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嫡看他一直没动,试探着说:“哥,你会让我走吧。”
在尉殊面前,他永远当不了小邵爷,他的良心让他在面对尉殊时饱受愧歉,因为他始终忘不了当年将尉殊推出去一个人跑的自己。
当年不过十一岁的尉殊替他被绑架,替他被关在漆黑中两个晚上,又替他在脖子上架着刀被威胁。
可是那个比自己还小的人,一直没有拆穿他,咬着牙在绑匪面前当了一次“邵嫡”。
尉殊脖颈上有一条刀痕,这么多年已经成了浅淡的白色,在少年冷白的皮肤上毫不起眼。可邵嫡一眼就能认出来,那条刀痕上的皮肤没有原先的平整,也比周围皮肤更白一点,侧着光看会更加明显。
那是——绑匪将菜刀架在尉殊脖子上录视频时割的,绑匪穷凶极恶,完全没有顾忌人质只是个孩子,锋利的刀刃一遍遍地落在小孩细嫩的脖颈,又在情绪激动中划出深深的血痕。
而他,那个本应被绑架的人,在视频传来时除了哭,居然还在心里卑鄙的想——还好坐在那里的不是他。
邵嫡承认,他确实是个胆小鬼,从来都是。
尉殊不知道邵嫡想到了那次绑架,除了偶尔看到菜刀时会涌上一点不太美好的记忆,他从不会主动想这些。相反,他记得更清楚的是那个小孩板着脸问他:“要和我一起玩吗?”
在那个同龄小孩被教育不听话会变成他那样,每天吃大把的药还要担心进ICU的时候,只有小少爷扬着一张不好惹的脸,给了他那个年纪最想要的被接纳感。
所以他怎么可能会对邵嫡说不,尉殊点了点头,说:“你去吧,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回来。”
邵嫡将人揽住,拍着他的肩,忍不住湿了眼眶:“假期我就回来了。”
尉殊听着他的声音,“怎么哭了?”
“想起自己以前的混账了。”
韩世江和柏昀站在后面,刚好能看到小少爷落了泪的眼。
韩世江惊了,谁见过燕城的小邵爷哭成这样啊,他突然乐了,掏出手机咔咔一顿乱拍,还拍了拍柏昀,一脸幸灾乐祸:“看,邵嫡哭了,我今天是不是得买个彩票。”
离别的氛围被打破,邵嫡抹着眼泪,耳边是韩世江的揶揄,邵嫡笑着骂他:“你有病啊拍老子哭,删了。”
韩世江快速把手机装回衣兜,伸出食指对着他摆了摆,毫无顾忌地开口:“这个得等你回来再删的,我拍了好多张,以后你回来一次,我删一张。”
他说完露出一个欠欠的笑,硬朗的脸上挂着几分跃跃欲试:“要不然我就拿着当微信头像。”
因为想起自己年少的卑劣而泛出来的眼泪被韩世江两句话说的彻底哭不出来了,邵嫡皱着眉骂他:“你特么变态啊。”
“用你的照片当头像也能成变态?是你脸上写着变态两个字”韩世江掏出照片看,做足了戏:“还真有。”
邵嫡磨着后槽牙追了上去:“你别等着我打你。”
尉殊在一旁笑,又看柏昀在一旁不做声,低声说:“你们,真的没有可能吗?”
柏昀沉默,好半晌才说:“不知道。”
因为尉殊的原因,他深深地了解了一个群体——LGBT群体,又因为年少,让他有非一般的容忍度。所以对邵嫡,他能平静的接受。
但是显然小少爷不是这么想的,他不满足这种状态,又拿柏昀没有办法,上飞机之前,邵嫡回头,眼神晦涩难明:“我可以给你寄东西吗?”
柏昀不疾不徐地说:“当然,我们是朋友啊。”
真是温柔而坚定的拒绝,邵嫡苦笑上了飞机,对机长开口:“走吧。”
他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必须要去完成。
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淡,视野中也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点,只有韩世江一个人疑惑地看向尉殊:“他怎么不想着给我寄点东西?”
