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也看出,这些年夏国气象不凡,和二十年前、甚至十年之前都已不可同日而语,决不可小觑了他们。狄广死后,现在的辅政王爷狄迈并非常人,最好能趁着他立足未稳之时,给予他迎头痛击,否则听之任之,将来定成大患。”
刘绍闻言一愣,没想到有朝一日听到“大患”这个词,竟然是用在狄迈身上的。
他顺着荀廷鹤的话头,想起狄迈,脑海当中先勾勒出一道人影——两人才只分开一个多月,人影的面貌还很清晰;然后想到的是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两人一起吃饭、打猎、因为什么事相对大笑起来,甚至有天晚上他把被子蹬掉,翻一个身去抢狄迈的,狄迈从他身上爬过去,从地上捡起被子重新盖在他身上的场景,这会儿也莫名其妙地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他感到种柔软的感觉,和从荀廷鹤口中听到的这个带点忌惮、带点敌意的词放在一处,有种方枘圆凿般的格格不入,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他没说话,就听荀廷鹤接下来道:“只是我远在长安,对夏国的真实情况,毕竟只能靠道听途说,所以还想听听世子的见解。”
刘绍回神。他虽然对荀廷鹤另眼相待,可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这次并不急于抛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反问问他:“不知对这些说法,荀相怎么看?”
荀廷鹤也不瞒他,“出兵之意,我也是支持的。只是凡事须得知己知彼,庙算于先,谋定而后动,眼下局势不明,夏国的情况是否果真如传言所说、现在是否当真是北伐的最好机会,其实还并不清楚,如果世子愿将自己所知告知一二,实在感激之至。”
刘绍见他如此坦诚,当即便打定主意,直言相告,“荀相先前所说,朝廷的判断的确不错。狄野死后,即位的狄显才只几岁大,他的那些叔叔兄长,觊觎皇位的人大有人在,所以这些年来彼此之间明里暗里争斗不休。”
“前次在亦集乃,这次在沙井,我大军两次北上,都能力败夏人,有所斩获,这也不假。”刘绍说着,话锋一转,“只是这是朝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狄勇、狄雄、狄广等人已死,现在还剩下的人里,辅政贺鲁苍是个没主意的,决不是狄迈对手;狄申同狄迈私下里关系甚好,听闻狄迈还是靠他襄助才带兵进入了金城;剩下年纪稍小的人里,大多也都随狄迈征战多年,唯他马首是瞻。”
“狄迈想再前进几步,避不开要再挤掉些人,但大势几乎已定,像之前那般明争暗斗的时候,往后怕是少了。”
他毕竟也倾注了许多心血于此,全靠着平日里演技甚佳,才勉强控制住没有透露出什么欣慰之色,“再者,这两次大捷,说到根上,都是因夏国朝政不稳,这才讨得了便宜。”
这里只有他和荀廷鹤两个,他便把话说得十分直白,“第一次在亦集乃,是因狄野忽然死了,贺鲁苍让出地利,不告而退。第二次在沙井,是靠事先传信,加上狄雄临阵倒戈,扰乱大军。这两次取胜的时机,皆可遇而不可求,日后一旦狄迈独揽大权,朝廷和军队都成了铁板一块,大军再次北上,还会轻易找见这样的机会么?”
他怕荀廷鹤起疑,虽然不愿,却不得不腆着脸把自己也加进去,“加上如今我也回国,无法再传递消息,这样的时机怕是再难找了。”
荀廷鹤点头,见他似乎还有话没说完,于是并不开口,只是耐心等着。
刘绍私心并不想两国动兵,犹豫片刻,决心还是把件要紧些的事情透露给他,“早在狄迈夺权之前,我在那边,就听闻他有扩充军队、重新整编的打算,只是被狄广压着,只能做得半遮半掩。现在他挣出手脚来,天高海阔,随心所欲,夏国的军队,怕是还能再翻一番。”
荀廷鹤微微皱眉,“听闻他们人口稀少,如何能供养那么大的一支军队?”
“那是老黄历了。”刘绍喝了口茶,“从狄野年轻时,葛逻禄就在四处筑城,将许多百姓迁入进去,无论牛羊人口都繁衍了许多。”
“况且他们从古以来,都是壮年男子平时牧羊、战时从军,平日里并不需要养那么多的军队,打起仗来也就能拉出更多的人,只是并非各个都是精锐而已。”
“况且狄迈近年来征服许多部落,将夏国版图扩大了两倍有余——”他说话时,瞧着荀廷鹤的神色,果然发现他并不知道此事,“一两年之内,定会将各部人马训练成军,这些人加在一起,怎么也有近十万,所以我才敢说,日后狄迈可用的人马能翻上一番。”
荀廷鹤越听,神情就越沉重,“这些情况,若非你说,朝廷恐怕要过几年才能知道。”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但刘绍知道他想说什么,两国交战,却连对手如何都没看清楚,实在儿戏。
“看来先前朝廷的确是轻敌了。”荀廷鹤低头沉思,把住胡须,轻轻抚动一下,“听说陛下传召过世子,不知世子的这些话可有对陛下讲过?”
