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殊没有说话,在车停到兰府巷前说:“好。”
他不信沈渊的话,尉殊放下了手机踹回衣兜里,快步跑进了兰府巷,上了直接敲门:“沈渊,是我。”
没人回应。
尉殊又敲了一遍,还是没人回应。
等到他还想再敲一次的时候,隔壁邻居打开门扬了扬下巴,一脸不耐地说:“别敲了,搁这招魂呢。”他说完,又看了看尉殊问:“找沈小子的啊。”
尉殊停下手看他,点头:“嗯。”
“不用敲了,那小子在医院呢,那老头儿子死了没抗住,脑梗瘫了,这个点儿肯定是在医院。”邻居像是刚睡醒,有些可惜地说完,揉了揉眼又关上了门。
尉殊一愣,连忙扣住快要关上的门问:“大叔,他们在哪个医院。”
回答的声音声音有些不耐烦:“就人民医院。”
尉殊得到答案放开手,却迟迟没有离开兰府巷,他站在门口沉默,邻居短短一句话像是在他平静的心湖里沉入一颗巨石,掀起滔天巨浪。
过了好一会儿,尉殊才抬腿走出了兰府巷。
可他也没有离开,尉殊在兰府巷外徘徊,第一次不知道要怎么做,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理解那个男人说的话,什么叫那老头子儿子死了。
沈学民的儿子……不就是沈渊的爸爸。
尉殊突然不愿想了,因为沈渊告诉过他,他爸在很早就在牢狱中去世了,所以现在死的这个人是谁。
如果沈渊的父亲还活着……到底是怎样的父子关系,才能让沈渊不惜对外宣告自己的父亲早就死了?
他在兰府巷外踱步,一整个冬天落的雪积攒成厚厚一层,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清脆悦耳。换做平常,尉殊总能在这种声音上走好几个来回,可是今天,他有些烦。
他停了下来,揉着头发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说沈渊的父亲没有死,那么之前一直在那儿?而且不管这个家暴的人渣如何,沈学民瘫了……
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沈学民!
尉殊咬着牙,烦躁地一脚踹在巷口的树上,咬牙骂道:“妈的!”
树上积雪簌簌抖落,尉殊无暇顾及,毕竟再过一个月就到了艺考的高校校考。
心中一团乱麻,尉殊捂着脸慢慢呆蹲在路边,想着如果自己是沈渊会怎么样,可他怎么都做不来感同身受。
反而让他想起了沈渊电话里的声音,一点都听不出来问题的嗓音。
又似乎……是一点也不想让他听出脆弱的表态。
尉殊在兰府巷坐了一个小时,他想着自己无非两种举动,要么拆穿他,要么配合他。
拆穿沈渊辛苦维持的骄傲和强忍,将其打碎为开诚布公的脆弱。
配合他不忍打破的稳定与平和,维持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现状。
尉殊突然想抽烟了,可他没有抽烟的习惯,只能咬着牙磨了磨嘴唇,等到心情勉强平静,他做了选择,打车回了云通雅苑。
他选择了配合,就当做不知道。
不知道沈渊爸爸这么多年一直活着,不知道沈学民瘫痪需要人照顾。
更不知道十七岁的沈渊一个人在苦苦支撑。
Chapter77
播音老师那边,尉殊解释了,但没有说真话,半真半假地搪塞了一下。
虽然比起理由,沈渊的实情远比之残酷,但只是这样也足以让老师理解他的走神与不听课。
尉殊解释说:“沈渊爷爷下楼梯时摔倒了,沈渊这几天在照顾爷爷,忙不过来。”
“怎么不找家里人帮忙。”
尉殊沉吟:“家里只有他一个了。”
电话里的人声沉默了一会儿:“那你让他先照顾爷爷,拖的课我找时间给他补上。”
尉殊诚心谢他:“谢谢老师。”
“但是一定要空出时间,毕竟现在最重要的的是校考。”老师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字正腔圆。
尉殊应着,随便说了两句后就挂了。
尉殊觉得自己从没这么乱过,他强迫自己不去关注沈渊,可他做不到不去想。
沈渊已经够苦了,为什么还要经历这种苦难。
