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应该也是这样的风,凛冽如刀刃,打在脸上割的脸疼,只需两秒,妈妈,就变成了楼底下扬起的漂亮血花。
跳楼机停了下来,尉殊从上面下来,见沈渊脸色惨白,笑了笑,“跳楼机可是你要玩的。”
沈渊回神,轻声应了一句。
视线落在他身上,见他脸色还是苍白,眸子里藏着极深的恐惧,又似乎是很深的孤寂,尉殊笑着安慰他,“既然害怕,以后再也不来了。”
“我还想再坐一次。”
Chapter37
沈渊再一次从跳楼机上下来时,已经没了第一次的恐惧,脸上没什么表情,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沉默。
尉殊盯着他,努力想从那张脸上看出更多,他问:“为什么要玩跳楼机。”
明明好像很怕。
沈渊低头,说不出的寂寥悲伤,伪装似乎在一瞬间崩裂,声音很低,低到尉殊不仔细听都听不清楚,“想体会一下她当时的感觉。”
也许是沈渊的声音太低太轻,尉殊下意识地的开口问:“她?”
“我妈。”
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见尉殊坐下来,沈渊徐徐开口,没有什么前缀,直白地开口,似乎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
“我很小的时候,家暴时常发生,这种情况你应该清楚的,一般都是单方面的凌.虐,男人越打越用力,女人就像块抹布被拖拽着,从门里打到门外。邻居见怪不怪,没有人凑上前帮忙,他们只会锁紧门窗,然后叮嘱家里的小孩子不要乱看。我不敢上前看,甚至不敢哭,因为男人看见我就仿佛记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可以打,我真的被打怕了,也不敢上前,就躲在房间透过窗户看。那时的玻璃还是蓝色的,光线一暗就看不清,我就贴在玻璃上,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院里女人头发披散身形狼狈,凄厉的哭嚎一声比一声大,落在耳边心都跟着颤,怕到浑身都在发抖,可我真的太小了。”
“后来……”沈渊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男人出去“学坏”了,阴晴不定更爱打人,打完人还会扯着女人头发问钱呢。男人自己的钱败光了,就打算要女人的钱,可他自己找不到,就打骂着问,女人不说,打的就更狠了。有一天,女人挑了件好看的裙子出门了,出门前还抱着我在我的额头上落了一个吻,晚霞的光打在她身上,很美,也很温柔。只是她没有回来,找上门的是警察,她自杀了。”
分明是很沉痛的记忆,沈渊的声音却不见一丝悲伤,很平静的声音,平静的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尉殊瞬间僵住了,脑中像是有什么炸开,眼眶一酸,似乎有什么悬在眼尾。
心口像是被什么戳了一下,他努力地再脑海中构建那些平淡语气里的场景——
“女人就像块抹布被拖拽着,从门内到门外。”
“我不敢看,甚至不敢哭。”
“我真的被打怕了。”
“怕到浑身都在发抖,可我真的太小了。”
还有那句轻描淡写的——“她自杀了。”
这是沈渊第一次,自己说出来。
平淡的言语不用回味,就能在其中品出超乎寻常的悲痛,那些平淡里藏了沈渊一分一秒过去悲惨童年,激的他心里像是被人揉捏着,一阵一阵地疼。
那些字里行间——是长期的家庭暴力,是阴郁和抹不掉的伤害。
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尉殊有一瞬间张了张口但是发不出声音,他以为昨晚看到的视频已经是沈渊铁骨下掩藏的过往,可少年清冽的声音里却是烙印在骨子里的疤痕。
这样没有起伏和感情的声音,让他觉得沈渊少年身躯下已经压抑了诸多痛苦,才能让他在这样的悲痛下依旧沉声静气,自始至终的平和。
沉默,似乎是习以为常后的妥协。
平淡下,掩藏了满满的痛苦,遮盖了磅礴的无法言说。
都说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尉殊却在那些字眼里感受到沉重的几乎将人压垮的痛,灵魂近乎颤抖,五指发麻。
手臂动了动,尉殊揽过沈渊将他搂住,脑袋搭在沈渊的肩膀上,他抱紧沈渊,这是他昨晚看到视频时想做的事。
只过了一个夜,故事压抑了几倍,拥抱都显得苍白。
尉殊张口结舌,良久才有点干巴地开口,嗓音嘶哑:“都过去了。”
昨晚的视频他都没有的勇气看完,这样的童年,他想都不敢想。
沈渊静静地任他环住自己,没动,也没拒绝,下颌靠在尉殊肩膀上,眼睑半阖,沈渊继续说道:“男人因为长期家暴被判了刑,四年七个月。那时我才知道,女人把自己的钱拿去买了寿险,受益人是我。”
