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狄迈从侧面抱着他,把他连人带胳膊一道拢在怀里,应了一声又问:“你盼着我打赢还是打输?”
刘绍一愣,当真想了一想,没好意思说自己还真不想看他打败仗,敲定了自己的雍奸身份,就没答这话,反道:“你还不如问我,你和我爹娘一块掉水里,我救谁呢。”
狄迈没听过这么问的,“嗤”地笑出一声,“我水性没有你好,可也总没到让人救的地步,你还是救你爹娘吧。”
刘绍微微一笑,借着这个,顺势把话岔开了。
凉风吹开窗户,日光斜照进来,檐铁叮咚作响,院子间偶尔响起一两声稀疏的鸟鸣。
刘绍抱着被子坐起,看看窗外,发了会儿愣,好像才慢慢明白过来,不知怎么,心里并不如何悲伤,反而忽然觉出一阵烦闷,抬手使劲抓了抓头发,穿鞋下地。
他吃过早饭,想起来今天和人有约,先去母亲房中同她说了会儿话,等时间差不多就出了门。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他原先爱骑的小黄马已到壮年,甚至再过两年就是老马了,身上筋肉仍然结实,能看出几分曾经的规模,可是屁股上已经有了窝,刘绍摸一摸它,翻身上去,也不伤春悲秋,高高兴兴地去了酒楼。
刘凤栖的脑袋从二楼探出来,笑着朝他说了句什么。
刘绍恍惚了下,觉着这一幕有些熟悉,似乎以前也见过,却又想不太起来,心里头模模糊糊的,像是块上了哈气的玻璃,擦亮一小块,过不片刻,水汽又迅速追上来把它蒙住了。
他把马缰递给迎出来的小二,沿着店里的楼梯上了二楼,瞧见拐角处的扶手上缺下一角,露出的浅色木头,忽然间心里一动,不觉笑笑,走上楼,朋友几个已等在门口,刘凤栖上下打量他一番,大叫了声:“小五!”
刘绍一愣,忽然明白这是在叫他,应了声:“四哥!”
两人互相迎着走了几步,张开手臂抱住,刘凤栖在他后背狠拍几下,松开了他,“听你叫声四哥不容易,走,进来!”
刘绍跟着他进屋,随后瞧见后面的解辉、秦远志,两人都上前来,和他抱抱、拍拍,互相上下打量,解辉摇摇头,忽然间长叹一声,“九年了!”
秦远志喉头一哽,一句话没说,只是瞧着刘绍看。
这么些年不见,每个人都变了样子。
刘绍离开长安时,还只十七岁,现在已二十有六,身量长大,因着常年征战,晒黑了些,不复之前的少年模样。
被几双眼睛错也不错地盯着的同时,他也同样打量着老友,见他们也个个变样,都不再年少,和记忆中的大不相同,忽地一笑,凭着一句“大家也都老了啊”,将涌起的感伤之情挥了个烟消云散。
刘凤栖在他肩上捣了一拳,“喝酒!”
刘绍从桌子上拿起酒杯,连饮三杯,倒扣过来,“不想咱们兄弟还有重见之日!”
几个朋友见他豪饮,也不打怵,跟着一块连饮数杯,相视大笑。这样一笑,彼此间好像忽地又熟稔起来,仿佛从来没分开过。
刘凤栖招呼大家坐下,朝着刘绍一个劲地发问,问他草原上的风土人情,问他在夏国如何栖身,问他在那边做了什么官、最后那仗到底是怎么打的,只除了省去些重大关节,剩下的刘绍全都一无隐饰,一一道来。
几人听得心驰神往,解辉一拍桌子,“大丈夫当带三尺剑,立不世功!小五,三哥羡慕你。”
秦远志举杯道:“你马上就要去北边了,也算遂了志。”说着一饮而尽,叹了口气,“不像我,只能困在这巴掌大的长安城里,天天就是做那些事。”
“得了吧!”刘凤栖拿胳膊顶了他一下,“北衙禁军还不威风啊?多少人想进还没门路呢。不过我可能在长安也待不太久了,我看和夏国迟早要打,嘿嘿,咱读书不行,但一身武艺尚可,三哥,到时候少不得要去北边陪你了。”
解辉大喜过望,“好啊,你也来我父亲军中吧,我回头就写信和他说。”
刘凤栖摇头,神秘兮兮地道:“我父王和大将军说好了,让我去他老人家麾下谋个一官半职,昨天刚定下来的。”
“好啊你!瞒得好紧!”
刘凤栖呵呵大笑,忙喝酒赔罪,秦远志更羡慕了,“合着出不去的只有我一个!小五,你怎么说?”
刘绍见他问到自己,不禁一愣,摇摇头道:“我心里还没主意。我母妃现在身体不大好,这么多年我都没在她身边尽过孝,好容易回来一趟,先多陪陪她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对了,怎么不见大哥来?”
