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了,两人的呼吸几乎停滞。
大概半盏茶的功夫,他们便感觉马车上的黑罩子被掀开了,骆勇还没来得及观察情况,外面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行至马车前戛然而止,不过几息,便有一只纤长的秀手轻轻撩开车门。
刺眼的光透过那条缝隙照了进来,两人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下一刻一张熟悉的脸从外头探了进来。
两人一惊,来者竟是他们前几日刚见过的丁五郎丁任椋。
一见着他们,丁任椋咧开嘴笑了起来,看上去有些亲切,也只有骆勇与李尧知道,他这张笑容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辛苦二位了,小人准备了上等佳肴美姬,也不知二位肯不肯赏光,便斗胆叫人请了二位过来。”
两人皆沉着脸,一动不动。
丁任椋闪到一旁,请他们下去,“王爷,您不会连这个面子都不给我吧?咱们还谈着生意呢。”
李尧的脸唰得一下发白,由于过渡紧张,心跳险些停滞,他很想近前捂住丁任椋的嘴,可已经晚了。
他的身份从未对外透露过,甚至连骆勇,他都没说过。
原本他是想找个时机当面对骆勇说的,没想到竟是叫这丁任椋给说破了。
他慌忙拉住骆勇的胳膊,想要同他解释,谁想骆勇只冲他点点头,并向他投来一道要他安心的目光。
李尧心尖一颤。
他难道没生气吗?
他居然没生气?
却听骆勇冷冷道,“这便是你丁五郎请人的方式?”
丁任椋无奈地耸了耸肩,并苦笑了一声,“这确是小人疏忽,只是小人实在怕王爷不允,便只好擅自主张,以这种方式将王爷请了过来,还请王爷莫要见怪,小人在此给王爷赔罪了。”
说着,他竟真的当着他们的面跪了下来,那样子像极了一个虔诚的信徒。
丁任椋这么一跪,竟是将眼下的氛围搅合地有些微妙,李尧也再不能安心地躲在骆勇的身后。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不知丁五郎你所为何事?”
丁任椋狗腿地抬起头,对李尧谄媚地笑道,“也没旁的什么事,只是那日回去之后,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有好些细节需要再与王爷商量一二。”
他道,“小人已在院中备了美酒佳肴,还请王爷移步。”
马车外头什么情况他们暂时还不清楚,若一直躲在里面,情况会很被动,所以两人相对一视,同意移步。
原本他二人以为丁任椋口中的小院是他的丁家别院,没想到刚下马车,两人便被眼前的富丽堂皇给惊着了。
骆勇险些惊得掉了下巴。
眼前这建筑哪里是一个别院,称之为宫殿都不为过。
眼前一片红墙绿瓦,高高低低错落在城墙上的建筑鳞次栉比,每一弯飞檐都精致地恰到好处。
特别是最高最大处的那幢建筑的屋顶上,竟还镶嵌着一颗像头一样大的夜明珠,夜明珠的周边有一圈又一圈的宝石簇拥着,璀璨地就像是一颗黑暗里的太阳。
没错,这里似是并不像在地面上,更像是在地下。
丁任椋躬身走了过来,像宫里的大监一样,向李尧伸出手相扶,“敢问王爷,这里比之皇宫如何?”
--------------------
第 25 章
丁任椋殷勤地向李尧介绍着地宫的全貌,譬如城墙,譬如皇帝处理公务的勤政殿,譬如皇后住着的朝露宫,再譬如贵妃住的永华宫。
李尧越走越觉着心里慌乱,虽然很多宫殿都还没建出来,但就目前这规模来看,丁任椋这是想在宁阳称帝。
他紧抿着唇,心也揪了起来。
丁任椋请二人进了勤政殿,里头站了好多貌美侍婢,其中几个正是那日李尧在丁家别院看到过。只是殿内除了几根孤零零的柱子以及几张简陋的桌子之外,便再无其他。
李尧又蹙了蹙眉,这丁任椋到底要做什么?
