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清与纪榛成婚三年,起初父母确实因为纪家逼婚不待见纪榛,但到底是书香世家,也未曾真正苛待过儿媳。近些日子纪榛安分守己,沈母也不再提起纳妾之事,再过些年日,未必不可捐弃前嫌。
想必唤他前去,调和的可能性反倒要大些。
沈雁清步履闲适地进了主院,却不见纪榛如同往常一般站在主厢房门前偷看他。
他脚步只是一顿,绕进了东厢房换衣衫,出去见沈母时仍不见纪榛身影。有侍者走过,他随口问道:“少夫人呢?”
“回大人,少夫人外出了,至今未归。”
“可说去了何处?”
“奴才不知。”
沈雁清凝眉,走出几步又折回主厢房。
房中空荡,檀木桌面有封拆过的信笺。
偷窥旁人信物非敞亮行为,可夫妻异体同心,没什么看不得的。
沈雁清静立片刻,终究是打开了纪榛未收好的宣纸。
作者有话说:
沈大人:老婆去哪里了,急急急急急!
第22章
夜幕起,星点点,月团团,浩瀚银汉入杯盘。
雅房当中,馥郁的杏酒香绕绕盈盈,连发丝都浸了酒气。
纪榛醉得迷迷糊糊半倒在兄长身上,手中拿着瓷杯,含糊道:“喝,我们再喝.....”
纪决接过酒杯放在食桌,音色温润如玉,“榛榛,你醉了,睡一觉吧。”
纪榛觉着自己没醉,可他最听兄长的话,嘟嘟哝哝地闭眼,由着兄长将他抱到雅房的软榻上歇息。
蒋蕴玉饮酒如饮水,几壶烈酒入腹,唯面颊微红而已。
纪决替纪榛盖了薄软褥,确认纪榛已然熟睡,重新坐回桌旁,道:“你失言了。”
蒋蕴玉放下酒壶,声音被酒烧得微哑,“纪决哥,你当真要事事瞒着他,首辅大人.....”
“我说的不是朝堂、也不是纪家之事。”纪决目光锐利,接着说,“太子与三殿下争斗不休,纵然没有陛下赐婚,也会想旁的法子弹劾你,你不该把过错推到榛榛身上。”
蒋蕴玉面色微变,看了沉睡的纪榛一眼,无言。
他确实是借题发挥。
纪决点到为止,不再追究,倒了酒,举杯道:“前路漫漫,珍重。”
“多谢。”
—
福禄楼外,沈府的马车停候多时。
半月前于南苑的风波历历在目,而施策之人正闭目凝神静坐在车厢内。
往来宾客的谈话时喧闹不绝,沈雁清充耳不闻,搭在腿上的食指轻缓敲打。
外界道沈家是清白之家,偏沈雁清不愿与父亲一般毕生中庸。
三岁读“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七岁记“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壮志凌云者,岂能顶于天地走碌碌,纵无法“收取关山五十州”,亦誓要“掀云覆雨立金殿”。
成,青史垂名;败,贻笑后人,也算不枉此生。
太子与三殿下各有千秋,势均力敌。前者温厚深仁有余,魄力不足,不失为深明大义的明君一个。后者胸有城府,雷厉风行,勇断决绝的霸主不二人选。
无论何者继承大统,于大衡朝皆是福瑞。
蒋家削权,纪家倾倒——南苑之前未必成真,但圣心所向,在劫难逃。
世人皆爱揣摩圣意,沈雁清亦投上身家性命做一场豪赌。他追随的从来都只是帝心而已。
从他决计拥护三殿下那日起,便不再作另选,至今亦是。
唯有纪榛,是他青云大道上的始料未及。
在主厢房见到信笺,得知纪榛迟迟未归是前往福禄楼与蒋蕴玉会面之时,他不做旁想,只余下带走纪榛的强烈念头。
待马车停在楼前,才恍觉自己处事过急。
成事者之大忌。
沈雁清无声将“克己慎行”四字在心中滚了无数次,坚定本念。
“少夫人好像出来了。”
沈雁清缓缓睁眼,越过车帘看着熙来攘往大门处出现的身影,微幽的烛火于黑瞳里耀动,点不燃一丝温意。
纪榛烂醉趴在纪决的背上,蒋蕴玉立于身后,目光灼灼地盯着纪榛绯红的脸。
“纪大人,蒋大人。”
突然出现的沈雁清让二人皆蹙了眉,一瞬无痕。
蒋蕴玉冷道:“纪决哥,我先行一步。”