*
小少爷刚走的时候尉殊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过了一段时间,那些离别之际不以为意的情绪,居然以几倍的趋势卷土重来。
陌生而汹涌。
尉殊第一次感同身受到了自己离开燕城时小少爷的情绪,原本以为交通方便,不论在哪儿都只是距离长远的想法,在六个小时的时差和慢慢淡去的交流中居然变得飘忽了。
小少爷离开的空缺是他做什么都补不上的。
名为想念的陌生情绪四溢,让他对一切兴致索然,在那些尚未习惯空虚的日子里,尉殊强迫着让自己变得比以前更忙碌。
他把自己安排的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一点喘息,时间也似乎变得更快了,像是被人按了快进,以倍速流动着。
慢慢的燕城日报群里没了人整日发牢骚,小少爷出了国异常安静,社交软件经常找不到人。
柏昀和韩世江因为距离高考越来越近,也放下了社交与玩闹,实验中学习任务重,高二下半年结束就没了正常的假期,假期只放十天,其余时间全都拿来补课。
到了高三直接一周上六天半的课,只有周日半天的假期,韩世江懒散惯了受不了这种苦,代替了邵嫡整天在群里说自己也好想出国,不愿再面对学习的苦。
这个时候尉殊反而自在了,承裕别的不好,就这一点可以拎出来夸一夸。承裕不论什么年级都不会侵占周末,到了高三每周甚至还有一节体育课。
韩世江知道了,连连说自己要收拾行李进承裕,知道是玩笑话,尉殊笑他一两句,多的也不再回复。
因为忙碌,对邵嫡的想念也慢慢淡了,甚至很多时候尉殊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繁忙是疗愈心理的利器,尉殊摇着头笑。
Chapter76
一月中,楚城又到了隆冬。
沈渊习惯了这里的冬,觉得比起往年今年算不得多冷,只是空气中依旧带着需要让人敬畏的寒意。他摸了摸冻僵的耳朵,吸了一口冷气提着卖好的菜往家里走,冻了一夜的积雪在踩踏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路穿过兰府巷的小径,沈渊上楼。
房门从外面被打开,看到沈渊拎着菜进来,沈学民坐在椅子上心情很好地说:“小渊回来了,外面冷吗。”
沈渊换着鞋,将手放在暖气片上暖了暖说:“不冷。”
沈学民今天休息,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多亏了上面的人知道他家的情况才一直没有辞退他,只是把工资调低了些。
但沈学民已经很满意了,他这种年纪,能有个工作已经不错了,自然不会为了工资高低去吵。沈学民是绝对的理想派,从来不会因为处境艰难而沮丧,哪怕一生历经苦难,也只觉得这是人的一辈子该经历的。
对沈放山亦是如此,哪怕明确地知道是个人渣,但依旧对其保持希望。
又快到了监狱探监的日子,沈学民心情好,规划道:“等你成年了,放山也就出来了,到时候我就可以退休了。”
在任何关于沈放山的话题上沈渊都不想回答,他放下菜转移话题:“买了茄子和土豆,你要吃什么?”
沈学民接话:“家里有辣椒,可以做地三鲜。”
沈渊“嗯”了一声,拎着菜进了厨房,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过了一会儿,手机响起来了,沈渊以为是尉殊有事,连忙停下手上动作去房间里拿手机。
然而来电是个陌生号码,沈渊接通。
“您好,是沈放山的家属吗?这里是楚城第四监狱,我们很不幸的通知您,您的家属沈放山于昨日在监狱内去世,我们已经对其进行了医疗鉴定,确定其为毒瘾发作死亡,麻烦家属在七日内到监狱领取医疗鉴定与死者尸体。”
是个男声,用着极为严肃公允的声音通知。
沈渊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默然地吐出一个字:“嗯。”
耳边传来忙音,对面人已经挂了电话。
沈学民找了一个老电视看,见沈渊接到电话后一直的待在原地,问:“是谁啊。”
沈渊看向他,用着极为平静的声音说:“监狱来的。”
沈学民一下紧张了起来,“怎么了,是放山出事了吗?”
“沈放山……”三个字被他慢慢地吐出,沈渊说着这个名字时,心里涌起一股怪异而病态的快感,甚至有点想笑,然而最后也只是平静地说道:“他死了。”
沈学民猛地从椅子上起身,身形晃了晃,显然不相信他的话,高声反驳:“怎么可能——我上次去看的时候放山还好好的!”
沈渊平静地转述,“因为毒瘾发作去世的,已经做了鉴定,监狱让我们去领尸体。”
年迈的面容似乎更加苍老了,沈学民在沈渊显得无情的通知声中确信了,放山真的去世了。
“死了……放山真的死了……”他呢喃着,一下子跌坐在地。
虽然沈渊自己觉得沈放山死了才好,但是看爷爷这个样子还是难受,他上前想将人拉起来,然而沈学民一把抓住他,干瘦的指节几乎掐着他:“我们去看放山,现在就去!”
