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醒有着过人的演技,能把假的演成真的,想让人看到什么模样,就可以是什么模样,皮囊千变万化。
至少在张深眼里看到的是这样,黎醒嘴里总是有好几套话术,说的和做的永远无法一致,分明提出了请求,却不肯交付真正的自己,总是披着一层拒人于千里的皮。
如果换作别人,此时此刻应当如何回应才最妥帖?
咖啡变成了温热,张深一饮而尽,属于牙买加蓝山独特酸苦气味,在唇齿之间弥漫。他举起手中空底的杯子:“谢谢你的咖啡。”
话音未完,被玄关传来的重重关门声淹没。
人还没来,声音就先到了:“黎醒,快给我看看昨天签完的合同!”
来人正是任少绛,他喊完这句话除下外套,侧头张望时看见了黎醒的身形,往里走着嘴还不停地念叨:“靠,你小子昨儿可把我喝大了,太阳都照屁股了我才起来,头疼的我早上起来上厕所都差点尿歪……”
任少绛话说一半,走进休息区发现不止黎醒一个人,还有个陌生但挺好看的男孩,就是这男孩满脸不好惹,又酷又拽的,眼睛扫过来跟能杀人一样,他赶紧收了声。
“咳咳。”任少绛以拳抵唇,两步走到了黎醒身边,眼睛盯着沙发上面无表情捧着本看的小孩,低着声音和黎醒咬耳朵,“这谁?你哪儿弄来的?新来的小明星?”
黎醒当即杵了任少绛一拐,疼得他立马弯了腰,抽了口凉气就要发脾气。结果黎醒对着他头顶,凉飕飕地补了句:“任总,这是张深老师。”
任少绛一肚子的火在听见这句话都消没了,比消防车救火都快。他缓缓挺起腰板,脑子里回想刚才进来有没有做什么失态的事儿,这一回想,脸都快绿了。
他在两人脸上打了两转,迅速反应了过来,走到张深面前,拿起了平时社交的那套:“原来是张深老师,看我这孤陋寡闻的样儿,主要是您长得真显小,像大学生一样。”
面前的人气儿都不喘,吐了好些字,好比加特林机关枪,一连串突突突个不停,闹得张深耳朵疼,他淡声回应:“任总好。”
“哎哎哎,可别。老师您就别打趣我了,我在跟您跟前儿不当什么总,黎醒这小子就是闹我,他胡来您别当真。”任少绛话密,语速又快,有着典型北京人的絮叨,“咱们现在签了合同就是一家人,您啊要是不介意,就把我当半个朋友,叫我声少绛就行。”
张深受着任少绛的妙语连珠,待他说话一换气儿,迅速接话打断:“好。”
任少绛神色还有点兴奋劲儿,说的还没尽兴,正想开口再唠点儿什么,黎醒快一步,语气低沉至极,像是蕴含着危险:“任总不是要看合同?我办公室里,去吧。”
话说到这儿,任少绛可是数人精的,再不明白什么意思就不是适合在这个圈子混了。他点到为止和张深客套了两句,上了楼。
少了话最多的,一楼又归于了平静,张深沉默地抱着本子写写画画,黎醒走到茶水间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清理完咖啡壶后,率先打破了寂静:“抱歉。”
一句轻飘飘的话撞进耳朵,张深朝黎醒投去探究的眼神:“为什么道歉?”
黎醒背过身,倚靠着导台看不清神色:“我不知道任总回来,打扰到老师了。”
比从指间飞速转了两圈,张深眼神晦暗不明地合上本子,缓步上前走到休息区另一侧,和黎醒间隔着一个无法横跨导台。
他看着黎醒的背影,从置杯架拿起一个玻璃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很好的玻璃杯,透亮。”
杯子在手中转了一圈后,他五指霎时松开,玻璃杯从半空中失重,直直落到导台上发出刺耳的碰撞声,随后顺着光滑的大理石台面翻滚摩擦。
黎醒闻声回头,玻璃杯正好滚到了他的面前,他拿起杯子,看向张深的眼神带上了不解,却还是下意识递回。
张深接过,将杯子举到眼前,隔着透亮的玻璃看向黎醒,略带可惜的开口:“碎了一角。”
他移开手臂,捏着杯子对准脚下的垃圾桶,毫不犹豫地松开手:“再美的东西,在我手里不是完整的,我一概不要。”
张深毛病多,眼里容不得沙子,他要的东西必须是最完整的,无论是磕了边儿的,还是染了杂色的,多小瑕疵都不行。
倘若谁要是拿了残缺的东西给他,即使是他惦记了些许年,这世界上独一份的珍宝,他也是不要的。
与其将着瑕疵的珍宝握在手中,还不如退回一步,从远处就看个表面,内里如何,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张深要的,是无论好坏,必须完完整整是这东西一部分的,掺了其他以假乱真的也不行,东西如此,人也如此。
黎醒搭在台面上的手骤然捏紧,开口时语气有些急,但嘴上还是不肯松:“深哥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如果拿不出真正的你,又何必要我来为你创作?”张深凛冽的眼神直逼黎醒的脊梁骨,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戳人心肺的狠话,“我的创作不是川剧表演,不会变脸。”
黎醒霎时转身,对上张深强势的视线时,眸子颤了颤。他在注视下颇为艰难地开口:“你要我如何?”