刘绍微笑着摇摇头。见状,荀廷鹤会意,也没再问。
两人又谈了许久,不觉夜深,荀廷鹤恍然惊觉,连声道歉,亲自送刘绍出门,嘱咐府里的车夫相送。
刘绍自己骑了马,但拗不过,只好上车,在车上对荀廷鹤道:“大人先回去吧。”
荀廷鹤点点头,却站着没动,又对他道:“世子今晚所言,教我受益匪浅,北伐之议,看来还需斟酌。今日太晚,改日定在府中设宴,为世子接风,也算是补上今天的谢礼。”说着微笑一下。
刘绍愣愣,客套几句,钻入车内。
车架慢悠悠动起来,车夫赶着老马走出半条街去,刘绍回头瞧瞧,竟然还能看见荀廷鹤站在门口,直身而立,似乎看到他回头,对他微微颔首。
刘绍赶紧转回身来,这才有空品一品心中的吃惊。
在他心中,一个人年纪增长,或是位高权重,都会难免变得越发固执,如果二者兼有,那就更不得了,好比一艘泊在海上的巨轮,你在舵上使出一千斤的力气,也未必能扳动这船转过几分。谁知道荀廷鹤的这艘大船,竟然这般轻松就能掉转船头,听了自己这无名小卒一言,就如此审慎对待。他简直敬佩起他来了。
跳下马车时,刘绍忽然想到,其实他和荀廷鹤早该见过,不巧错过了,竟是晚了九年方才相见。
第080章 边筹自古无中下(五)
之后的一个月里,刘绍又去过荀廷鹤府上几次,同他有过几番深谈,不知道荀廷鹤和洪维民在雍帝面前各自都说了什么,总之没过多久,他就收到吴宗义奉诏回京问对的消息。
因为刘凤栖的缘故,刘绍的消息还算灵通,知道吴宗义进京之后,先星夜去了洪维民府上,第二天一早被雍帝私下召见,洪维民随侍左右,至于几人间具体的谈话内容,却不得而知。
刘绍隐约感到,狄迈迟早要南下伐雍,雍人想要先下手为强,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他和两国的人毕竟都有些交往,心里实不愿两国交兵,就想着拖一天是两晌,既然阻止不了,尽量往后拖延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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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因着自己这个私心,急于知道吴宗义同雍帝的谈话内容,就想去他府上探探口风。
若是按照常理而言,他和吴宗义一向没有交情,别说交情,就连交集都不多,除了他被吴宗义杀败过两次、还被他亲手擒获之外,俩人可说是半点关系没有,吴宗义必不可能同他推心置腹,把御前问对的内容透露于他。
但刘绍心里有种感觉:他去找吴宗义,吴宗义未必就不会讲。于是借口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携礼去到他府上。
下人将他引进会客的厅堂,另外一人忙跑去通报。
吴宗义过了一阵才现身,但步伐迈得很快,绝非洪维民那般故意拿乔。
刘绍见他走近,便站起作了一揖,“见过吴将军。”
吴宗义也还了一礼,喘气有些急,忙道:“世子怎么来寒舍了?请坐!”
刘绍没坐,忽然注意到吴宗义衣服上的褶子还在,显然是刚换了身新衣,心中困惑了下,但装作没看见,又道:“先前全靠将军在阵前搭救,我才得以重回父母之国。当日在将军营中,我身无长物,又回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好好感谢将军。正巧将军也回来长安,便特意备上了区区薄礼,以谢将军相救之恩。”
吴宗义向他搁在桌上的礼物看去一眼,又转向他道:“不妨事,不妨事,多谢,多谢!世子快请坐!坐!”