沈渊默不作声地将爷爷的手拉过,将人从地上搀起,眼神晦涩不明,“好。”
这是沈渊第二次来楚城第四监狱,但是和上一次的心情完全不一样,那种厌烦与排斥在听到沈放山去世的消息后奇迹般的平息了。
第一次,他怀着无比平静的心情,说起那个名字,来到这个地方。
沈放山的尸体被放在监狱停尸房,沈学民在看到尸体的一瞬就已经哭倒在地。
老人的哭嚎声不大,但是能从其中听出嗓音里沉重,那是行走过长久岁月沾染了风尘的苍老嗓音,像褶皱的树皮与石子路让人不舒服。
沈渊一言不发,表情都没有变过。
沈学民的声音在高声撕扯中变声,逐渐发哑。
沈渊静静地听着沈学民为了沈放山哭,余光扫了一眼瘦削的尸体不为所动。他不懂爷爷对沈放山如此坚定的爱护,血缘又如何,对这样的人抱有希望与亲情,是他在三岁前才会做的事。
只是看着这样的沈放山,沈渊不免唏嘘。
从小到大,他无数次地想过沈放山的死亡,也无数次地诅咒过。那个因为讨厌他的出生给他取名“深渊”,将他的童年涂抹为黑暗,灌输着浓重阴影的人,到最后居然是这样的潦草收场。
他有点想笑,忙垂下头,用力绷着唇角,盯着脚下的地板神色晦暗不明。
将白色的遮尸布慢慢拉上,沈渊对一旁的人说:“尸体能不能在这里再放两天,等我联系好火葬场再拉走。”
“最多只能再留三天。”
“谢谢。”沈渊道谢,平静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伤心。
索性监狱里的人习惯了家属们各种表情,对此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将医疗鉴定递给沈渊后就出去了。
沈学民已经哭不出来了,头上白发在看到尸体的刹那似乎更多了,身形也似乎老了更多,沈渊将人扶着谨防一个激动摔倒。
然而在他将爷爷扶着的瞬间,人就倒向了他。
对于沈放山的无所谓霎时分崩离析,沈渊心中一紧,惊慌地大喊:“来人——快来人!!”
“来人——”也许是过于紧张,沈渊想要高声呼喊的嗓子陡然绷住发不出声,他将爷爷抱起,大步往外走,冷淡的情绪在瞬间瓦解,眼睛瞬间就红透了,蛛丝一样的血丝密密麻麻地盘旋在眼眶里。
心脏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速度激烈地跳动着,随之而来的还有轻微的心悸,像是有什么戳着他的胸口。
监狱里的医生帮忙看了看,又叫了救护车,救护车来之前,时间像是慢了几倍,沈渊心急如焚,等到坐上救护车,才发现自己惊了一身的汗。
汗液蒸发带走体温,沈渊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冷,冷得他的手在发抖,他将两只手交织着握紧,有些急躁地捏着指骨。
救护车的警笛声充斥在耳周,沈渊觉得自己出现幻觉了。
因为——他看见妈妈了。
妈妈从那么高的楼上跳下来,然后用满身是血的告诉他:“我来接爷爷了。”
牙齿用力咬合,沈渊毫不犹豫地咬舌,用强烈的刺痛强迫自己清醒过来,随后将视线移到平躺的爷爷和紧急施救的医护人员身上,目不转睛。
他突然好害怕。
爷爷……一定不能出事。
*
尉殊知道沈渊家里出事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周。
而且不是沈渊自己说的,而是他找的播音老师先提的,老师说沈渊最近心思飘忽,上课的时候也不认真,有两次居然没去,都快艺考了来这么一出,老师的声音说不上好。
倒不是老师严苛,只是沈渊什么也不说理由直接不来,他实在没办法不生气。
尉殊给人道着歉,说自己马上去看,一定问清楚情况。
挂掉电话,尉殊心里有点乱,他清楚沈渊,这个人有出乎意料的坚韧,自然不会被简单的问题影响,所以他反而更害怕了。
他下了楼去找沈学民,才知道沈学民已经一周没有来了。
那些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想法更加明显了,尉殊突然慌了,连忙打了车去兰府巷。
他在车上给沈渊打电话。
一遍遍的未接听让他更加焦躁,快到兰府巷的时候,沈渊终于接通了。
尉殊忙问:“你在哪?”
沈渊声音如常:“在家,怎么了。”
手机中传来的声音如常,低沉清雅,沈渊说:“没什么事的话,我继续看书了。”
因为学习播音的缘故,沈渊的吐字越来越清晰,声音也比之前更加干净灵隽,听着感觉人也多了几分成熟稳重,如沐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