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场只余骑高头大马的四人,观望台围满看客。
纪榛站得高,只见几人唇瓣翕动,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他是头一回见沈雁清穿骑装,月白的劲服盖住他些许书生气,又是不同的凛然气韵。
蒋蕴玉偏爱玄色,高马尾,踏赤金,盛气焕发。
新状元郎陆尘面容俊逸,含笑拱手。
四者皆是耀目的人物。
铜锣咚的响起,纪榛闭气凝神地注视着沈雁清。
马蹄腾飞中,一支支利箭射向箭靶,内侍不停地报靶数,四人你追我赶,竟是不分伯仲。
喝彩声如潮而至。
纪榛不知满腹经纶的沈雁清骑术箭术也这样出众,心潮澎湃,眼里旁的都看不见了,只余下那一抹轩昂身影。
沈雁清迎着日光望向高台拍案叫绝的纪榛,眉目一敛,利箭脱弦,又是正中红心。
纪榛激动得抓住兄长的衣袖,“哥哥你瞧,沈雁清好生厉害!”
纪决只是微微笑着,凝眸以视纪榛的笑脸。
一场骑射赛得看客皆热血沸腾,半个时辰后,胜负已分。
最后一局沈雁清失手,只射中七靶,与王铃枝靶数持平。
蒋蕴玉拔得头筹,意气风发地折了箭头傲然地看向纪榛的方位——从前有骑射赛,每每他取胜,纪榛都会向他讨要箭头,他爱看纪榛气鼓鼓的趣味模样,总不肯给。
可如今他折下箭头,纪榛却奔跑着下高台越过他若无旁人地扑进沈雁清的怀中。
沈雁清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堪堪搂住纪榛的腰稳住身形,低语,“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纪榛留恋不舍地撒手,崇拜之情溢于言表,“我高兴。”
王铃枝和陆尘并肩行来,笑看了二人一眼。
沈雁清道:“陆大人,承让了。”
陆尘摇头笑着,“沈大人和王小姐骑术皆在下官之上,”又朝蒋蕴玉拱手,“小侯爷骑术更是精妙绝伦,下官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
王铃枝美目流转,“陆大人谦虚了,改明儿你我再约一场,拿出你真正的实力。”
陆尘但笑不语。
纪榛站在一旁连话都插不进去,偷瞄王铃枝,只觉这女子好生飒爽,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王铃枝察觉到纪榛的打量,回望过去,纪榛想到自己曾搅黄对方跟沈雁清的婚事,心虚地缩了缩肩膀躲到沈雁清身后。
“小纪大人当日一番言论我略有听闻,我亦不觉得女子比男子低弱。”王铃枝颠了颠手中弓箭,“上阵杀敌,我王铃枝不输任何人。”
陆尘目露赏识。
纪榛顿时觉着跟王铃枝十分投机,心中喜悦,还想多说两句,内侍已经来请他们回观赏台。
一语不发的蒋蕴玉擦过纪榛的肩。
纪榛想了想唤住他,诚挚道:“蒋蕴玉,恭喜你取胜。”
玄服青年握在掌心的箭头微微没入皮肉里,语气疏离得如同陌生人,“多谢。”
纪榛是真心恭贺蒋蕴玉,可对方仍是不领情。他望着蒋蕴玉头也不回的背影,有几分怅然。
一行人重新回到观赏台上。
天子龙颜大悦,赏金玉无数。
纪榛注意到太子和几位殿下不知何时也来到台面,立于天子一旁。
正是笑语欢声之时,天子唤:“暮洄。”
三殿下行至御前,“儿臣在。”
“你是灵越的兄长,此事就由你来说吧。”
“是,父皇。”李暮洄直起身,目光在蒋蕴玉和陆尘身上巡视一圈,笑说,“今日是侄儿的十岁生辰,本殿想着喜上加喜,私下同陛下商讨为灵越在青年才俊里寻如意郎君。”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或面不改色,或眉心微蹙。
唯纪榛眼睛一亮凑到沈雁清耳边小声说:“原来是给灵越选驸马。”
沈雁清缄默不语。
纪榛爱凑热闹,往马场上张望,暗暗猜灵越会相中谁人。可李暮洄接下来的话却让纪榛愣住。
“灵越已到婚配年岁,本殿与母妃商讨过,定要她合心意之人才能喜结良缘。”李暮洄缓缓道,“方才本殿问过灵越,她见马场上有一志气凌云的昂昂少年,不由心悦,此人正是.....”
