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觉着头昏脑涨,胃里有火在烧,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几次翻身,本能地想去喝水,又生生忍住。怕自己坚持不下来,尽量想些这几年的战事,以把自己的决心夯得更实一些,可闻着饭菜香味儿,想着想着,又总是走样。
幸好他这会儿虚弱,没用多久就如愿以偿地昏睡了过去。
他再醒来时,身体沉在床上,像是陷在沼泽地里,下面有什么东西牢牢吸着他,让他动也不能动上一下。
脑海中有些模模糊糊的记忆,似乎之前曾图也来劝过他,但已分不出是不是梦,更弄不明白过了多久。
屋子中似乎很暗,窗户却透着一点光,不是凌晨就是黄昏,可仔细看时,桌椅又在地上投出影子,好像外面正亮着天。
察觉到自己眼睛已看不清东西后,刘绍忽地慌了。
他虽然一心求死,可那是为了不受折磨,万不得已而为之,求的是一击毙命的那种死法,最好一点不疼,或者只疼一下。
让他感受着自己日渐衰败,浑身上下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慢慢腐烂、终于死掉,对他而言,实是有些可怖。
从前不想死的时候,他明明连疤都不愿在身上留的。
忽然,眼前一道人影晃了一晃。
刘绍竭力睁大眼睛看向那里,只通过一道轮廓就认出那是狄迈。
狄迈似乎在远处徘徊一阵,又上前来,站在床边和他说了什么。一开始他没听清楚,狄迈似乎是认为他有意不理自己,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两句,他也没听清。
再然后,影子一晃,狄迈似乎急匆匆走了,屋中又安静下来。
眼前不再有人影晃动,像是被按下了静止键,刘绍忽然恐惧至极,仿佛自己是被封在琥珀中的那只蚊子。
说来奇怪,他身体还好时,不希望有人来打扰自己,只想一个人静静死了,可现在当真快要死掉时,又忽然害怕被这样一个人扔在屋里,身边没有旁人,也没有半点声音,眼前越来越黑,身体里面的内脏一点一点烂掉,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一个人慢慢死去。
他想要叫一声,只发出“啊”的一道声响,没来由地有些想哭,忽地明白了为什么人死之前总要掉一滴泪。可两天,或是三天没喝水,临死前竟然哭不出来。
脚步声又响起来,由远而近,渐渐清晰。
回光返照一般,刘绍竟然又看清了东西。
亮堂堂的光从窗户间照进来,桌子上摆着水和饭菜,椅子放在旁边,狄迈手里捧着个碗,单手把他提了起来,轻轻松松,就好像提着一只鸡仔。
他被迫坐起来,却坐不住,像是一根面条,吃溜溜地又往下滑。
狄迈于是不算温柔、甚至有些粗暴地按定了他,把他压死在床头,捧着碗自己喝一大口,随后猛亲上来。
一大口温热的液体灌进嘴里,几乎停也没停,就顺着食道滑了下去。
刘绍不喝水则已,一口下肚,求生的本能猛涌上来,不知身上哪来的力气,竟然逆着狄迈按在身上的手掌,撑起身来向前探去,下意识地吮着狄迈的唇舌,拼了命地想要从中攫取到第二口。
狄迈愣了一愣,随后同他分开,含一口汤,又吻上来。
片刻后,狄迈手捧空碗,坐在床边。
刘绍靠在床头,舌头下留着浓浓的参味儿,闭着眼绝望地想:坏了,我成洪承畴了。
第113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十)
刘绍靠在床头,嘴里都是参汤的气味儿,知道这一碗下肚,少说还能再续几天,在心里无声地长叹一口气。
寻死这事就好比戒烟,要么只有一次,要么就是反反复复无数次,他一次未死,以后怕也死不成了,最多只是一次次经历刚才那种濒死时的痛苦,无裨实际。
往后真就要一直这样不成?
他忽地失态,睁开眼道:“狄迈,你一刀结果了我吧,算我求你,好不好?”
狄迈笑了一笑,像是刚打过一场胜仗,抬手摸了摸他头发,回答道:“不好。”
刘绍崩溃。向后一仰,脑袋磕在床头,心中无限后悔,深恨刚才没能再坚持过那一下,落到现在,无计可施。
狄迈扶住他脑袋,问:“今天吃点什么?”