丁任椋挥退殿内侍婢,将李尧请到了桌案前。
此时桌案上正摊着一张白皙的纸张,笔墨砚台齐全,丁任椋拿了一支上好的笔,蘸满了墨水,递给李尧。
“小人仰慕皇宫构造许久,只是身边没几个人真正去过,今日好不容易请来王爷,还请王爷不吝,赐下墨宝。”
“只要王爷留下墨宝,那桩生意我丁某人绝不搀和,此外,”他笑着补充道,“我答应王爷,留您与您身边这小兵丁一条命。”
他这是起了杀心了。
骆勇正要近前,谁想下一刻方才被挥退的侍婢们竟不知何时从四面八方而来,几乎冲着他一拥而上。
平日里练兵骆勇从来没吃过亏,所以面对这些侍婢,他自然也不会心慈手软,只是没想到,这些侍婢竟个个身怀功夫。
若放在平日,对付这十来个侍婢自然没什么问题,只是今日他不知怎么了,身体越来越重,甚至心脏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制着一般,一时之间喘不过气。
不过几十个回合,骆勇便被其中一个侍婢狠狠砸在了地上,吐出了一口血。
李尧一把将笔抢过来,“让她们住手!”
丁任椋不慌不忙地冲侍婢们招了招手,并微微笑道,“王爷,你我都知道,做生意最重诚信。”
他指了指白纸又指了指空空如也的勤政殿内,“皇帝的勤政殿,我也是看过一眼的,若是王爷画的与我看到的有一丝异样,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留下这小兵丁的命。”
李尧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绞过一样,他狠狠瞪了一眼丁任椋,转身在那张白纸上画了起来。
由于自小藏拙自保,这么些年了,李尧还是头一回在旁人面前作画,说不慌张那是假的。
可一想到骆勇在他手中,他笔下的线条又更稳定了许多。
很快他便将勤政殿内的所有布局全都画了出来,甚至连殿内的雕栏画栋都画得栩栩如生。
画完后,他放下笔,后退半步,冰冷道,“画完了。”
在看到画作的那一刹那,丁任椋的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画中的每一处角落都是他想要还原的细节,若非墨迹未干,他甚至下一刻就想要寻了工匠过来开工。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抬手挥了挥,制服着骆勇的那些个武婢又以飞快的速度散去。
骆勇本欲起身过来护着李尧,谁想顿觉心上被什么东西压了一下,噗地一声,又吐出一口鲜血。
李尧迅速近前扶起骆勇,愤怒质问道:“丁五郎,你这是何意?”
丁任椋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那幅画作上,他幽幽道,“王爷放心,不过是小小的噬心毒,只要他不擅自出手,几日后便能自解。”
他说着,神情愈发深邃了。
“在下也给王爷备了份厚礼,也不知王爷可有兴趣一观?”
并没等李尧同意,那群武婢又乌泱泱地过来了,这回是同时架起了两个人,丝毫没顾两人的意愿,便将他们往另外一个宫殿拖去。
刚从勤政殿出来,李尧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这些武婢们架着他走的方向是一座空荡荡的宫殿。
从小到大,这条路他几乎走了上万遍了,这条路上来来回回有多少块地砖他几乎一清二楚。
这里是勤政殿去他自小住着的宫殿唯一的一条路,也是他无数次想通过这条路去找皇帝求庇护的一条路。
可是每每走到尽头他就退回去了。
皇帝根本不记得他的存在,又怎么会分出心思庇护他呢?
