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决应了声,望向车厢里因颠簸而不断摇晃的铜灯,烛光从镂空的花纹里钻出来照在车壁,似胡乱舞动的皮影戏,追忆皆在烛影里。
他比纪榛年长八岁,似兄又似父。纪榛自幼粘他粘得紧,很会撒娇,每每去夜市走累了都闹着要他背。
他半弯着腰,纪榛轻巧地跳到他背上,指挥他买糖人软糕,又嚷着要去看舞双刀,一会儿一个心思。
驹光过隙,背着背着,牙牙学语的幼子不知不觉在他背上长成天真烂漫的少年,甚至有了心上人。
稚气未脱的纪榛哭成泪人跪在纪决面前求他成全一片真心。
纪榛唤了他那么多句哥哥,在那一刻,他清晰地意识到正是这两个字成为他和纪榛之间无法横越的天堑。
纪府有桩不为人知的秘事。
纪决八岁那年,母亲难产,诞下一名死婴。众人怕她伤心欲绝,迟迟不敢将真相告知。
恰逢府中厨娘与人暗结珠胎,和纪母同日临盆,产下男婴又无力抚养弃子离去。
大夫直言母亲时日无多,八岁的纪决不忍母亲死不瞑目,移花接木,擅自抱了厨娘的孩子到母亲塌前。
那么小、那么软的一团。
像神明的恩赐。
上天带走了他的骨血至亲,又为他送来一朵云。
不久后,母亲撒手人寰。
纪决执意留下厨娘的孩子,再加上蒋纪两家有掺杂了政党因素的娃娃亲在前,因而纪家用大笔封口费打发走两个知情的老奴和稳婆,给孩子取名纪榛,并上了族谱。
纪决知流云最易散,只是未料到亲手抚养成人的纪榛会这样快远他而去。
伦常、道义、礼法、纲纪。
他再天纵英才,也只是肉骨凡胎,他迈不过人间的座座大山,跨不了世俗的漫漫江海。
他无畏千夫所指,却不敢让将他看作至亲的纪榛获悉他不知何时滋长的浊心。
一生念,二生思,三生爱,四生惧。
终其百年,纪决都只能是纪榛的兄长。
在得知长街刺杀一事后,他想过除掉沈雁清。
在此之前他先去见了纪榛。
纪榛殷勤地给他捏肩捶腿,“我怕哥哥担心才不说的,只是一次意外,算不得什么事。”
为了印证自己毫发无损,纪榛绕着屋子兜了好几圈,又模样乖巧地跪到他腿边。
纪决还未斥责,先顺着跪地的纪榛半敞开的衣襟见到了锁骨处的痕迹。
他虽未娶妻,却不可能不知这些青红交叠的痕迹代表着什么。
纪榛浑不知觉,仰着脸软声说:“哥哥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又束起三个手指发誓,“我保证以后事事都不瞒着你。”
纪决抿唇,沉默地替纪榛拢好衣领。
纪榛笑眼弯弯,将脸贴到他掌心,喃喃道:“当时你若知晓长街之事,定会嫌不吉利,不让我和沈雁清成亲,可我是真喜欢他,哥哥,我现在过得很开心.....”
“纪大人,到纪府了。”
铜灯里的烛将要烧尽,纪决恍如梦醒。
他时常设想倘若那日在崇德楼杀了沈雁清现今会是何等光景?
可惧生怯,怯生退,爱之深远者,顾虑太多。
—
月挂枝头,注定是个难眠夜。
纪榛侧身睡着,怕涌出的泪水弄脏了软枕,将帕子贴在脸上,没一会儿整条帕子就都湿漉漉的能拧出水来。
他与沈雁清成婚三载,今夜是对方第一次如此明白地袒露想要和离的想法。
纪榛哭得抽噎了下,又不想被外头守夜的侍从听见自己的哭声,拿手捂住嘴封住了从喉咙里偷跑出来的呜咽。
他脑子昏胀,翻来覆去都是和离两个字和沈雁清冷漠的神情。
从前听纪府里的老仆讲,人一旦染上赌瘾,赌得越多输得越多就越不能罢手。
他不以为然,反驳道:“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明知没有赢面还要下注,你定是在诓我。”
可是现在,纪榛却成为了自己口中的傻子。
在与沈雁清的博弈中,他就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投入得太多就越舍不得放手,甚至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反败为胜,赢得沈雁清的半分情意。
三年不够,就再三年,沈雁清总该被他打动。
可今夜沈雁清一番话犹如当头一棒,敲得他头眩眼花。
他全无筹码,如何取胜?