胜则胜矣,狄迈甚至还要当着他面耀武扬威。
刘绍心中大恨,不知是恨自己还是恨他,偏头躲开他的手,吐出一句,“滚。”
多少年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了。狄迈愣愣,条件反射般,霎时露出阴沉之色。
可片刻后他就收拾好面色,知道有自己在,刘绍不肯吃饭,于是起身道:“我晚点回来看你。”
他原本正在与人议事,是听人说刘绍情形不好,才临时赶回的,从刘绍房里出来之后,吩咐下人几句,就回了议事厅。
几个大臣还在原处等他,没接到他的口信,不敢擅自离开,见他回来,忙纷纷见礼,唤道:“摄政王。”
夏人自入主长安以来,虽然已相继平定山、陕、河南各地,可中原大半还未征服,不但需安抚百姓,还有调兵遣将、粮草供给、核定户口、招降纳叛、安置降将降官等一应大事,亟需处置,狄迈身是摄政,没有他点头,许多事情谁也不敢自作主张。
这几天他脸色发阴,神情不怿,几个幕僚说话时都不敢大声。刚才看他接到什么消息后,脸色更是变得极坏,没说什么就急匆匆走了,留下几人更是心中惴惴,互相瞧着,均暗中想走,却又没有这个胆量,就连出声议论也不大敢。
见狄迈再回来时,脸色和缓,为几日所无,定是有了什么好消息。
几人暗中交换一下神色,各自猜测,要么是东线终于攻进了山东境内,要么是西线打进了四川,再要么……再要么就是刘绍肯吃饭了。只不知是这里面哪一个。
“刚才所说,在长安附近俘获来的、还有自己主动来投的雍国降臣……嗯,我记着还有一个是叫张廷言的吧,他的官不小,怎么居然没随雍帝一道南逃?”
狄迈坐在椅子里,示意众人坐下,若无其事地重新说起刚才的事,没同他们多说半点。见此,几人同时会意:看来是后者。
辛应乾借着熟悉雍国朝政之便,抢着道:“回摄政王话。此人是荀廷鹤的门生,在洪维民死后初掌权柄,虽有清名,但并不很得人心。盖因他行事急躁,不能容人,在朝中树敌很多,只是借重荀廷鹤生前威望,因缘际会之下,才勉强居于中枢。”
“这次雍帝弃城而逃,他伏阶死谏,听说还曾上手拉扯雍帝袖口,颇遭雍帝嫌恶,从此有事不再召他问对。这次雍国举朝南逃,他却留在长安,不肯同行,不知是不是因为自觉已不能见容于雍帝、去南面将不得伸展之故。”
狄迈点头,“他是雍国重臣,名声又颇不恶,倒是可以收揽于我朝。”
他一开口,辛应乾就已明白他的心意,马上道:“摄政王英明!臣以为若能招降此人,让他入我朝为官,不但境内雍人将纷纷来附,长江以南,也必定人心动摇。”
狄迈虽只是摄政王,但朝中大臣,如辛应乾、韦长宜等人,已暗中把他当皇帝看待,言语行事间有意无意以臣下自居,既是讨他的欢心,也是催促他该往前再迈一步。
这会儿辛应乾对狄迈自称为“臣”,狄迈不但没有纠正,反而看他一眼,颇为受用,“好,你去探一探他的口风。”
辛应乾欢欣道:“是,臣领旨。”
稍晚时候,狄迈回到刘绍处时,本以为桌上的饭菜一定已经被他吃光,不料却还一口没动。
他拧起眉头,方才的好心情短了一截,暗道刘绍难道反悔了不成?去到床边坐下,看向了他。
刘绍喝过参汤后,似乎睡了一觉,这会儿精神看着比先前好些了。狄迈看他一阵,问道:“怎么不吃饭?”
刘绍没答这话,先道:“我先前口出恶言,请你不要见怪。”
他从上辈子小学毕业之后,就没和人说过“滚”字,更不必说对狄迈了。他只想推开狄迈,不想拿话刺他伤他,故而见他之后,先道一声歉。
狄迈愣了下,见他话说得客气,故意拿熟稔的语气道:“没事,这有什么?”又问:“饭菜不合胃口么?”
刘绍摇摇头,不答反问:“无论我怎么求你,你都定不会杀我、放我,是不是?”
狄迈听他说起这个,当即沉了沉脸,正色道:“不错。”随后又道:“你再如何寻死觅活也没有用,我让你活,你就死不了。”
刘绍先前若是死了,那就是件千古忠烈之事,将来要垂名竹帛,享誉海内。
可惜寻死不成,就成了“寻死觅活”,多添了这两个字,就仿佛撒泼,仿佛威胁,从人口中说出总带点轻蔑,落进耳朵,颇为扎人。
刘绍心中忽地恼恨了一瞬,可是自觉难堪,又不愿意反唇相讥,弄得两人都不好看,于是并不做声,过一会儿又问:“你定要把我留在身边?”