微信聊天界面还停在好几天前,那个时候他们还在说未来啊,一定是前途坦荡。
可是没过几天,老天就开了新的玩笑。
手指落在上面,尉殊想说点什么,又在打出字后快速删掉。
心里五味杂陈,他想着沈渊是否需要自己的帮忙,可他从沈渊每次平静的声音里,全然听不到一丝想要依赖。
他更怕,自己在不经意间揭开少年傲骨嶙嶙下的伤痕。
*
沈渊已经不知道自己能想什么了,他觉得自己像八音盒上的傀儡,又像是拉磨的驴,麻木地转动着,到最后,也不知道到底做了什么。
他被莫名的推力推着前行,在医院里跑动跑西,回家做饭带到医院,帮爷爷洗漱吃饭,擦拭身体……还要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做题,顺便为沈放山办理死亡证明。
他好像突然长大了,知道了在冬日凌晨裹上最厚的棉衣,哪怕不觉得冷。
开始害怕感冒,害怕自己也垮掉。
也开始比任何时候都胆怯,比任何时候都想要健康地活着。
看着爷爷躺在床上不能动的样子,那张苍老的脸上充满病气,垂在床边枯瘦的手有些发抖,握着他一遍一遍地说:“小渊,小渊,放山……放山他死了……”
老人混浊的眼中,瞬间便又挂上两行泪。
他上前,小声地安慰:“在呢,在呢。”
“不在了,不在了……”沈学民恍惚着摇头的,捏紧了他的手:“……小渊,你以后可怎么办……”
沈渊鼻子一酸,心里像是有什么堵着,可他哭都哭不出来——他已经哭得够多了。
以前被沈放山往死里打的时候也那么哭过,连续三天只要一看到爷爷躺在病床上的样子,眼泪就会无声地落下,止也止不住,可他只敢咬着牙哭,他怕自己一张嘴就哭哑了嗓子。
同病房的大爷儿孙满堂,来探望的人将病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到旁边的沈渊忙夸他孝顺,交流中又在听说家里只剩他一个时露出赤裸裸的怜悯。
老太太咋呼着,将带来的水果洗好递给他,“小伙子不容易啊,吃葡萄。”
沈渊接过,艰难地摆着笑脸说:“谢谢。”
他将洗好的葡萄一粒粒地喂给爷爷,忍受着那些怜悯的眼神凌迟般落在自己身上,一遍又一遍地暗示他的处境。
他在心里苦笑,本就凄惨的处境似乎更凄惨了。
终于,沈渊忍不住起身出门。
他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黑色的发丝有些杂乱地落在隽秀的脸上,面容憔悴,凤眸眼睑留下深深的黑眼圈,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沉郁,来来往往的人路过看到他,侧目停留刹那,又急冲冲的的走进医院。
冬日的风轻轻流过,低温的空气似乎也能让人冷静一点。
沈渊将脸埋进屈起的双膝间,一遍遍地将额头敲在膝盖上,等到额头泛红发疼才慢慢停下,他现在什么也不想了,什么沈放山,什么不能原谅,在爷爷面前什么都不是。
他只要爷爷好好的。
他后悔了,如果知道沈放山的死对爷爷打击这么大,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说的,更不会带他去的看沈放山的尸体。
第一次,他这么强烈的希望沈放山活着。
心脏有些疼,沈渊坐在台阶上望着天,视线没有任何阻隔,风轻云淡,是个很好的天气,可他已经不觉得自由了,这种没有装饰与变化的天只剩下压抑,像是张开嘴的猛兽,随时都能扑在他的身上。
可他也不想进病房里听那些人的聒噪,他讨厌那些怜悯同情的目光。
时间从少年垂在一旁的指尖上流过,冬日的寒风与墙外枯树一同见证着的少年的脆弱,似乎定格。
孟凯在医院看到沈渊的时候挺诧异的,他看了好几眼,又眨了眨眼没敢认。
他知道的沈渊永远会将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人模狗样,然后惹得承裕一帮没眼光的女生嗷嗷叫,可这个人顶着一张酷似沈渊的脸,却满是沧桑,头发杂乱,衣服也皱巴巴的。
他举起手机拍了一张问小弟:这他妈是沈渊吗?
-是啊,这一看就是沈渊
孟凯敲着键盘:这人怎么了,憔悴成这样
-我怎么知道
-不过今天珏哥出狱,你来不
孟凯咬着牙打字:来个锤子,你抬老子?