一双狐狸眼落到玄服身上,“蒋小侯爷。”
纪榛惊诧地望向蒋蕴玉,只见意气飞扬的小侯爷像是被巨石砸中,背脊猝然挺直,脸色亦陡然一变。
大衡朝祖制规定,凡驸马者无实权,纵是不参与朝堂纷争的纪榛也知晓,倘若蒋蕴玉娶了灵越成为驸马,太子一党无疑少了一支锐箭。
撇去党派之争不说,蒋蕴玉心高气傲,要他被剥去实权,一生做庸碌无为的驸马爷,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
薛后乃蒋蕴玉的姨母,闻言强定心神,笑言,“陛下,蕴玉是臣妾的外甥,臣妾乃国母,视灵越为己出,这恐怕于理不合。”
太子李暮惟也忙拱手道:“父皇,儿臣也以为不妥,朝中才俊济济,不如另则佳期为灵越妹妹觅良婿。”
方才和乐融融的场面刹那凝重。
“父皇,”三殿下言之凿凿说,“母后与小侯爷有亲,却无血脉关系,若灵越能与小侯爷成婚,更是亲上加亲,何乐不为?”
薛后急道:“陛下三思。”
天子方才的慈和荡然无存,精明的眼神扫过众人,威容之下无人敢再出声。半晌,皇帝沉声道:“皇后以为,是朕的公主配不上你的外甥吗?”
薛后骇然下位跪地,“臣妾不敢。”
众臣纷纷跪下,不曾经历过这般场面已然呆滞的纪榛也被沈雁清扯着跪倒。
“朕倒是觉着暮洄的亲上加亲所言极是,蕴玉是朕看着长大的,品貌极佳,若不是当初与纪家先结了亲,朕早有意将公主许配给他。”
天子看向纪榛,“现在纪榛与沈卿成婚三年,纪蒋两家婚事已然作废,朕自可给蕴玉指婚。”
纪榛对上天子的巍峨气势,犹如大山倾倒,不禁浑身发颤,幸而挨着沈雁清才不至于瘫倒在地。
太子李暮惟高声,“父皇,小侯爷他.....”
“朕已有打算,太子不必多言。”天子摆手,“蕴玉,你上前来。”
纪榛看向蒋蕴玉,跪地的小侯爷慢慢抬起绮丽的瑞凤眼与他对视。
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眼,悲痛、无奈,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埋怨。
蒋蕴玉在各色目光中跪在天子面前。
天子音色醇厚,“朕且问你,你可愿与灵越成婚,与朕亲上加亲?”
死一般的寂静。
纪榛忽觉难以喘息。
蒋蕴玉朝天子重重叩首,再抬眼,满是豁出去的决绝。他掷地有声道:“启禀陛下,臣不愿。”
一语惊起千层浪,太子与纪决缓缓阖眼。
纪榛痛看几步外的蒋蕴玉,掌心的皮肉伤火烧一般的疼。
娶灵越公主,被剥实权。
抗旨不遵,杀头大罪。
对蒋蕴玉而言,皆是死路一条。
今日这一场宴会,不仅仅是皇长孙的生辰宴。
原来还是独属于蒋蕴玉的,鸿门宴。
作者有话说:
沈大人(握拳):以后每年的春闱都去参加,年年做状元郎迷死老婆。
小侯爷(捶地):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有没有人为我发声啊!
第20章
来途晴空万里,回程大雨倾盆。
蒋蕴玉触怒天子,被剥夺爵位,从今日起软禁于蒋家不得外出。
天幕将暗,暴雨连绵,内侍替纪榛撑着伞,殷勤道:“路面滑,小纪公子可要小心些走。”
纪榛还未从今日变故里走出来,抬头望着雾沉沉的天际。
蒋蕴玉骑着赤金在马场飞扬的身姿犹在眼前,可天子一句话,就将千尊万贵的骄傲少年朗从侯爵之位上狠狠拽扯下来。
蒋蕴玉是薛后的外甥,太子的表弟,父亲又是朝中重臣,再是尊容矜贵,从云端跌至泥潭也不过须臾之间。
纪榛的脚步一顿,猛地从内侍手中夺过油纸伞,方迈出一步就被沈雁清挡住去路。
“做什么?”
“我.....”纪榛音色沙哑,“想寻我哥哥。”
纪榛眼瞳水亮,不知是被雨雾打湿,还是泪滴浸润之故。他就用这双眼眸盈盈看着沈雁清,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
沈雁清屏退两个打伞的内侍,平静道:“纪大人应当正与太子殿下商议对策,你去了无济于事。”
纪榛张了张唇,“可是.....”