离去前,他又深深望了纪榛一眼,这才翻身上马,消失在昏暗的街巷。
“府中下人言纪榛到此相聚,我来接他回府。”沈雁清错开一步,“有劳纪大人。”
纪决稳当地背着纪榛,行至纪府的马车时略一凝,又继续前行,直至停在沈府的车前。
沈雁清伸出双臂,“把纪榛给我吧。”
本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周遭的气息却陡然一寒。
纪决气质温润如玉,可究竟在朝堂摸爬滚打近十年,只一个眼神就能叫常人诚惶诚恐。
沈雁清优游自如与之对峙。
许久,纪决才背过身缓慢地将纪榛交到沈雁清的臂弯里。
沈雁清环抱着纪榛,笑道:“如此,我便先带他回家了。”
纪决目视着二人踩凳上马,沉声,“沈雁清。”
沈雁清抱着纪榛回身,垂眸看马下的纪决,月色如水,落在一高一低的二者衣发上。
“照顾好榛榛。”
“自然。”
帘起帘落,沈府的马车于夜色中远去。
纪决抬头往青天,皎月被乌云掩去,风云忽变。
—
纪榛如同稚子被抱坐在沈雁清腿上熟睡。
沈雁清双手环着细韧的腰,感受趴在自己颈侧的纪榛呼洒的腾腾气息,温热的、轻缓的,带着一点醉人的酒气。
纪榛跪坐于沈雁清的腿上,二人的胸膛严丝合缝地贴着,依稀能感知到藏在衣料与皮肉之下的有力心跳。
马车颠了下,纪榛的脑袋磕碰到肩颈,闷哼了声。
沈雁清轻声说:“裕和,慢些行。”
又转眸望着近在咫尺的面颊,纪榛白腻的肌理里透出胭脂一般的红晕,因为枕在他肩上,水润饱满的唇被挤压得微微变了形,更显得纯稚异常。
沈雁清就这样静默地望了许久,直到难以自抑地吐露两个绝不该于他口中存在的字眼。
“榛榛。”
意识到自己竟如此亲昵地称呼纪榛,沈雁清脸色还算沉静,可拥着纪榛的双臂却猝然收紧。
纪榛被捁得难受,又在醉酒里,只依稀听见熟悉的称谓,还以为抱着他的仍是兄长,不禁喃喃一声,“哥哥.....”
沈雁清眼瞳骤缩,猛然将纪榛从自己腿上掀了下去。
车板上铺了软榻,纪榛摔下去倒不疼,只是酒醒了两分。他懵懵然地睁开眼,隔着水雾般望见一道朦胧的身影,软骨头一般挨过去。
还未碰到,先听得一道比冬日井水还凉的音色,“清醒了?”
纪榛靠近的动作先止住,迟钝的脑袋转啊转,用力地揉了揉眼睛,这才终于分辨出眼前人是沈雁清。他睡时是在福禄楼,醒来身旁却换了人,奇怪地问了句,“怎么是你?”
他只是稀疏平常这么一问,沈雁清声线越发凓然,“你以为是谁,纪决,还是蒋蕴玉?”
纪榛混沌难答,却不敢再凑近了,也没有精力思考与他关系冷凝多日的沈雁清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慢腾腾地将自己软绵的身躯缩在角落打瞌睡。
沈雁清凝注着神志不清蜷成一团的纪榛,胸腔里流动过一股暗火。
是纪决就可以又背又抱,是他就得避而远之?
纪榛迷迷糊糊将要睡去,突又被沈雁清扯着坐到腿上。他巴不得跟沈雁清黏在一块儿,双臂主动地攀住肩头,迷瞪却又痴迷地盯视着不过两寸距离的唇瓣。
再近一点就能亲到——可他不想再被躲开了。
沈雁清垂眸,喉结微动。
纪榛近乎虔诚地献了上来,却掠过唇瓣,只轻轻柔柔地吻一下面颊,又趴着沉沉睡去。
沈雁清唇角微沉,言不明的情绪。
回到府中,纪榛睡得更深。沈雁清命吉安端来热水亲自为纪榛擦身。
榻上之人如一块通体莹润的白玉,细腻光洁,似是觉着有些冷了,微微打着颤,想要蜷缩起来,却还是很温顺地躺着。
沈雁清用打湿的布一寸寸仔细拭过,水渐渐发凉,他没有再换,只是静坐着欣赏春色。
如果当日纪榛不曾逼婚,想必早就是侯爷夫人,蒋蕴玉亦可窥探这样的春情。
纪榛会如同与他婚后一般时常撒娇吃醋吗?
会随被削爵的蒋蕴玉共患难一同前往漠北吗?
会与他毫无瓜葛寻常见面只客气地拱手作揖,疏离地唤他一声沈大人吗?