“我要你扒开真正的自己给我看。”张深不会虚与委蛇说漂亮的场面话,所言所行逆耳刺心,可句句遵从本心,说来底气足,不愧自己。
黎醒紧绷的肩膀塌下,垂下头又不答话了。
“你的演技在电影里我领教过了,很优秀。”张深却没打算放过黎醒,用夸赞人的甜言蜜语,戳着他致命的穴道,“但这里不是荧幕,不是舞台,站在台下的是我,不是你要去迷惑的观众。”
“如果你连最基本的都做不到,也不过是个不敢面对自身的胆小鬼。”
张深偏开头,窗外在此时下起了大雪,飘飘扬扬落的四处都是,这样的雪势不用半个钟头,积雪就会将一切痕迹都掩盖。
他果断地扔下了最后一句话:“那我不认为这样一个人的故事,拥有值得书写甚至投资的价值。”
话已尽,张深走回休息区装好自己的东西,现在走刚刚好,错位的时空理应归位,半个小时后,满城白雪不见痕迹。
他背起包,准备离开,刚迈出一步,远处飘来沙哑的声音:“真实的我,是怎么样都可以吗?”
“我要写的是你,怎么样的你,都是你。”张深站定,对着黎醒的位置一字一顿地坚定回答。
“好。”黎醒点了点头。
张深退回沙发上等后话,黎醒冲洗完双手擦干后,直直的朝他大步走来,到了沙发边儿才缓下速度。
黎醒到了和张深不过半臂的距离,在他双腿前屈膝蹲下,仰着头对上那双冷淡的眸子,压低声音说:“那就请老师,别从我身上移开目光。”
“看着我将自己,一层一层扒给你看。”
雪停了,日光挣扎着从厚重阴云里钻出,烧穿了阴霾,照向积了薄雪的地面,将碍事的雪花融成看不见的水。
光线透过落地窗,打了几束进屋内,从张深的角度看去,就像是黎醒身上镀了层光,耀眼至极。
张深没避开那道视线,吐出坚定让人有安全感的字眼:“我会一直看着你。”
黎醒站起身,黑影笼罩住张深,他顺应地答了句好,重新露出笑容,弯着眼睛,眉梢都带了喜色,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分明是背着光,黎醒半张脸都匿于阴影下,可展颜时还是闪到了张深的眼,是不曾见过的笑脸,纯粹又自然,可与日月争辉。
张深被感染了情绪,眼睛里也带了抹淡淡的笑意。他不是个受情绪控制的人,只要把该说的都说出来,事就算是过去了。
上午耽误了太多时间,把心里头的刺拔掉了,就该做点正经事儿了。张深是个正事儿当头的人,甭管是什么正事,只要是自己亲口答应的,就一定就竭尽全力完成。
简单地吃过午饭后,张深为了更好地创作剧本,又跟黎醒拟定了一些事情,顺便加上了个在揣摩角色期间,黎醒要对他有问必答的要求。
俩人经过几个小时的融合碰撞,张深将整个文章大概的剧情走向定了下来,他耳朵听着黎醒的话,手里握着笔飞速写着细纲,字迹都快飞起来了。
黎醒话音落下后,张深也已经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他为这段文字画上了句号,手挪到了下一行上,头也不抬地问:“名字想好了吗?”
