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认识杨叔以来,他的脸上一直都挂着笑,无论是喜怒哀乐,他总是笑脸盈盈的,而今也是一样。
根本叫人看不出其情绪来。
李尧顿了顿,让大监带李民下去,随后给杨叔同赐了座又赐了茶。
然杨叔同只恭敬地站在那里,不喝茶也不入座,几息之后,才幽幽出声,“听闻陛下今日做了件善事。”
李尧正等着他来兴师问罪,坐得很是悠悠然,“先生也听说了?”
杨叔同微微颔首,“唐国而今内忧外患,百姓委实承受不起税收之压,陛下应该减免南面百姓的赋税,只是北面百姓去年遭了旱灾,还需陛下下令安抚才是。”
李尧微眯起眼,他以为杨叔同会同他聊断袖之事。
他正恍神中,却听杨叔同再道,“唐国百废待兴,陛下眼下最重要的便是重振朝纲,李尚书仗着三朝元老倚老卖老,朝中各部都有他的门生,不得不防。”
李尧眉头微挑,问,“按先生的意思,该如何做?”
杨叔同道,“自惠帝之后,朝中便再无丞相一职,老朽以为陛下可再设一部。”
李尧倏地明白了,他道他为何辛辛苦苦逼他登位却不求个一官半职,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当年惠帝罢免丞相一职,就是吃了丞相独揽朝政之苦,眼下朝中最大的官也不过是六部尚书,再往上也就没有了。
若是重设丞相一职,又恐重蹈覆辙,所以杨叔同才想到这个法子,在六部之上再设一部。
若这一部中的所有官员都是他杨叔同的人,那李尧这个皇帝也没必要再做了。
至于皇帝是否喜欢女子,将来会否有子嗣也不重要了。
李尧暗自一笑,他果真是只老狐狸。
“巧了,先生与孤竟是不谋而合。”
杨叔同依旧笑着,“哦?陛下有何高见?”
“内乱刚平,唐国百废待兴,亦是除旧革新的好时机,孤打算重启科考,今年起每月一次,等选完合适的,再恢复一年一回,正好新朝添新部,也多添些人手,先生意下如何?”
杨叔同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虽然只是一瞬,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他继续道,“既然李尚书倚老卖老,孤便让他回家养老吧。至于新部,还辛苦劳烦先生筹谋一二了。”
杨叔同淡淡道,“陛下日理万机,这些是老朽应该做的。”
“想来那些老人们也不屑听孤的。”李尧补充道,“上古皇帝身边都有一队直达天听的锦衣卫,孤打算重启,赐名飞鹰卫。先生以为如何?”
“尚好!”杨叔同道:“书怀年纪尚轻,实在不适合待在朝中,陛下设立飞鹰卫,正好也给了他历练的机会。”
两人你来我往地聊了一下午,最终谁都没占先机,谁也没吃亏。
眼见着日斜西山,李尧暗自咬牙,终究没沉住气,“先生难道没有旁的事相告?”
杨叔同微微一愣,似是听了一件意外又莫名的事。
“陛下还想同老朽商量旁的事?”他淡淡道,“旁的事不过是陛下自己的事,老朽干涉不了。”
说着他便要告辞。
李尧怒拍桌案,道,“勇哥在何处?”
杨叔同冷哼一声,终于摊牌道,“桃花将军的荣耀都是陛下给的,如今陛下需要他,他自该奉还。陛下若是乖乖待在这龙椅上,老朽保证他安然无恙,否则,”
他笑笑,“这一年来,陛下见多了腥风血雨,也该知道,老朽从不做赔本的事。”
这些话满是威胁与警告,李尧不由心尖一颤,心里莫名产生了些许不大好的预感。
骆勇,你必须给我活着!否则,我李尧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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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骆勇醒来时,发现自己依旧飘在一片海上,面前一片汪洋,他不知自己飘到了哪里,只知道日头升升落落了整整七回。
那日在京城城外,他被一群东海人围攻,那些人不知吃了什么,一个个力大如牛,与此同时,他腹腔中又传来一阵绞痛,即便他奋力反抗,却依旧力不从心。
东海人将他锁在了一个牢笼里,每日只给他饮水维持性命,直到十日前,他趁机挖了领头人的腮偷了钥匙逃了出来。
东海人离不开水,所以追出来没多久,他们便不追了,而他也因此付出了一颗眼珠子的代价。
他有想过回去,可半路上遇到了一个人,杨叔。
他以为杨叔会立刻杀了他,可他并没有。
他只是请了医者过来给他疗伤,还请他喝了一顿酒。
他跟他说三郎成为皇帝势在必得,他若是当真为了三郎好,就必须离开他,否则三郎必定会遭全天下人唾弃。
骆勇想反驳,但面对一些不可否认的事实,他沉默了。
他想过自己与三郎最终的结局,兴许两人根本就没有结局,所以他才选择及时行乐。
只是他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他在杨叔身上感到了一丝杀意,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他拔腿就跑。
没想到的是,他发现自己越跑越四肢无力,五脏六腑也开始绞痛,最终他走投无路,从高高的悬崖上跳了下去。
醒来后他便发现自己抱着一块浮木,飘在了海上,
普通人在无水无食物的情况下,在海上不到四五日便已经死了,而他此刻又身受重伤,能活过来完全凭着一口气。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正当他以为自己要死在这片海上时,不远处竟向他飘来了一艘小船。
船上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老三!那里好像又飘着个人!”
旁边的中年男子往骆勇的方向探了探:“胡说!我看应该是被鱼啃食过的尸体!真是晦气。”
少年又道,“可是我看到他方才好像动了动。”
“肯定是回光返照!”那中年男子道,“别多管闲事!”