君子对青天而惧,闻雷霆不惊;履平地而恐,涉风波不疑。朝中局势变幻莫测,沉浮仰俯,沈雁清常年居安思危,临难不畏。可在这一刻,在面对已经属于他的纪榛时,却骤生几分难以置信的慑意。
千端万绪道不清。
他自谬万事果敢决绝,却对处置纪榛再三举棋不定。
杀之不能,取之不得,近恐乱心,欲远难行。
沈雁清近二十四载读遍天下圣贤书,受尽嘉许与美名,却终无法免俗,难断性灵与私念。
他有所求。
醉梦中的纪榛眉头蹙起,含糊打断沈雁清的深思。
“水......”
沈雁清稳静抬眼,掌心轻贴在白润的脸颊,纪榛眷恋地蹭着他的指腹,如幼兽求怜。
他倒了水,站在烛影里沉眸不动。
纪榛似是真渴极了,嘴唇不住的翕动,还不自觉地做出吞咽的动作。
醉酒之人如何自饮?
沈雁清捏住纪榛两颊,强迫熟睡之人打开唇齿,俯身,在距离半寸的距离停下,凝滞一瞬后,重重地贴上从未有人触及的柔软唇舌。
清甜的甘露入口,纪榛皱着的眉心舒展,急切地攫取醴泉。可他很快就察觉到还有其余的什么软物钻进了他的嘴里,极为不安分地搅动着。
福禄楼的鱼竟然这样鲜活?
纪榛啧啧地吃着跃动的软鱼,含住了想往喉里咽,那鱼儿比他想象中还要活跃,任凭他如何吮动吞食,仍精力充沛地在他口中横冲直撞个不停,甚至反客为主咬他的舌头。
好没有道理、好放肆的鱼啊。
纪榛不甘示弱地拿唇舌跟这尾鱼打架,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整个下颌都是酸麻的,连呼吸都不畅,才终于成功地将恶鱼打跑。
沈雁清半直起身躯,用手背一抹被咬破的唇角,拧了下眉心,而咬伤他的始作俑者正嘟嘟囔囔说着什么。
他凑近了去听。
纪榛说的是,“还想吃。”
—
日上三竿,纪榛悠悠转醒。
他从未如此醉酒过,一觉醒来头痛欲裂,蜷在榻上哑声喊,“吉安.....”
吉安闻声而来,连忙端上洗漱之物,伺候着纪榛起身,又让小厨房热好粥食。
纪榛爱干净,每日沐浴必不可少,本以为宿醉过后会浑身酒臭,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干爽清整。
吉安瞧出他的困惑,笑嘻嘻道:“昨夜沈大人在主厢房睡的,替公子换的衣衫。”
纪榛一听这话头疼都缓解不少,方一张口牵动唇瓣,痛得倒吸一口气。
他让吉安拿来铜镜一瞧,只见唇角不知何时裂开了,就连舌头都有些发肿,倒也没有多想,只当是饮酒过度致使。
洁口时受了些苦头,他咕噜将薄荷水吐在铜盆里,嘶嘶抽气,还想询问沈雁清宿主屋之事,就见多时不曾出入这间厢房之人踏日而来。
吉安很有眼力见地躬身告退。
纪榛抱着被褥坐在榻上,乌发披散,脸蛋有点苍白,一双眼睛却亮若繁星。
醉酒后的一切纪榛都不记得,他等沈雁清走至塌边,羞赧地仰面问:“吉安说你昨夜宿在这儿?”
沈雁清没有否认,嗯了声。
纪榛喜不自禁,把这当成与沈雁清重修旧好的苗头,正想鼓起勇气再多说些体己话,沈雁清先他一步悠悠道:“酒彻底醒了?”
他忙不迭点头。
“那好,先用膳,再向你讨之前欠下的一半责罚。”
纪榛不解地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对方说的是那六十下藤条,颤声说:“今日?”
“就今日。”
沈雁清半点儿不给他辩驳的机会,唤奴仆端来清口小粥,静坐等纪榛用完膳食领罚。
纪榛脚步虚浮地下了塌,坐在凳子上,频频看向面色淡淡的沈雁清,喝了几口粥后终是忍不住道:“我还头昏。”
“前后说辞自相矛盾,你自己信吗?”
纪榛委屈地垂了垂眼,放下瓷碗,“为什么要罚我,我又没做错什么.....”
沈雁清义正词严,“与外男厮混饮酒不算错处?”
纪榛瞪眼,“那是我哥哥。”
“蒋蕴玉呢?”
纪榛尚未完全清醒就被沈雁清责问,委顿不堪。可沈雁清好不容易才肯与他同房,他不想再起争执,只好道:“我问心无愧。”又破罐子破摔地叨咕,“你想打就打吧。”
大不了留几日痕迹而已。
他说着,一鼓作气端着清粥几大口喝完,耷拉着肩等沈雁清发落。
可等了半晌,沈雁清都没有动身。
纪榛心思转动,机灵地把凳子搬过去一点,挨着沈雁清,嗫嚅道:“继续欠着好不好?”
沈雁清掠一眼纪榛微白的脸色,“欠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