黎醒轻嗯了一声,说:“就叫《伢儿》。”
第 6 章
几天接触下来,俩人总归是稍微熟悉了点,能聊的话题多了许多,这是件很难得的事儿。
张深兴趣爱好很少,也就对文字和音符有点独特的喜爱,对别的一概提不起兴趣,就算有点兴趣,也就是到手边儿了摸摸,看不着了拉到的程度,算不上喜欢,更没法称之为兴趣爱好。
其实俩人就是个合作关系,就算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张深也能通过自己的观察能力,揣摩好这个主角,把这个故事写的出彩。
可黎醒不是这么想的,每天变着法和张深聊会儿,聊什么都行,就跟定时打卡一样。
时间久了张深也就习惯了,关系逐渐熟络,慢慢敞了心接纳,相处时没了平日的寡言少语,偶尔也会开个玩笑,胡诌两句。
张深按照往常一样,早起出门上千景门口接黎醒,这套流程他重复了许多遍,已经熟门熟路了。
开始的时候黎醒总是找各种借口,后来也知道太扯,又硬不过张深的脾气,就干脆耍起赖了,凑到张深面前,垂下眼角一脸无辜样儿地说深哥,你就来接我不行吗?
张深油盐不进,心硬着呢,回绝的比谁都快,把大明星噎了个够呛,又窝一角演上了悲情可怜的角色,硬是仗着自己那张好看的脸说服了他。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艳阳高照,温度适宜,没那么冷,穿着大衣在路上走也不会觉得太冷。
北京的天气就这样,忽上忽下,要么冷的羽绒服挡不住风,要么暖的穿身单衣足够,尤其是白天晚上的温差,大的像在两个地区。
张深今天换上了薄棉服,穿得很休闲,毛衣牛仔裤和运动鞋,怎么舒服怎么来。
到了千景门口,黎醒果然已经等在那儿了,他今天穿了身暖色系,驼色风衣,高领白毛衣配上深色西裤,亮得很扎眼。
黎醒往那儿一站,双手插在风衣里表情懒懒的,见到车来了,立马直起腰往这边快走了两步。
“深哥,早。”黎醒每次一上车就是打招呼,这一套张深已经熟悉了,脱口而出了句早。
回完了话,起步车的时候张深想起了正事儿,用手指点着方向盘问:“今天什么计划?”
“唔。”黎醒系好安全带,按亮手机屏幕看了眼日期,一月十二号。他偏头,“深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张深疑惑地嗯了声,微微将身体倾斜,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等待旁边的人顺着说下去。黎醒却没有继续开口,神神秘秘地来了句我给你指路。
张深答行,耳朵听着黎醒的实时导航,看着前方路线一脚油门蹿出去,起的太猛让车里的人都跟着往后倒了倒。
黎醒坐了这么多次张深的车,依然没有习惯张深开车猛的毛病,每次都能被吓一愣,不过心里倒不会像第一次那么没底了,恢复得也快些。
他回过神儿后幽幽叹了口气,偏头问出了多日以来的疑问:“每回坐你车我都会缓一会儿,深哥,你开车一直这么猛?”
“凑合。”张深专注地盯着路,一本正经地开了个玩笑,“这几条道儿车少,在我这儿就跟F1车道一样。”
“那我可要坐好了,别飞出去。”黎醒边说边挺直了身体,右手死死把这安全扶手,略微认真地说了句趣话:“这么开车,驾照上的分够扣吗?”
正巧到了红绿灯,张深没忍住偏头看了眼黎醒,一脸真诚发问的样子,彻底把他逗笑了:“你不是逗闷子呢?”
黎醒噎了下,挪开了视线好像不大想说话了,直勾勾盯着红绿灯。直到绿灯亮了,车开出去了,才回:“没有,好笑吗?你这样开车我害怕。”
张深心说,你看起来也不像个害怕坐车的。
他斜了眼副驾驶表现紧张,手脚无处安放的人,没把这逗人的话说出声,让这个话题沉下去了。
从这段时间的接触,张深确实发现黎醒每次坐车表现得都太紧张了,害怕不像是假的,更像是后遗症的应激反应,联想到黎醒曾说过自己不会开车,估计八九不离十是留下过心理创伤和阴影。
他想过为了角色的完善去询问,可揭人伤口这种事儿,他不爱干,也干不了,他有的是时间等黎醒慢慢说。
张深在黎醒的指挥下,左一弯右一弯的开了将近两个小时,到了延庆较为偏僻的一家福利院附近。
“到了。”车辆停稳后,黎醒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他抬起手指着福利院门前竖立的铁皮牌子,“就这儿。”
张深看了眼牌子上写的字,延庆儿童福利院。他有些意外:“福利院,这就是你要带我来的地方?”
“嗯,把车停门口就行,这里没人管。”黎醒指着门口的空地儿,推开车门时笑着打趣,“治安相对会差些,不过不会有人来这儿划你车的。”
张深紧随其后,下车锁门一气呵成,朝黎醒走过去时轻哼了声,满不在乎地甩了一句:“划了又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