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放心,那您今晚还回吗?”孙阮佳是个机灵的,一早就把张深的东西收拾好了,件件数得清楚,生怕丢了落了。
张深迟疑半晌,轻吐气息:“不回了,我直接回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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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醒几乎从菜馆逃离的,一路奔逃未停,坐上回程的车也仍然心绪未平。今天所见所闻,每一个画面的闪回,都能将他摧毁,让他坚守的城池不攻而破。
到底是自信过头,还是理智丧失,亦或是这段时间朝夕相处的假象,给了他足够的底气,不然怎么会连最重要的事情都能忘记。
他和张深,应当是有一条迈不过去的鸿沟,是云泥之别。
黎醒陷入了自我挣扎中,伪装出的所有坚强都在此刻消散,一瞬的崩溃足以让他萎靡不振,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头抵着玻璃窗,未合紧的缝隙不断往里渗着冷风,吹得半边脑袋生疼,也唤醒了一半理智。
还有剧组,至少在剧组里,他们还有更加紧密的关系。但电影结束后呢,他们会变成何种关系,是更进一步,还是如同做了场梦,一切复原,此后再无交集。
黎醒自嘲一笑,他有什么资格奢望?进也好,梦也罢,不该纠缠在一起的线,何必强结。
回剧组的时候十点多钟,已经是收工的时间了,黎醒没往片场赶,打道直奔酒店,一进大厅就愣了,半个剧组的人都在里。
他一进门,坐在角落里的乔临就唤他过去,同一桌的还有制片人和几位导演,个个神情严峻,就跟遇上什么大事儿似的。
不知道是不是和请假有干系,那也不用叫半个剧组的人来开批/斗会吧?
琢磨这点事儿颇为心虚,黎醒更加萎靡,像个霜打的茄子:“怎么了这是?”
乔临没开口,旁边几位七嘴八舌把事儿掀了个地,说完还挺愤愤,话里话外都吐槽两句佟杨。
没成想出去一天,剧组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黎醒心情沉重的难以言喻,压得连口气都喘不上来,整个人处于茫然的状态,头疼的嗡嗡响。
剧组停拍,他连和张深维系关系的理由都没了,好像一切开始割裂开,又各自过回了自己的生活。
黎醒的状态太不对了,就连一向没有眼力见的副导演都看出来了,用胳膊怼了下乔临,示意他看看是怎么了。
乔临颔首,打发走了周圈的人,对着连瞳孔都失了光彩的人,说:“要不要和我去楼上下盘棋?”
黎醒缓缓转动眼中,神经迟钝,好半天才答应:“好。”
五楼有个休闲区,有一桌国际象棋,乔临喜欢下棋,去哪儿都喜欢玩两把,这点儿黎醒是最清楚的,只可惜他技不如人,从未在棋盘上讨到好。
乔临执黑棋,推出第一个兵,示意:“该你了。”
黎醒现在全凭一股气撑着,根本没有闲心下棋,像一具行尸走肉,没有自我意识,别人如何驱使,便如何做。他心浮气躁,乱下一气,以马吞兵,结果被反将一军,两子皆失。
棋局如战场,一棋错便失大半势,不过十分钟,黎醒就输掉了这局棋,每一步棋都被反将,最终兵马灭,车象失,王与后都被将死,一切落定,他输了。
乔临拿回将下的王,将它放在白棋中央,轻叹:“我早说过,你不是下棋的料子,既要做下棋的人,又怎能沉不住气沦为棋子呢?”