他前几天下楼梯踩空了,一路滚下去,左脚崴了,脚踝都快肿成发面馒头,走路也要架着拐杖,还看个屁的张珏出狱。
-行啊,我喊几个兄弟来抬你
孟凯烦了,敲下两个字:不去
张珏那个傻叉有什么好看的,什么长林校霸,连个沈渊都收拾不了。
他得看看沈渊这疯子怎么了,怎么能憔悴成这个狗样,怪让人高兴的。
沈渊不知道孟凯四处打听着他的事,在外面歇够了才起身,杂乱的心也在冷风中平静了许多。
他去交了这段时间的住院费,又买了药,打算今天晚上就接爷爷回家。他没办法了,该做的都做了,能醒过来已经是万幸,再住下去,也是徒劳。
交完费用还没走到住院部,手机就传来震动,沈渊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拍了拍脸压下情绪。
按下接通,沈渊没有说话。
“这里是楚城第四监狱,沈放山的尸体已经在这里放了一周了,你们家属必须找个时间领走了。”依旧是严肃而公允的声音,刻板的不近人情。
沈渊低声,冷淡地出声:“知道了。”
因为爷爷的事都快忘了沈放山的尸体还在监狱放着,沈渊起身进了医院,让护士看着点爷爷,一个人去了监狱。
在去监狱的路上,沈渊给殡仪馆的打了电话,预定了接尸时间。
“是否需要举行追悼和告别仪式?”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问。
沈渊垂眸看不清神色,没有一丝犹豫,声音也听不出喜怒:“不用了。”
“好的,那我们会在一个小时后到第四监狱门口接尸,请您提前做好准备。”
沈渊声音平静:“嗯。”
挂掉电话,沈渊在心里算着这几天的支出和卡里还有多少钱。
从爷爷瘫痪的那一刻起,家里每月的日常支出,水电饮食,医疗药品,教育支出以及各种零零碎碎的事情都要他考虑,还有过几天的校考报名,住宿和交通花销。
家里那点积蓄能用到什么时候,他说不准。
手机又震了一下,沈渊摁开手机点开微信,是尉殊的消息。
是殊不是叔:老师说你最近落下的课会找机会给你补上。
一个叫不醒的舔狗:你知道了?
是殊不是叔:什么知道了?
落在手机键盘的手一顿,沈渊静静地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正在输入中……
是殊不是叔:老师说你这几天旷课,我就给你编了个谎。
是殊不是叔:老师挺生气的,我没办法,就说爷爷下楼梯摔了。
是殊不是叔:见到老师不要说漏嘴啊。
沈渊盯着消息默然,手指落在上面好久不知道该回什么。
斟酌片刻才敲着键盘,简单地回了一个字:嗯。
多说不宜,他不想告诉尉殊这些,也不想深究尉殊不问自己的原因。
就这样吧,他已经低如尘埃了,就不想再让这些琐事将自己变得更低了。
尉殊没有多说,沈渊也没有多想,将手机踹回衣兜看向车窗外。
他希望时间能走的慢一点,好让他能慢慢地思考未来的每一步。
好让他也能坚定地认为时光是温柔的,未来是光明的。
出租车停在监狱门口,沈渊下车。
看着时间快到五点,估摸着的殡仪馆的人快来了,就站在外面等了一会儿。
很快,一辆银色的金杯车就停在了监狱门口,车头贴着两个大字:殡仪。
副驾驶下来一个不太高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看也没看就拿起手机准备拨电话。
沈渊走上前:“是明汇殡仪馆的吧。”
女人手上一停,点头:“是。”
说着,连忙摁灭手机说:“你就是沈渊吧,遗体在哪?”
“在里面。”指着身后的监狱,沈渊半敛着眸子。
女人没再说话,可能觉得自己刚才说了废话,抿着唇一路缄默。
和监狱的人交接完成,沈渊帮忙将沈放山抬上殡仪馆的担架上,挪动的时候不小心掀开了白色的遮尸布,那张眼窝深陷,有些凶恶的脸就那样进入了沈渊的视线。
他僵了一瞬,又快速回神,将其拉住盖上。
沈放山瘦削的脸上带着几分病态,那双睁开时永远凶恶的眼此刻安静地合着,平静的就像他……只是睡着了。
坐上去殡仪馆的车,沈渊目不斜视地盯着沈放山的尸体,有些不着边际地想,沈放山会不会突然坐起来,然后用那张狠戾的脸咬着牙告诉自己:谁说老子死了,老子活的好好的。
然后——爷爷会不会也会好起来。
可是……内心深处又明确地知道,他希望沈放山死。
甚至无数次地想过这种人就应该死了也没人管。
他将视线落在那张白色的遮尸补上,有些阴暗地想,沈放山不该走的这么太平的,恶人怎么能走的这么轻松。
当年……妈妈可是带着满身伤疤和不成形的样子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