”
从走廊上打照面到进入电梯随团队撤离,全程易轩没有分一个眼神给苏景。
第10章 动凡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