棋盘之上,黑白棋子交错,黑国王被围困在白棋中央,黑王后立于一角与王相离甚远,隔着兵马车象,隔了整个城池。
王已受困为俘,王后孑然一身,他们注定难以重逢。
这盘棋,已没有一子属于他了。
黎醒捏着起黑王后,死死攥紧手心不肯撒手,双眸赤红,哑声道:“我输了。”
第 32 章
机票订的是明天下午三点的,张深本想赶早上那班回去,架不住谈家兄妹因起不来齐心抗议,只好少数服从多数。
兄妹俩今天赶飞机,又玩了一天都比较疲累,晚上三人并未多聚,拿了房卡各回各屋。
谈鸣叶给订的是套房,宽敞奢华,主卧有一面宽高皆达四米的落地窗,边上搁着沙发茶几,还有张小塌,射灯照下,被暖光烘托得格外有气氛。
张深睡不着,洗漱完湿发侧倚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十八楼的高层能将半个城市尽收眼底,高塔低楼,路灯街牌,夜色中闪烁的高空警示灯。
剧中停拍这件事太不真实了,张深到现在都觉得恍惚,看着一闪一闪的红光,脑中忽晃过今日与黎醒分别的片段,定格在那双布满血丝,饱含情绪的眼睛。
他捏紧高脚杯,将半杯酒饮下,单手贴在玻璃上,垂眸向下看。今夜有雾,一眼望不见地底,只能看见浓厚不散的白雾,正如此刻心绪,被缭绕浓雾遮住,怎么也摸不透。
手贴着略带凉意的玻璃,冷热交替掌下笼罩之处爬上窗雾,张深起身立于落地窗前,巨大的等宽玻璃下,人不过是渺小缩影。他双眸沉沉,摇匀杯中醇厚红酒,隔着窗外的望不到头的城市,缓缓举杯。
这一夜过得格外慢,明日不会有拍摄,入夜不必熬夜赶剧本,常规的生活被打乱,失了章法,突然的令人心生空虚。
张深站了半夜,酒喝了三瓶,烟抽了半盒,还是没能将心里烦闷消减,到了日出天明,困意揭竿造反,才遮下窗帘躺入床榻。
他睡得不算沉,酒店的遮光和隔音做得极好,半梦半醒也未曾听过一丝扰人声响,可再好的防护,也抵不过烦人精。
谈鸣叶拿着房卡刷开门的时候,张深正睡得沉呢,两米的大床,睡在最右边,双手护腹躺的极为板正,白被从头盖到脚,连个多余的褶都没卷出来。
张深睡觉老实,不胡乱折腾也不爱见光,习惯把被从头盖到脚,入睡什么样醒来就什么样,不踹被也不翻身,万年来都是一个姿势,用谈鸣叶那狗嘴里的话来说,就是乍一眼以为从太平间里推出来的。
谈鸣叶一进屋看这样,视觉受到冲击,他没忍住乐了:“我一直特好奇,你这么睡觉到底怎么呼吸?”
好梦被搅,张深从被子里轻叹了口气,缓了会儿才向上滑,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神色冷酷,嗓音带着刚睡醒的困倦之意:“几点?”
“哦,十一点。”谈鸣叶看了眼表,还是好奇,“你不觉得憋吗?”
张深不想回答这种没营养的问题,默默掀被下床不吭声,奈何身后的人喋喋不休,使头疼加倍。他揉着太阳穴,没好口气:“不觉得。”
“哦没事儿,那你睡觉为什么捂着肚子?”谈鸣叶装瞎,接着问,“饿着睡的?”
张深受不了了,给了谈鸣叶一记眼刀:“没完了?”
“哎哎,别生气,我这不也是关心你?你这睡觉姿势吧,估计挺难找到能愿意和你同床共枕的人。”谈鸣叶看人要生气,终于歇了逗人的心,用一句欠儿登的话结束了这个话题。
张深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当着谈鸣叶的面儿也不避讳,边走边脱衣服,走到沙发边儿已然浑身赤|裸,他弯腰捡起散落一地的衣服,一件件套上。
窗帘没拉开,屋内没开灯,房间并不算亮,灰蒙不清,总是笼着一层阴影。
谈鸣叶看不清客厅里的景象,只能看到张深穿衣动作,裹着黑影的人将套头穿上内衬,手抚过胸膛。他顿了顿,询问:“之前让你用的祛疤药,用了吗?”
张深动作未停,将衣服穿了半数,才回应:“没有,这种位置又没人能看着。”
谈鸣叶皱眉:“胡说八道,总会有这么一个人的。”
“真有这么一个人,会嫌弃吗?”张深牵了牵嘴角,“既然嫌恶,又何必凑做一堆?”
谈鸣叶被堵得哑口无言,最终败下阵,软下口气说:“我只是觉得,它们存在得太久了,该消失了,你也……释怀。”
张深没吭声,坐在沙发上屈膝,沉默着将袜子套在脚上,手触到脚上肌肤时,感受到了脚底密密麻麻的伤口,忽然一顿。
脑子里忽然闪过黎醒满眼痛色望向自己询问,疼吗?
霎时间,布在胸口的陈年旧伤,如过电般抽疼一瞬。他鬼神使差抬手,隔着毛衣棉衫,覆于伤口所在的位置。
若是黎醒见到这些伤口,会是何种想法?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一瞬,张深如噩梦惊醒,心脏慌乱直跳,情绪布于脸上难以掩盖,他手掌攥紧,揪住胸口的衣裳,拧成一团。
当真是被附了体,疯魔了吗?
“小深?”
谈鸣叶喊了好几声无人应答,缓步走到沙发旁,只见张深一脸惊魂未定地扯着胸口衣服,有些错愕会从这张脸上,见到此种失态。
他斟酌一番,说:“没睡好么?心悸?”