纪榛气恼地将湿透的帕子丢进铜盆里。
他很想冲到东厢房去质问沈雁清为什么就是不能试着喜欢他,但又怕自取其辱,再得到一句“你有哪一点值得人喜欢”。
在国子监就读之时,纪榛今日背一篇百字古文,翌日就能忘得一干二净,唯独沈雁清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刻骨铭心。
若能把这点势头用在读书上,他也不至于事事被人瞧不起。若他像易执那般饱读诗书,沈雁清也能和他谈古论今,或许就能稍微喜欢他一分。
纪榛一抹脸,晃晃昏沉的脑袋从榻上爬起点灯。
厢房有个用来放置书册的柜子,他忽略顶层一大摞的春宫图,抽出最底下的诗词,坐在桌前翻阅。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纪榛杵着小鸡啄米的脑袋嘟囔,“这句好,这句好,我怎么就写不出来呢......”
东厢房的门悄然打开,远处主厢房泛着微光。
沈雁清轻唤守夜的侍从,“少夫人在做什么?”
“奴才可能听错了,少夫人方才好像是在念诗,什么两情长长短短的,听不真切。”
沈雁清无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大半夜好端端的念什么诗?
“大人,还有吩咐吗?”
沈雁清转身进屋,将门栓落实,一顿,又重新拨开。
只是恐半夜偷腥的狸猫寻不着道而已。
作者有话说:
不能骨科,无所谓,我会出手。
左等右等等不到老婆爬床的沈大人:我门都没锁,老婆怎么还不来找我睡觉啊?
第16章
纪榛着实不是读书的料子,挑灯夜读不到一刻钟就歪着脑袋趴在桌上睡去。
诗词没记上两句,反倒因为穿着单薄入睡而感染了风寒,次日午后就发起了热。
已是初夏的天,纪榛抱着汤媪缩在被褥里冷得直发颤。
吉安端了药过来,他一闻见那味道嘴里就发苦,摆手道:“你端走,又不是什么大病,我捂一身汗就行了。”
从前在纪府纪榛病了不肯喝药,纪决总会到五香楼买来各种各样的蜜饯哄着,喝一口药吃一颗蜜饯。药在放在旁边的小火炉温着,两刻钟才喝完也是常有的事。
纪榛极少生病,除去前些日子他装病沈雁清拿太医院的药诓他那一次,来沈府后满打满算需用药也就三回。
第一回是圆房后发了高热,他迷迷糊糊烧得不省人事,还以为是在纪府,紧抿着嘴不肯张开。沈雁清不喜他过于娇气,捏着他的腮肉亲自灌了两回,呛得他又咳又吐,这之后他就不敢在沈雁清面前卖娇了。
后两回皆是天冷了受冻。沈雁清倒没有再灌他药,只是像座冰川似的站在塌前沉甸甸地望着他。他不想沈雁清觉得他这么大个人喝碗药都得如此大费周章,每次都硬着头皮把药往胃里咽,等对方走了才让吉安拿蜜饯含进嘴里。
这之后纪榛就愈发厌恶喝药,自是少喝一口是一口。
吉安叹气,只好把药端走,又替主子掖好被子。
昨夜沈雁清和纪榛的争吵院里的奴仆都听见了,他一出去就瞧见三两人聚在一块儿嘀嘀咕咕,不禁大怒道:“议论主子的私事在我们纪府该拖下去打死。”
奴仆回,“这是我们沈府,又不是你们纪府,我们沈大人深仁厚泽,才不会像.....”
到底还爱惜自己一条小命,不敢光明正大地骂纪家人。
吉安气得脸肿成猪肝色,正要冲上去跟他们干架,东厢房的门突然被打开。
沈雁清迎着午间的熙阳从屋内出来,日光半落在他的眉眼间,分明是很温静的神情,却给敞亮的院落增添几分威压。
他目光徐徐地看了眼愤慨的吉安,又望向垂着脑袋的奴仆,道:“论事者罚半月月钱,可有异议?”
奴仆大气不敢出。
“再有下次,逐出府去。”
吉安得意地看着做鸟兽散的奴仆,觉着今日沈大人出奇的英姿飒爽,问道:“大人没去上朝?”
“今日休沐。”沈雁清看向吉安端着的药碗。
吉安会意答道:“公子昨夜受了凉.....”略一踌躇,到底觉得纪榛的身子骨重要,老实回,“不肯喝药。”
沈雁清颔首:“把药重新热了端进去。”
吉安见对方抬步往主厢房走,急道:“大人。”
沈雁清示意他往下说。
“奴才斗胆说一句,您莫要再灌公子喝药了,他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吉安用词不当,赶紧扇了自己一巴掌,“奴才失言。”
沈雁清没和他计较。
吉安又说:“奴才屋里有些蜜饯,拿给大人?”
