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宗义直言:“我说话无趣,副使觉着无聊时,可以读书解闷。”
刘绍愈发奇怪,他觉着无聊,回去就是了,干什么非得和他在一排城砖上耗着?接过书,低头看看,一本《世说新语》,一本《梦溪笔谈》,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句“多谢”。
他有时觉着自己似乎察觉了吴宗义的心思,有时又觉是自己自恋,到底吴宗义是怎么想的,他闹不明白,也不太愿意多揣摩。
这时吴宗义又道:“前两天抓到两个夏人派来的舌头,从他们身上没搜出什么书信,拷问时牙也咬得很紧,什么都没问出来,最后只得把人杀了。最近北面来人很多,这已经是这半月来的第四次了。”
“将军为何和我说起这个?”
吴宗义拿起自己那份干粮,“只是闲聊而已。”
刘绍愈发一头雾水,又啃了两口肉,忽然脖颈上汗毛竖起,猛地看向吴宗义,同他四目相对,嘴里的东西咽不下去。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狄迈派来打探消息的人,恐怕打探的不是军情,而是他。
他心里忽地一乱,张了张嘴,半晌道:“毕竟大战在即,也是正常。”
吴宗义答:“是。”
于是两人相对无话。
又捱一阵,终于日头偏西,斜阳把城墙的阴影拉得老长,两人拖着影子一同下岭。
进城之时,吴宗义问:“最迟不出后日,大军就要启程,副使不一道北上么?”
刘绍摇头,推脱道:“屯田之务刚起了个头,还有许多事做,我又不通兵法,就在城中静候佳音了。”
屯田确有其事,可他以此借口多少有些蹩脚。
前些日子,他见北军粮饷不足,恐成日后大患,知道洪维民父子的窗户纸不能贸然捅破,想让他们把吃进去的吐出来更不可能,想要解决问题,必须得另辟蹊径才行。
同荀廷鹤以书信商讨几次后,便上表请求就地垦荒、屯田、积谷,绥怀远近,此事有荀廷鹤支持,又有洪维民从旁吹风配合,雍帝自然答应下来。
如今屯田之事才刚开了个头,挑选了几个官吏,连下田丈量之事还没做,加上有张廷言协助,他其实完全可以抽身;况且他身为宣抚副使,也担着监军之责,一同北上才是分所应为。
这些他都知道,可他更清楚,自己可不是什么忠臣孝子,两军阵前瞧见狄迈,不用说话,只消看这小子一眼,怕就要不管不顾地把其他事情全都撇下,想方设法回去找他。
他还有两件事未了,一是等这战安稳结束,屯田步入正轨;二是等母妃过世,为她送葬。他打定主意,等这两件事了结之后,再回去找狄迈不迟。
反正他爹毕竟是雍帝亲弟弟,总不至于因为一个逆子丢了脑袋,大不了就当自己当年不小心生了块叉烧就是;至于荀廷鹤,也只当自己识人不明,看走了眼吧。
而如果现在就走,对不起的人实在太多,他再没心没肺,这种事总还是做不出来的。
闻言,吴宗义两眼瞧着他,对他点一点头,“如此也好。”
这四个字出口,刘绍忽感让人扒了衣服,埋在心底里谁也没说过的秘密好像摊开晒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他勉强地笑了笑,又补上一句,“说来不怕将军笑话,我这人其实有些怕死,战场上动刀动枪的事,实在是做不来。”
屯田之事算是借口,可这话的确不假。他知道自己如今在夏国的名声有点臭,贸然跑到前线,夏人士卒认不出来他,可能把他当寻常官员给宰了,万一认出他来,以为狄雄当初反水真是他指使的,对他怀恨在心,他可能死得更惨。
别管君子还是小人,都不能没事往危墙下面站,他还是老老实实留在大同为好。
“嗯,”吴宗义慢慢骑着马,“没关系的。”
果然,两日后大军终于动身,越过长城北上。
陆元谅说禁军为天子卫戍,担心有失,所以让其在后接应,不和大军混编。
谁都知道他话说得漂亮,实际上是担心被禁军败坏了全军风气,但曹子石自己也不愿以身试险,反而欣然同意,迟了几日动身,远远缀在后面。
大军越过长城北上,原本更加靠近沙井,但周宪一定要收复亦集乃不可,于是人马又浩荡西进,吴宗义率领前军昼夜奔驰,路上用了近十日,终于赶到亦集乃城下,然后只用不到一日就攻破此城。
此时夏人前军也已只有几十里地,狄申单独分出三万人,往亦集乃而来,狄迈统领大军,仍是直指大同。
幸好陆元谅早有准备,无论周宪如何催促,他所率大军每日都只行军十里二十里,探得狄迈消息之后,便马不停蹄,立刻回师向东。