他被一群侍婢簇拥着来到了宫殿里,虽然在地宫之下,但这宫殿的布局以及阴冷程度与在皇宫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更关键的是,殿中的大小与布局也皇宫里的那个一模一样。
殿里没什么东西,除了内室那张无法移动的床榻,殿内能移动的东西已经全部被搬空了,当年要不是他生母苦苦哀求奉命照顾他们的大监与宫婢,他们恐怕连晚上睡觉盖身上的棉被都没有。
犹记得,生母就是在那张床榻上病逝的。
天气越来越冷,宫中各地开始克扣月例,他住的宫殿本就偏远,皇帝不经常来,等同于冷宫,所以便克扣地更厉害了。
那一年,他们没了炭火。
也正是那一年,生母得了一场极其严重的风寒,直到开春也没得到妥善的医治,直到殿外开满枝头的桃花树开始落英,生母也便睁着眼睛跟着去了。
生母生前的最后一句话说,她随着桃花瓣去了很远的地方,要他莫要担心,她还要他努力些,连带着她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
所以今后的十几年里,他都在努力地好好活着,因为他知道,他不只是一个人活着。
“听闻王爷自出生起便一直住在这无名宫殿中,直到几年前被一直无子的沈妃娘娘接走,没想到刚将王爷接走,沈妃娘娘便怀孕了,于是皇帝便将王爷外放到了禹州。”
丁任椋微微一笑,“王爷许久没回去了吧,小人如此安排可解了王爷的思乡之愁?”
李尧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要不是门外有一群人虎视眈眈,他真想掏出衣袖中的匕首,直接戳进他的心脏。
十八年来,他头一回起了杀心。
丁任椋似是没看到他的变化,继续道,“这还得要感谢王爷暗中将那谍人安全带到了宁阳,若非王爷相助,那些东海人怕也进不了宁阳。”
“哎呀,说漏嘴了。”
他突然顿住,仿佛是说漏了什么大事一样,但很快他又无所谓地笑了笑,“这几日就委屈王爷与这小兵丁住在这里了,等大事将成,小人再来亲自接王爷出宫。”
说着,他笑脸盈盈地退了出去,下一刻,宫殿四面八方的门哐当几声都被关上了锁死了。
殿内一下子便只剩下了李尧与骆勇两人,周围很快便安静了下来,几乎落针可闻。
夜明珠那微弱的光从窗柩处投射进来,正好落在了两人身上。
骆勇受了伤,被拖进来后便一直坐在地上,而李尧则是笔挺挺地站在那里,不敢动,不敢上前,不敢开口,更不敢看骆勇。
骆勇此时的心中也很不畅快,并不是因为李尧没有告诉他真相,而是因为他竟眼睁睁看着李尧被人欺负,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若是平日里他能多学几样功夫,若是他方才再机敏一些,也不至于叫三郎这般被人欺负。
他越想越气,紧咬牙关双手握拳狠狠地往地上一锤。
下一刻,他的喉间被一股子腥甜堵住,噗得一声,鲜血再次从他的口中喷出。
李尧见状,再也顾不上敢与不敢,近前便要用衣袖给他擦拭唇边的鲜血。
谁想骆勇直接闪到一旁,从怀中掏出纱布,狠狠地将唇边的脏污擦拭干净。
李尧的手停留在了半空中,心却仿佛在滴血。
看来骆兄是不肯原谅他了。
丁任椋在宁阳只手遮天,想必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只是没想到他竟会以这种方式拆穿他。
他又气又急,鼻头微微一酸,眼圈红了一大半。
他不是故意向骆勇隐瞒的,只是起初以为骆勇与那些人一样,所以他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后来觉得自己的身份或许会给骆勇带来麻烦,所以一直瞒着,并想着与他断交。
原本他以为不会再见到他了,没想到刚至宁阳,他们又遇上了。
更要命的是,骆勇竟还同他服软。
明明这一切并不是骆勇的错。
罢了,既然已经这样了,那便就这样吧。
为了掩饰当下的脆弱,他站起身,后退了好几步,又将整个身子扭了过去。
“骆郎君既然也已经知道本王的身份,那这份交情也该到此为止了。”
他强忍着哭腔,却故作镇定道,“丁五郎说得不错,本王便是当今皇帝的第三子,禹州城的藩王,封号禹。此事原是本王连累了骆郎君,害郎君遭此大难是本王的不是,本王定会同那丁五郎说清楚,此事与骆郎君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