刘绍坐下来,忽地一晃神,想起十来年前他刚来到这边的时候,落水被吴宗义救下,也是像这样提着礼物到他府上道谢。
吴宗义那时比现在年轻许多,一张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一晃这么多年过去,竟然又是这样,两人一左一右地坐着,中间一张桌子,桌上摆着谢礼,吴宗义不知为何显得很是坐立不安,他自己也次次心怀鬼胎。
刘绍如今二度登门,已不像之前那样担心让人看出异样,暴露身份,被人当成什么邪祟给干掉。
他早就无缝融入,游刃有余,不忙着直入正题,先漫无目的地同吴宗义闲聊起来。
他同吴宗义聊起他的军营,聊起自己启程之前见过的几个将领,聊起自己回长安的路途多么遥远,吴将军也是沿着同一条路快马赶回,一定更是车架颠簸,舟车劳顿,说他回京第二天,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一下,就被皇帝召见,当真辛苦非凡,又说陛下一向体谅大臣,不是有要事相商,一定不会如此。
一副燕国地图慢悠悠展开大半,还剩下最后一圈,谁知吴宗义忽然自己抽出了刀子:“世子是想问,陛下传召,都问了我些什么吧?”
刘绍一愣,知道再拐弯抹角就没有意义了,于是点点头,“不知将军可方便说么?”
吴宗义盯着他,既没摇头,也没开口。
刘绍开始时还大方同他对视,后来不知怎么——大抵是心虚,又或者是什么别的,默默错开了视线,装作打量屋中陈设,两眼尴尬地乱转,手先把着椅子扶手,过了一会儿,放在腿上。
吴宗义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引得刘绍看向他。
随后刘绍就瞧见那张一贯显得有些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就像大理石板上裂开一道缝隙,“世子想知道,自然言无不尽。”
刘绍心道:他果然肯说!随后下一个念头就是:好像“言无不尽”这个词,他以前说不出来,看来他这两年读了些书,居然也能拽文了。
吴宗义早在大同时,就收到洪维民的来信,信中问及他对北伐的看法,他写好回信,谁知刚发出两天,就又收到诏书,让他回京问对,诏书旁附着洪维民的另一封信,说陛下仿佛也有北伐之念,加上自己在陛下面前美言,称他“熟知虏事,精明干练”,陛下这才同意召他进京询问情况。
信中的暗示十分明显,吴宗义又是洪维民一手提拔起来的,因此前一天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他府上拜访。
他没来得及说出多少自己的看法,因为洪相当头便说,北伐之意,自己也是赞成的,还意有所指地嘱咐他明天好好对陛下回话。
太详细的经过,他没有和刘绍讲,只是隐约透露出洪维民的意思。
刘绍心说:可惜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今天一早,吴宗义就进宫面见雍帝,雍帝果然问起他北伐之事。
吴宗义心里知道,陛下和洪相说北方正为了夺位群龙无首乃是一厢情愿,但他更知道,如果直言说出,不惟是在陛下兴头上泼了冷水,在洪相心里,也将被彻底扫地出门,于事无补不说,如果新换上的人只知道一味逢迎,局面还要更糟,于是并不直言反对,只是在言语中提及北伐的一应困难。
他决心使出缓兵之计,说现有边军不足以大规模远征,需要从中原抽调兵力,需要粮饷,需要兵器,需要衣物,士卒需要训练,需要银钱,需要一年多的时间……
眼瞧着雍帝脸上渐渐露出不耐之色,他不敢再说,只得把话又往回圆。
他当然知道,放任不管,夏国只会一天强过一天,动手需得趁早。
可比起倾举国之兵匆匆北上,他认为更应该像前面几次一样不断出兵袭扰,同时各地加强守备,等夏军南下,将其困死在长城之内。可看雍帝的神色,反而愈发变得不咸不淡的。
雍帝等他说完,不置一词,只让他回去后好好想想,思虑仔细了,再上一道奏表,详陈北上的一应困难和一应所需,随后就拂袖而去。
听说他回去后便对左右抱怨,说自古以来,那些个边将来到朝廷,有一个算一个,就只知道没完没了地要兵要饷,有时为了这个目的,还会故意夸大敌人,以期把朝廷唬住,要什么给什么——这些话还是洪相告诉他的。
周宪是内廷之人,服侍雍帝数十年,深受雍帝倚重,洪维民与他交好,等雍帝话音落后不久,就从他那里得知消息,随后便转述给了吴宗义,既是爱护,也是敲打。
吴宗义自然会意,忙说自己知道奏章该如何写,只是——
后面的话他没来得及说,洪维民从他嘴里听到了“只是”两字,当即便翻脸怒斥,问他是不是翅膀硬了,打算另觅靠山。
吴宗义连忙赔罪,恳切道:“集结大军北伐实有困难,恩相力主此事,万一将来出了差错,陛下降罪,如何是好?学生只能先将困难对陛下说在前面,让陛下他老人家自己决断,日后恩相也好有回旋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