尉殊抱紧了沈渊,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医院、病床、检查吃药……还有小幼儿园孩子们习以为常的排挤。
他怨过,健康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他。
可沈渊幼年康健,却泡在比他更深的绝望里。
鼻尖是独属于尉殊的清浅香味,身体相拥,贴合的部位温热袭来,温柔的传递至心房,强装的平静骤然破裂,眼泪就那样落了下来,下颌靠在少年的颈窝,沈渊的声音带上了哽咽,声音很涩,像是含了东西:“她像蝴蝶一样,飞走了。”
童年唯一的色彩,也随之消散了。
肩上一凉,一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尉殊轻轻掩眸,眼中带了几分郁色,柔声安慰,“小时候有人告诉我,每一个离世的人在升入天堂之前都可以做一个选择,如果心有挂碍,善良的神明会允许他们藏在惦念之人的影子里,要是被惦念的人还是个孩子,他们便可以代替影子,等到被他们成年后再离开。所以她不是成为蝴蝶飞走了,而是变成了你的影子,落寞的时候看看的脚下的影子,她不是还在么。”
尉殊说完,松开手臂,指着沈渊脚下的影子,扬了一个温柔的笑。
童话般的安慰,知道不可信,可沈渊还是低头看向脚边的影子——以往从没关注过的东西。
那个一手扣下长林混混,在承裕无人敢惹的少年,此刻正眼底发红,像件精致易碎的瓷器。
下颌微收,视线落在地上细细地描绘着沈渊脚下影子,尉殊尽量地平和:“她可能还在看你,说:‘我在这儿呢,你哭什么。’”
尽管他说这话时,指尖还在发抖。
沈渊盯着脚下影子,在他的注视下,影子好像真的化成了女人长发的轮廓,堵在心口的东西似乎淡了,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笑,盯着影子看了好半晌才说:“不会是你现编的吧。”
尉殊低声敛眉,秀挺的眉宇里藏了几分压抑,“是个姐姐告诉我的,她如果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大学毕业了吧。”
时间隔得太久,他只记得她很开朗,阴沉的病房里,那个少女始终带笑,笑声悦耳,像百灵鸟一般。
彼时窗外烟花正盛,医院也难得欢声笑语,家里人给她买了件喜庆的红裙子,她下了病床转了个圈向他展示。
她被推进了ICU,她死在了那年春。
从尉殊口中说出来的悲伤故事,沈渊抬头盯着他,“所以她也成了某个人的影子?”
“可能吧。”盯着那双还泛着红意的眼,尉殊回道。
视线就那样停在了尉殊身上,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说自己的故事,还是那样不堪的过往,那些故事长久地堵在他心里,整个人都快变得怪异。
他很早之前就快要撑不住,却不知道向谁宣泄,可面对尉殊,说出口似乎变得不再艰难,获得的反馈也出乎意料的温柔。
“谢谢。”沈渊近乎虔诚地开口。
脚下的影子,是因为光才存在。
尉殊,好像已经成了深渊里落的光。
他好像……开始动摇了。
*
承裕最近事儿挺多,到了十一月,一边是期中考,一边是艺术周,特别今年艺术周还赶上承裕三十年校庆,更隆重了。
承裕的学生明显对艺术周更上心,明天就要中考了,还在商量上什么节目。
尉殊桌上摊着燕城一中的数学教材和教辅,数学上面还有一本手写的小册子,是秋女士给他的文学常识和语文答题技巧,看的人直犯困,尉殊打了个哈欠,眼角都差点困出泪花。
懒懒地趴在桌上,尉殊耷拉着眼皮盯着讲台上的班长。
文涵敲了敲的讲桌示意肃静,“你们都想想咱们班出什么节目,上边催着要名单了。
艺术周节目嘛,玩儿的,班上人顿时也不闹了,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口。
“我听隔壁班是小品。”
“十六班是歌舞,前几天就开始排练了,贼兮兮的还不给看。”
“十八班,照例是街舞,毕竟人家班里有街舞社社长,年年街舞,换汤不换药。”
“楼下都开始打水鼓了,那个鼓声一响我作业都不想抄了。”想去操场看排练。
文涵:“咱班定了也可以下去排练,你急什么。”
“小品有了,歌舞有了,古典舞有,独唱也有……这能剩什么。”
“谁有才艺,上啊。”
“我有啊,打游戏,刚、枪、王。”
瞪了一眼说刚抢王的人,宋阳骂道:“别贫了,正经点。”文涵还在上面呢,这些人屁话怎么那么多。
自从上次迫于学工部的淫威剪了头发,文涵对他脾气就好了些,又被姜兴安告知新同学是沈渊的救命恩人,宋阳是真的不敢作了,安分守己地打打牌玩玩游戏,顶着圆润的脑袋去找文涵也不会被她瞪,挺乐呵的。
从良的感觉意外的挺好。
“别说隔壁班了,说咱班。”文涵敲了敲桌子,有些心累,上边名单催了好几次,这种东西本来就看时机,早选早安心,还不纠结,可班里拿得不定主意,拖着拖着就没什么可选了,实在不行只能重复了。
“高一好像有个钢琴独奏,要不咱们班也整一个?”