“蜜饯?”
“是啊,”吉安点头,“从前在纪府,只要大公子拿蜜饯哄一哄,公子定会喝药。”
沈雁清唇角不自觉地抿了抿,“不必,你只管将药端来。”
吉安等人走到主厢房门前,猛地长吁一口气,拍拍自己的胸口,急忙温药去了。
主厢房里静谧无声。
纪榛躲在被褥里,只露出半颗毛绒绒的脑袋,听见声响还以为是吉安,瓮声瓮气道:“我都说了不喝药.....”
他探出一张闷得绯红的脸,见站在塌前的是面色冷寂的沈雁清,心口狠狠一跳。
沈雁清拉过一侧的六角凳坐下,轻声问:“不想喝药?”
两人昨夜才有过一场堪称激烈的争执,现下沈雁清却能心平气和地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和纪榛对话。
可纪榛无法轻轻松松翻页,一听到对方的音色眼睛就猝地微热。
他又拉着被褥将自己的脸连同哭肿的眼睛盖住,不和沈雁清说话。
沈雁清也不觉无趣,静候吉安进屋把药放在小几上。
吉安不仅端了药,还自作主张地把蜜饯也带来了,“公子,五香楼的山楂糕。”
沈雁清撩一眼,“拿走。”
纪榛闻言小草探头一般冒出个脑袋,水润的眼睛盯着撑得圆滚滚的布帛,“不准拿走,我想吃。”
沈雁清干脆将布帛丢给吉安,“出去。”
纪榛一鼓腮就要去夺,被沈雁清攥了手腕摁住,他抗议道:“为什么不让我吃?”
“是啊是啊。”吉安附和,“大人,公子最喜欢五香楼的.....”
沈雁清一个眼神看得两人都噤声。
纪榛只能眼巴巴望着吉安带着山楂糕出去,他本就病中不适,沈雁清连蜜饯都不给他吃,委屈至极,又钻进了被褥里,拱成一小团。
沈雁清端起药,拿瓷勺搅了搅,“你自己出来,还是我掀被子?”
片刻后,披襟散发的纪榛蔫头耷脑地重新回归沈雁清的视线。
他喃喃道:“我喝就是了。”
沈雁清舀药的动作一顿,瓷勺还没有伸出去,纪榛就已经把住药碗的边沿,将碗接了过去,闭着眼睛神情痛苦地将药汁大口饮下。
瓷勺还捏在沈雁清的手里,纪榛五官拧成一团,大着舌头问:“你拿着勺子做什么?”
沈雁清没有回应。
纪榛拿过小几的水壶咕噜噜灌了几口温水冲散嘴里的苦味,神色萎靡地躺回榻上,咕哝着说:“我还是想吃山楂糕。”
沈雁清语气认真,“食物相冲会减轻药效。”
纪榛讶异,“可我以前都是这样的啊。”
沈雁清解靴上塌,纪榛迷瞪地看着对方,“你也困了吗?”
“嗯。”
纪榛心思转动,等沈雁清一趟好,就往温热的怀里钻。
昨夜的矛盾虽留了痕,但他还是无法阻止自己渴求沈雁清,何况这次是沈雁清先和他说话,姑且当作沈雁清向他求和吧。
纪榛谨慎地小声道:“你往后可不可以不要再说那种话?”
“哪种话?”
纪榛仰脸,“我不会和离的。”
沈雁清默然。
纪榛心里着急,有顷,窸窸窣窣地坐起身,在榻上摩挲着什么。
他摸到粗粝的触感,一咬牙,将藏好的藤条拿了出来,挣扎两瞬递给沈雁清,“你打吧。”
沈雁清半靠着床沿,凝视着跪坐在榻上的妻子——乌黑柔顺的发丝垂垂,只着松垮单薄的纯白里衣,神情怯怯且温驯,才二十的青涩年岁,可拨开稚嫩的外壳,里头已是熟透了的果实。
沈雁清两指微微摩挲了下,眸色晦深,“就这么想讨打?”
纪榛微微缩着肩膀,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不过是想快些将昨晚的事翻过去。
“奴仆说你昨夜在念诗?”
沈雁清接过藤条,没下手,只是将最顶端抵在纪榛的半敞的领口处。
纪榛脸一红,“就记得一句。”
藤条拨开衣襟,沈雁清道:“念来听听。”
纪榛只好竭力忽略贴着皮肉的粗糙触感,磕磕巴巴地张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连断句都是错的。
沈雁清闭了闭眼,“你是该打。”
纪榛以为藤条要落下来了,吓得闭上眼。
可预料中的疼痛没有抵达,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种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