话音刚落,哐当一声,骆勇的浮木撞上了他们的船,若非中年男子技术高超,这小小船只差点被撞翻了。
少年又凑了过来,伸手戳了戳浮木上的骆勇,道,“老三,他还是热的呢,他没死。”
中年男子终究还是没拗过少年的坚持,撑着船将再度昏迷过去的骆勇带了回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骆勇终于再次醒了过来,入眼的景象黑漆漆一片,他动了动鼻子,阵阵浓重的咸鱼味儿扑鼻而来。
“你醒了?”又是那个少年的声音。
他努力睁开眼睛定睛去瞧,却见那少年正端着烛火,好奇地上下打量着他。
边打量着他边喃喃道,“不是说能起死回生的神医吗,怎么救回来的是块木头?眼睛也不好使,身体也不好使,脑子也不好使,他莫不是原来就是个傻子吧?”
骆勇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但身体里的疼痛明显缓解了不少,猜测应该是这位少年口中的神医救的他,于是他开口道,“多谢。”
然话音刚落,骆勇顿住了,他的嗓子里仿佛被塞了一把刀,不过两个字,喉咙就好像被那把刀生生剌断了一般。
少年也顿住了,“原来你会说话呀!那就好!是个活人!嘿嘿!”
说着,他便抱着烛火跑了出去。
周围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但很快,骆勇又看到了一束光。
跑出去的少年又回来了。
而且他还拉了一个人过来。
那人看起来非常地潦草,头发潦草,胡子潦草,衣服潦草,鞋子潦草,就连影子都很潦草。
他潦草地将他的手一把拉了过去,手指轻轻搭在了他的脉上,好半晌他才松开,随后咿咿呀呀地不知对少年说了些什么。
少年笑道,“恭喜你,你体内的东西已经被神医排出去了!”
神医又咿咿呀呀地说了句。
少年脸上的笑容一僵,“只是你的眼珠子兴许有些难治,他说,他前阵子正好挖了个东海人的蓝色眼珠子,他会想法子帮你按上,但不知道能不能用。”
神医咿呀完,从怀里拿出一颗丸子要喂他吃,那丸子通体黑色,不知散发着什么难以形容的味道,刚到嘴边,骆勇就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少年道,“这可是给你固本培元的好东西,快吃下。”
刚说完,他便迅速得抢了丸子,强行塞进了骆勇的嘴里。
丸子入口即化,还没等骆勇吐出来,丸子便在他嘴里消失了。
少年道:“神医说,吃了药再过几天你便能下地了,你就好好在这洞里休息吧。”
那潦草的神医说得果然没错,不过第二日,他便能下地走路了,除了失去眼睛带来的不平稳,其他的倒是与受伤前没什么两样。
少年给他准备了一双潦草的鞋,他终于能从这黑漆漆的地方走出去了。
原本他一直以为这几日睡觉的地方是一个山洞,万万没想到,走出去才发现,原来外面才是山洞,而里面则是一个用泥土堆砌成的屋子。
屋子依洞而建,足足有数丈高,有高处也有低处,在洞沿处一直绵延开去,洞里烛火不多,所以显得非常黑暗,虽说每几步都有一个放置夜明珠的小凹台,只是那些夜明珠很小,光亮也只能支撑照亮几步路罢了。
这个山洞很大,大到可以放下半个禹州城,少年带着他走过几个屋子,屋子一侧有一排台阶,两人拾级而上,不过十几步,便走进了另外一个小山洞里。
小山洞内里很宽敞,看上去经常有人走动,不过十几步,再拐了个弯,一股带着海鱼味咸湿的风扑面而来。
而眼前乍明的景象也是让他眼前一亮。
少年带他走出山洞,站在明媚的阳光下,骆勇突然感觉心情也变好了。
环顾四周才发现,原来他正站在一座高高的山上,而这座山却稳稳扎在一座比这座山还要辽阔些的岛屿里,四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汪洋,海风呼呼地朝着他的脸吹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
少年认真道:“老大说,我们这里的人祖上都是蜑户,不许陆居,不列户籍,于是先祖们便寻到了这里,不在陆地亦不在任何国土边境,才存活繁衍至今。”
在唐国,犯了大罪被判流放之人,都会有一些被流放过来做蜑户。
军户是贱籍,但蜑户比贱籍还要贱,其地位就连街上的一只老鼠都不如。
感受到了骆勇眼底微微的震惊,少年顿了顿,突然大笑了起来,“你不会当真了吧!这种话我们这里的小孩子都不信了。”
他又道,“你是岸上犯了错的流民吧?”
骆勇微眯起他那只完好的眼睛,似是在思考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少年耸耸肩,无所谓道:“算上你,我已经见过受过十大酷刑的流民了。”
他伸出手指数了数,“算上被割舌的神医,你是第十一种。”
骆勇微微歪了歪脑袋,似是疑问,少年道,“割鼻子的、割耳朵的、割膝盖骨的、割头发的、割脚指头的、割手指头的、割腿肉的、拔牙齿的、往肉里埋针的、断腿的、割舌头的,还有一个剜眼睛的。”
他边说边啧啧道,“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这么多折磨人的刑罚,也不知这些刑罚都用在一个人身上,他会不会死……”
他想了想,自顾自道,“应该不会死的,但会生不如死。”
“首领!有了!”
有人从山那边跑了过来,看起来很是激动,连他身上潦草的衣裳看起来也更潦草了些。
“首领!有了有了!神医有了!”
少年轻咳了几声,镇定道,“跟你们说了多少遍!行事要稳重!”
他顿了顿,才问道,“神医怎么就有了?”
那人道,“神医有攻破东海人的法子了!”
“当真?”
少年几乎蹦了三尺高,方才还稳定的神情如今眉飞色舞,还没来得及与骆勇说明情况,他拉起那人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