周宪虽然恼恨他不听自己调度,但偶尔夜深人静之时,也难免想到,陆元谅要是当真听了自己的,恐怕过不几日,就要眼睁睁看着狄迈围攻大同了,于是就也没吱声,反正亦集乃已攻下,对朝廷也就有了交代,他跟随前军一道进城,连夜便起草了告捷的文书。
他在奏章中极力描绘,称夺取这座城,就是在夏人那里楔了钉子,以后我大雍背靠这座城出兵,进可攻、退可守,胡人从此要夜夜不得安枕,写完之后,大笔一挥,给俘获和斩首人数各自添了个零,一道写上。
过了多日,刘绍拿到副本,笑了半晌,心道以后再看雍国军报,看来需要自己截去一位。
可没过几天,大概是他这嘲笑遭了报应,周宪特意给他来信,邀他入城庆功。
他推让几次,实在推不过,也担心不盯紧了这阉人,将来他再折腾出什么幺蛾子,坏了大事,想起答应荀廷鹤的话,犹豫一阵,终于动身。
临行之时,他跨上马,忽然一乐,暗道:君子重然诺,我今天怎么也算是个君子了。
第085章 战士军前半死生(三)
正北面不远就是狄迈的大军,刘绍却取道向西,往亦集乃而去。
他骑在马上,拿着两军布防图,算了一算,最近时两人离着只有五六十里路,如果他愿意,又有本事绕开陆元谅所率的大军,不出今日就能与狄迈相见。
大概是离着近了,他最近时常不自觉地想起狄迈,夜里也梦到过几次。
梦里大多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片段,醒来后过了片刻就想不起来,只模模糊糊地觉着还挺开心,余韵悠长,能持续到吃早饭的时候——只除了今天早上的这次,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更像是回忆。
狄迈抱着他,问:“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刘绍并不是记性多好的人,两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不是桩桩件件都能记得起来。
如果不是忽然梦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记着狄迈说过这话。当时自己如何回复,他也已经忘了,可自从做了这个梦醒来,一整天都觉着心里阴沉沉的。
算算日子,他和狄迈分开已有一年之久,当日阵前一别,竟然至今再没见过一面。
自从两人十四岁相识以来,还从没有分开这么久过,在此之前,最长的一次也不过就是三个多月。
这一年里,不仅面见不上,因为他的身份原因,加上两国交恶,两人间至今连一封书信也没。狄迈现在怎么样了?
他统领着十来万大军南下,听说在朝中也渐渐地说一不二,早把贺鲁苍挤得没边了,怎么看怎么是春风得意之时,谁不称羡?
但刘绍对他总有点担心,虽然这担心让别人听了,多少显得有些自恋——他偷偷地想,分开这么久,连他都有点受不了,狄迈那么黏人,不会难过死了吧?
偶尔会有夏国的情报传来,狄迈身为辅政王爷,自然在每一份情报当中都会出现。
他做了什么大事,提拔谁、打压谁,军中又有了什么变动,刘绍都能知道,可狄迈究竟如何,从这里面看不出来。
不过十分顺遂是肯定的,显得他有点咸吃萝卜淡操心。刘绍摇一摇头,把地图卷起来放进怀里。
他没用多久就赶到亦集乃,刚一下马,就见周宪笑容满面,带他登上城楼,对他指点山河形胜,几乎把奏章里的话又说一遍。
刘绍怀疑他特意叫自己来,是因为看中了自己拍马屁的功夫,也不让他失望,当下六个指头瘙痒,对他格外奉承。
周宪大笑,笑声发尖,听得刘绍两耳嗡嗡,却也跟着微微一笑。
谁知耳鸣声还没过去,就见远处扬起尘烟,刘绍眼尖,收敛了面色提醒道:“大人请看,似乎是有军马来了。”
听他这么一说,周宪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让人掐住了脖子,忙扶着城砖向外探身,眯起眼睛看去,先见到一道烟尘,随后不久就远远看到一支人马,这会儿离着太远,看不清是谁,只能看出黑压压的一片。
他一惊非小,忙叫道:“城门关上没有?快!”
军士回报:“大人,城门已经关了!”
周宪脸色发白,在他的设想当中,大军都在东边,亦集乃不该成为战场,这是谁的人马过来?意欲如何?
这会儿城头上没有旁人,他只能回头去看刘绍,见刘绍面色沉静,稍稍宽了宽心,暗道:他毕竟是从战场上回来的。
这么一想,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问刘绍道:“你看会是什么人?”