张深仍是失神,喃喃回:“大抵是。”
谈鸣叶疑惑皱眉,没追问,只说:“以后少熬夜点,什么身体经得住你这样?缓会儿下去吃饭,咱们一点出发。”
张深摇头说不缓了,又和谈鸣叶交流几句,确定身体没事情,才一同出了门。
三人中只有谈慧带了行李,也不需要收拾什么,带好东西去一楼的西餐厅简单吃了些东西,接近一点退房前往机场。
湖北飞北京近,两三个小时就能到,基本登机眯一会儿就到了,实际上也差不离,张深一落座就开始休息,眼睛一闭一睁,飞机就落地北京了。
踩在大兴国际机场的地面上,张深仍旧觉得不够真实,发飘,虚得慌,直到走到机场大厅中,听到候机厅反复的广播,人群中夹杂的那些熟悉口音,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
一个拍戏暂且结束,他和黎醒不用再朝夕相处的事实。
出了机场已是傍晚,谈鸣叶家的司机已经在外边等着了,开了辆很低调的商务接人。
谈鸣叶帮忙把行李拎上车,偏头问:“小深,先送你回去?”
张深没意见,说行。
一个多小时后,车辆抵达雅云山庄门口,张深下车与谈家兄妹告别,独自踱步回到家中。离开的时间并不算长,半个多月的时间,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张深走过门前是,余光扫到大门那堵墙,忽忆起黎醒倚靠在这里的样子,他心头发闷,淡淡收回目光入门。
家里并无灰尘,看来谈鸣叶安排人过来清扫过,张深难得有些感念。走进卧室的那一刻,半个月以来紧绷的情绪松下,他忽然觉得很累很疲惫,像病来如山倒,此刻换成觉来如山倒,仍然适用。
张深好好清洗了一下,洗净了满身灰尘和压力,带着一身轻松陷入沉睡。
在安全和熟悉的情况下,他的觉会重一些,加上无人打扰便更是睡得昏天黑地,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将半个月缺失的觉全部补了回来。
苏醒时是半夜,睡得太久,张深睁眼后缓了半个小时才摸过手机,通知栏的消息都快爆了。他挨个看了圈,发什么的都有,重要的和不重要地穿插在一起,但唯独没有找到想要的消息,正要关手机,谈鸣叶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他反应迟钝,半天才接:“什么事儿?”
“小深,明天你几点去啊?”谈鸣叶开门见山。
张深想了好半天去哪儿,挪开手机下拉锁屏,看到日期时才顿悟,原来明天就是十七号了。他沉默两秒,拧着眉头答:“晚上吧,和他错开时间。”
“那我可白天去了啊。”谈鸣叶说,“我妈白天去,我陪她过去。”
“好。”
挂断电话,张深捏着手机有些出神。
明天,是他母亲的忌日。
张家有一块特用的墓园,在大兴郊区,挺偏僻的一地儿,占地面积极广,里面埋葬的都是家族中人,非公用墓园。
张深从家赶过去需要两个小时,四点出门,赶上堵车接近七点才到,去的时候天已浓黑。
墓园里特意设了户外灯,虽微弱但照亮足矣,他在脚下停车,踏入墓园前整了整身着的黑西装,确保一尘不染,无折无皱。
脚下泥土不够硬,偏软,是长期朝雾晨露导致,张深抱着一束花,神情庄重每一脚都踩得很沉重,在地面留下一个浅浅的鞋印。
连续越过三列墓碑后,张深看清了第五列其中一个摆满花束的碑前,跪着一个人影,他骤然驻足,眯起眼睛打量那个身影,这个角度逆着光,太暗,那人也着一身黑衣,与夜色相融,根本看不真切。
他向前两步,走到第五列时,一眼看清跪着的人是谁,当即下了脸。
跪着的男人动了动身体,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转过头,用居高临下的态度,审问:“现在连你母亲的忌日,也不放在心里了?”
第 33 章
那是位极具威严的男人,看起来不过四十多,身材高挑健硕,气质长相优越,言谈举止都透着上位者的压迫力。
男人一步步靠近,停在张深面前整了整袖口,随着动作幅度,露出腕上的手表。银色蚝式钢表带,黑色表盘,是一款稳重低调的腕表,既彰显贵气又足够适用。这是劳力士的经典款,发行很久了,即便足够爱护,在长期穿戴下也会有些使用痕迹。
张深盯着那块儿手表有瞬间的出神,直到男人手臂垂下,才重新将目光聚焦在那张和自己有三四分相似的脸上。
这是他父亲张钟厉,张家的掌权者,一个出色又成功的商人。
他抱着花束的胳膊收紧,偏开视线不想看到那张不苟言笑的脸,思忖两秒后绕过人,径直走向墓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