狄迈又答:“不错。”
他打起精神,等着应付刘绍后面的话。可谁知刘绍随后点点头,竟然说了声“好”。
狄迈心中一震,神情忽地变了,先前故意做出的那副严肃之态一霎时无影无踪,刚要说什么,就听刘绍又道:“你也知道我是惜命之人,只要能好好活着,就不愿意死。”
狄迈两耳发热,听他话音,如坠梦中,简直难以置信,可看他面上神情,又觉着他一会儿不会说出自己最想听的话来。他压下心绪,尽量平静地应道:“嗯。”
“这样,”刘绍道:“咱们两个都退一步。我留在你身边,咱们两人以寻常人相待,如何?”
狄迈心中冷下来,“寻常人……是怎么个寻常法?”
刘绍答:“你知道的。”
狄迈沉默地看他半晌,忽然向前一探身,“我知道。就是让我以后不亲你,不抱你,装作不爱你了,是不是?”
他故意把话说得这么直白,刘绍纵然自觉已经在心里做好了万全准备,却还是招架不住,胸中一翻,当即变了面皮,幸好还有胡子遮着,不至于太难堪,过了一会儿才答:“是吧。”
狄迈盯着他,又是半晌不语。
他不说话,刘绍也不肯再说,一时间,屋中静得十分难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狄迈笑了一下,不像苦笑,也不像冷笑,这点表情只仓促地在他脸上一闪而过,随后就瞧不见了。
他点点头,答:“行,只要你好好的。”
刘绍心里又是上下一翻,想让他以后也别说这种话,可说不出来,开口时就变成了另外一句。
“明天……我就搬出去吧,你换一处别院拘我。”
“对寻常人,做什么要拘着他?”
刘绍吃了一惊,片刻后才明白他的意思,“你不怕我跑了?”
狄迈又笑一笑,“不怕,你跑不了的。你想不想沐浴?”问完,不待刘绍回答,对着门外高声道:“打一桶热水来。”
下人很快就把热水搬来,狄迈伸手试试水温,觉着刘绍会嫌太烫,让人带走兑了点凉水,又送上来,这次再试,就觉着刚好了,转头对刘绍道:“来洗吧。”
刘绍靠在床头没动,“好,请出去吧。”
狄迈不但没出门,反而走到床边,伸手解他衣服。
刘绍讶然,挡开他手臂,问:“做什么?”
“你几天没吃饭了,我怕你被热水激晕过去。”狄迈答道,见刘绍动一动嘴,不等他开口,就知道他要说什么,马上又道:“我不愿让下人帮你。我们从明天开始,好不好?”
他要是强逼,刘绍自是正色相对,可他不知是不是故意,神情放得极软,像是在求人,刘绍就说不出话来,偏了偏头,咬紧了牙。
狄迈等了一阵,心中有数,索性摸到他腰带上,看他没有反应,伸手解开了他的前襟。
他先前抱起刘绍时,就发现他变得极轻,这会儿瞧见他胸前根根肋骨从皮里顶出来,肚子凹陷进去,收进两胯凸起的骨头下面,却仍是吃了一惊,不胜骇然。想说什么,可见刘绍偏过头不看自己,就没有说,把他脱了个干净,抱起来轻轻放进桶里。
刘绍始终不做声,也不动,狄迈就也不吭声,默默把水扬在他肩膀、头顶上。
五年了,他忽然想,他又见到刘绍,亲手摸到他,可是为什么全都变得这么不同?
他借着流水,摸刘绍肩膀上支起来的两块骨头,摸他一截一截往下延伸的脊梁骨,摸他陷进去的肚子,摸他黏在一起的头发。
刘绍始终没有什么反应,让水汽一蒸,身上发红,连脸上都带点红色,可是闭着眼睛,像是昏迷过去,又像是在装睡。
于是狄迈故意伸手向下,刘绍果然弓一弓腰,按住他手,含着责备、嗔怪的两眼一转,就看向了他。
狄迈笑笑,松开了手,眼睛从他脸上转开,看着他那两条骨头一般粗细的手臂,忽然怕他当真死了,在水声当中突兀道:“你要求死,那就万事皆空,好好活着,说不定将来有一日你做勾践,我做夫差。”
刘绍向后靠在桶沿上,“你太妄自菲薄,也太抬举我了。”
狄迈绕到他身后,摇头又道:“往后的事谁说得准呢?十几年前我在长安时,又几曾想过会再回来?你们雍人私底下常说盼着我会当完颜亮,你不想看一看吗?”
刘绍不语。完颜亮不得好死,他干嘛要盼这个?
狄迈忽然凑近了些,鼻子抵在他身后的头发上,问:“你恨不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