夹杂着雨丝的风不断往纪榛的衣袍里灌,吹得他手脚冰冷,到底觉着沈雁清所言有几分道理。
他既不懂朝堂计谋,又没有法子救蒋蕴玉,去了也只会干着急,说不定还会给兄长平添担忧。是以,纪榛只能强压下絮乱的心绪,没再执意前往。
夜路难行,路面泥泞,马车在滂沱暴雨里足足行了两个半时辰才停下。
到沈府时已是深夜,奴仆上前开竹帘,裕和下马撑伞。
沈雁清略躬身抱着熟睡的纪榛从马车内出来,纪榛身上裹着披风,身子连同脸都捂得严严实实,半点儿不受风雨的侵袭。
沈父叹道:“今日可真是险象横生。”
都御副史从官多载,看多了太多党政之争,沉沉浮浮,未到尽头谁都不知花落何家。他不敢断言,只是眼神复杂地看了纪榛一眼,松一口气,“好在你我父子二人尚能保全自身。”
沈雁清无置可否,温谨道:“母亲在家等候多时,父亲且去歇息罢。”
睡得迷糊的纪榛听见谈话声,慢慢露出两只朦胧的眼睛,含混不清地问:“到家了吗?”
沈雁清步履稳当地抱着人进府,收紧双臂,“嗯,到家了。”
裕和亦步亦趋跟着挡雨,只见自家大人半边身子都湿了,怀里的人愣是半滴雨珠都没砸到,一瞬的讶异后,开怀地笑了。
吉安蹲在厢房前打瞌睡,听见脚步声一个激灵,连忙让婢子将煮好的姜汤呈上。
见纪榛被抱着,急得撩火,“公子这是怎么了?”
沈雁清把人放到榻上,纪榛从披风里钻出来,说:“没怎么,就是困了。”
他声音蔫蔫还带着点儿初醒的鼻音,听着很不精神。
吉安端着姜汤,“公子,喝点儿吧。”
纪榛摇头,“我不想喝这个。”
“那公子想喝什么,我去给您拿。”
纪榛瞄一眼正在脱半湿外袍的沈雁清,小声说:“我想喝梅子酒。”
现下已是亥时,往常早该歇息了。吉安为难道:“公子,夜深了,明日再喝吧。”
纪榛萎靡地垂着脑袋,“吉安,我心里难受。”
沈雁清闻言一把将外袍丢到凳子上,神色不辨道:“去拿酒。”
吉安虽还不知宴会上发生了什么,但一看两个主子猜出定不是什么好事,这才诶的应声。
梅子酒是冬末春初酿制的,已发酵了三月有多,坛子一打开酒气浓烈,夹杂着淡淡的甜柔果香。
吉安将烛火挑高,带上门出去了。
纪榛挪到桌边,不说话,将琥珀色的酒液倒至杯中,一饮而尽。
沈雁清换了干爽的衣物亦入座,在婉转的烛光里静看眉眼恹恹的纪榛。
纪榛根本不是在品酒,只是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灌,很显然的借酒消愁。这样急切的喝法易醉,不多时他倒酒的动作就变得迟缓,眼里也不复清明。
他鼻翼微动,问沉默的沈雁清,“你怎么不喝?”
沈雁清替他倒酒,声线平缓地问出方才就想问的问题,“为什么难受?”
纪榛又咕噜一杯下肚,犹嫌不够,还想再饮,被沈雁清攥住了指尖。
烛影之中沈雁清的眼眸稠得像墨,浓得化不开,“你还未回答我。”
纪榛眨眨微热的眼睛,微醺之下他的思绪转动缓慢,可还是磕巴着出个人名,“蒋蕴玉.....”
沈雁清的眼眸晦暗,“你为他伤心?”
乃至于在自己丈夫面前为曾有过婚约的男人买醉?
纪榛的眼睛里都是水光,憋了一路的话得以开闸,如鲠在喉,“蒋蕴玉不过是不想娶灵越,陛下就夺了他的爵位,将他软禁在府中,这跟强买强卖有何区别?灵越是三殿下的胞妹,明知驸马无实权,为何偏偏就那么巧看上了蒋蕴玉,我不信这其中没有猫腻.....”
他在回程路上反复地想、反复地想,想得头昏脑胀才终于察觉这其中的不对劲。
“灵越是三殿下的胞妹,他怎能拿亲妹的姻缘作儿戏?”
沈雁清紧攥着纪榛的五指,问:“你为他们打抱不平?”
纪榛委顿道:“是。”
“那你呢?”
纪榛被沈雁清的反问问懵,喃喃,“我何事?”
“你觉着陛下赐婚是强买强卖,可你与我又是怎样才结亲的呢?”
犹如一滴水珠咚的落入深井里,井壁回响不绝。
今日的蒋蕴玉,三年前的沈雁清,皆一般的无可奈何。
纪榛如遭棍击震在原地。
“你究竟是真心打抱不平,还是因为蒋蕴玉被赐婚而不满?”
沈雁清一把将人拽到自己面前,只与纪榛两寸距离。
气息交缠间,他仿若又见到了在南苑时“眉目传情”的纪榛与蒋蕴玉,语调愈发缓慢而沉抑,“纪榛,你未免太严于律人、宽于律己。”
纪榛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扼了,胸腔肺腑闷得他无法喘息,被梅浸红的脸也唰的一下褪去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