谁知刘绍竟对他摇摇头,“属下猜不出来。”
他来时路上就已得报,吴宗义已与狄申所率人马交上了手,人数虽然不算多,可都是精兵,加上又有曹子石所率号称有三万人的禁军在后支援,虽然不指望他们能派上多大用场,可是壮一壮声威总是可以的。
吴宗义不会轻易让人杀败,即便败了,也不会牵制不住狄申那几万人马,让他们全军奔到这里。
正思索间,来人离近了些,人马杂乱,丢盔弃甲,旗帜东倒西歪,勉强能看出一个“雍”字,再仔细一瞧,身上是禁军装束。
周宪同刘绍对视一眼,心咚地一沉:后援都让人杀败,吴宗义怕不是已经全军覆没了!
刘绍问:“大人,不下令开城门么?”
他说话时,禁军当中跑得快的已经到了城根下面,抬头向着城上大叫。
周宪如梦初醒,喊道:“把城门堵死!都堵死!别放一个人进来!”
刘绍吃了一惊,又仔细看看,“大人,我看附近没有夏人,何不放他们入城?”
看城下禁军这幅模样,一旦一会儿被夏人赶上,哪还有半点一战之力,还不让人像杀猪屠狗一样给宰了?这会儿把他们留在城外,就和杀了他们没有两样。
周宪摇头,脸色变得愈白,“你看附近没有夏人,殊不知这是他们的诱敌之计,等咱们打开城门,他们马上就会一齐杀出,抢进城来!”
禁军已蚁附上来,把这座小城围了个水泄不通,人架着人,拿手扒着城墙,似乎想往上爬,但往往爬不一尺就掉下去,更多人拍打着城砖,怒骂夹杂着哭喊,此起彼伏地叫门,听着让人好不牙酸。
周宪的一个姓辛的下属也匆匆登上城头,劝道:“大人,开城门吧!禁军已经都围上来了!”
周宪不住地向远处张望,寻找夏人踪迹,恍惚间觉着四面八方都有来人,定眼一看,又似乎没有,闻言怒斥道:“他们这幅样子,一拥进来,都不用夏人,这小城马上就要失守!”
曹子石打马飞奔赶到,却始终无法靠近,被堵在人堆后面,拿鞭子左右猛抽,艰难分开一条道路,挤到城下,抬头高喊道:“大人,快开城门啊!再不开门,一会儿夏人就要来了!”
周宪一听,更不肯开,只催促道:“你快整顿兵马迎敌!”
曹子石几乎哭出来,“大人快打开城门,我进城之后才好整顿兵马啊。”
周宪只是摇头。
曹子石见劝不开城门,大怒道:“你想见死不救是不是?”话音刚落,竟然指挥禁军开始向城头射箭。
周宪忙往后躲,过了一阵,见禁军疏于训练,射出的箭歪歪扭扭,没有一杆能射到城头,才渐渐大起胆子,走到离墙边几步远的地方,不敢再靠近了,对着下面怒喝道:“曹子石!你要造反不成?一会儿我就写奏章弹劾于你,到时你自己去对陛下分说!”
曹子石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到他声音,也高声道:“命都没了,还怕你弹劾?给我射,往高了射啊!混账东西!”
刘绍懒得听他二人狗咬狗,站在墙边观望形势,的确瞧不见夏人,又劝:“禁军军心已乱,不放他们进来,几万人马怕是都要平白折损。大人,若再推迟,一会儿夏人赶上,就什么都晚了!”
周宪看他一眼,“夏人来了,他们正好背水一战。”
刘绍气得笑了,“眼下是大人不放他们进城,到时他们不帮着夏人一块攻城就算不错,哪里还能指望他们力战?大人担心打开城门,夏人有机可乘,固然没错,可眼下若是不开城门,一会儿同样守不住!城里守军只有不到千人,如何能应付夏人大军?”
他自以为已把能说的话都说尽了,没想到周宪仍是摇头,一会儿说担心禁军中已混入夏人奸细,入城后定要里应外合打开城门;一会儿说禁军眼下大乱,会影响城内军心;一会儿甚至还说,禁军你拥我挤,会挤坏城门。
刘绍平生极少生气,这会儿形势紧急,只觉着一股火往头上窜,忍不住冷笑威胁:“大人不听良言,恐怕一会儿追悔莫及!”
周宪见他一向对自己谄媚,今天竟敢这样和自己说话,大怒道:“你这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莫非也知兵吗?城门绝不能开,休要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