“谁会什么乐器,曲思怡,我记得你会钢琴啊。”
前排趴在桌上的曲思怡听有人点名,连连摆手,“我不行,我自己弹还行,一上台……紧张。”
班上人还在进行激烈的讨论,有点吵,尉殊戴了只耳机降噪,盯着沈渊道:“你声音好听,可以去试试播音。”
那天听到的故事,心照不宣地烂在了两个人的肚子里。
沈渊如常地生活,他也闭口不谈。
那天后,沈渊的朋友圈里终于有了东西,他说:“影子还在。”
配图是一张自拍的影子。
只是尉殊每每想到那些平淡又后劲十足的故事,都觉得沈渊在那样的环境下都没长歪,实在难能可贵。
“播音?”将这两个字慢慢读过去,沈渊说:“配音我倒是玩过。”
尉殊桃花眼一亮,内里像是掬了水,“可不可以发给我听听。”
“我挑个拿的出手。”沈渊掏出手机,十分干脆地翻手机库存。
意外之喜!尉殊握着手机等沈渊给他发视频。
班里人还在讨论,七嘴八舌的就是定不下来,这个别的班有,那个别的班也有,林嘉木摇着凳子,嘴里嚼着块的口香糖,悠闲地吹了个泡泡后开口了:“实在不行,把我们的尉殊同学拎上去,瞧那张脸,反响应该会不错。”
林嘉木一言出,班上人拨浪鼓似的转头,目光热切地盯着尉殊,别说,这建议还真挺可以。
就算班上男生多,但他们也清楚,新同学确实是个优秀长相,穿校服都不减帅气的那种。
“沈渊要是也上……”文涵盯着沈渊的方向开口。
节目定不下来定人也行,要是真的尉殊和沈渊都上场,现场反响起码不会差。
沈渊刚给尉殊发完视频,就听文涵的声音,微微抬头,十分冷淡地回了她四个字:“想都别想。”
文涵叹气,果然这样。
班上的一棵草,阵亡。
视线转到另一颗新草上,文涵十分小心地开口:“尉殊,你会什么乐器吗。”燕城来的,应该会一两个吧。
尉殊拔下耳机,视线还盯着手机屏幕等视频,语气随意:“学过挺多的。”小时候爱好多,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哪个,还真乱七八糟学了一堆。
文涵睁大了眼,有戏。
见文涵眼神都亮了,尉殊好心补充了一句:“都只会一点。”业余水平。
“没事儿,你什么乐器相对好一点儿?”
沈渊的视频终于传了过来,尉殊心情大好,慢条斯理地开口:“大提琴和钢琴应该差不多吧。”反正考级水平都一样。
“钢琴有了。”见文涵笑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宋阳忍不住提醒道。
文涵一笑,脆生生地开口:“我知道,但是大提琴没有啊,尉殊,要不你替咱们班上台?大提琴独奏,应该可以吧。”
尉殊还没开口,有人已经慌了,“不行,独奏的话,班上就他一个人练习,我们都不能借着机会溜出去了。”
文涵眉头一皱,脸色冷了下来,“刚才的话谁说的,再说一遍。让你们想节目,这不行那不行,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没有的,你们又嫌弃独奏,来来来,你们来,谁想借着排练出去玩,我现在就写名单,节目你们自己去弄,要干什么?人多的?跳舞还是大合唱,你说,我往单子上写。”
她又不是没脾气,他妈的烦死。
宋阳仰着脖子也骂了一句:“今年校庆,本来领导就重视,你们还在这里想着怎么借机会出去玩?不想上台还想借训练外出,你们怎么不想着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