他所说的大哥是顾彭祖,年纪比几人大上许多。刘凤栖答:“大哥早就从军了,好像是……唔……”
解辉接话,“应该是小五刚走一年,他就走了,现在正在西南呢。听说也想调去北边,可惜脱不开身。”
刘绍点点头,“吴宗义一走,那边就没平静过。”
几人评论了几句,又聊起北边战事。
刘绍发现提及这个,几个老友全都眉飞色舞,战意极高,好像到手的功名就在眼前,忍不住泼了盆冷水,“打仗可不是儿戏,那可是真要死人的。”
秦远志摆摆手,“打仗死人,算什么稀奇事了?从古至今,不都是这样!哎,小五,你刚从战场上回来,我问你,你杀过人没有?”
刘绍一愣,随后叹气道:“自然杀过。我不杀人,你们也就见不到我了。”
几位好友脸色一变,似是惊诧、是敬佩,可唯独没有恐惧。刘绍看着他们,反而沉了沉脸,“骨头茬子崩到你脸上,人在你面前,血喷得你一头一脸都是——”
他说着,抬起只手,作势往脸上一挥,“但你不能眨眼,你闭一下眼睛,雪片似的刀就飞过来,你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说完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你们还道这是什么好事么?我倒宁可从来没经过这些。”
秦远志摇摇头,颇不赞同,但也不多说什么,又招呼他喝酒。
谈及雍夏这次作战,刘凤栖忽然道:“哎,世上事真说不准,狄迈原先就是给咱们当质子的,没想到现在都身居高位,统领大军了,我记着他和咱们差不多大吧?”
秦远志道:“和小五一边大。”
“嘿!”刘凤栖愈发感叹,问刘绍:“对了,说来,之前就数你俩玩得最好,今天咱们这儿也没外人,小五,你和我们几个照实说了,当年你真是让他给挟持去的?”
解辉接话,“我们私下里聊过好几次,说实话都不相信。从长安到金城,那么多里路,没车没马,怎么也得走几个月。他就一个人,听说好像还受了点伤,你那么聪明一人,要真想跑,能找不到机会?”
“没错!”刘凤栖压低了声音继续道:“我们聊起,都觉着十有八九,你小子是自愿跟去的。你说你好端端的,跑去葛逻禄做什么?又冷又穷,哪有在长安舒服。”
刘绍听得暗暗心惊,心道:不知我当初和狄迈交好,城中有多少人知道。
这念头生出,忽然觉着长安不可久居,只是一来没有正当理由再回北方,二来他母亲的病确实不大乐观,他不好开这个口,一时沉吟,口中应付道:“没有的事。我当时被他押着,拼命赶路,没出两日就生了病,身上还一分钱没有,就是没被人看押,自己也回不来,还是被他半拖半拎着去的。”
他说着,渐渐回神,知道再这样下去,就是拿一个谎话圆另一个谎话,连环谎一路撒下去,迟早有露馅的一天。
幸好雍帝糊涂,加上又没人刻意整他,让他暂时囫囵了过去,可这就是个哑炮,指不定什么时候忽然炸开。
他也知道自己给出这理由搪塞不过去,于是说完之后,对几人又道:“我和狄迈之前玩得好的事,可千万别和人说。他现在成了夏国的辅政王爷,位高权重,指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和咱们再打起来,我又刚刚回国,被人盯得很紧,要是让有心人做了文章,怕是小命不保!”
他这番话说得甚是诚恳,几人虽然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可闻言也清楚其中利害,纷纷点头,保证不和人说。
又喝了半晌,刘绍无意间看了一眼窗外,天已全黑了,街上灯火纷纷亮起,忽然一拍脑袋站起来,“坏了!”
几人抬起头愣愣瞧他,“怎么了?”
刘绍搁下酒杯就往外走,边走边道:“荀相约我今晚去他府上,我给忘了,这什么时辰了……”
“荀相?”刘凤栖睁大眼睛,“行啊小五,你刚回来他就找你!我都没见过他几次,你这面子可够大的。”
“估计是他想问我葛逻禄的事。”刘绍匆匆跑下楼,“酒钱我结了,你们继续喝就成!”
他三两下解下马,还记着街上不能纵马奔驰的规矩,不敢将马驱得太快,想到荀廷鹤毕竟不同于洪维民,听说是个君子,既然是君子,料来应当不大会记仇,看自己一身酒气地迟到,大概不会生气……
的吧?
他甩了下马鞭,想到荀廷鹤的风评,心中稍宽,转念又想到方才刘凤栖他们几个全都战意高涨,简直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仿佛夏军不堪一击,又好像马上要有大战,而且雍国定能大获全胜似的。
他们不会平白无故地这么想,定是朝中早有风吹,难道是什么人想要打仗,提前造起势来?
他忽地心中一亮——是洪维民吧。
想到这里,他一扯缰绳,荀廷鹤的府邸已在眼前。
第079章 边筹自古无中下(四)
刘绍在荀府前下了马,正见到一个年轻人出来。
这人和他差不多年纪,长方脸蛋,眉毛很浓,面相有些严肃,像是块方方正正的冰糖,见了他之后微笑一下,把这糖融了,朝他点点头,拱一拱手,没多说什么,又转头对身后行礼致意一番,随后便上车离开了。
刘绍刚刚回国,不认得此人,见状虽然一头雾水,却也回了一礼,一扭头就在门口瞧见一人,脸颊微瘦,面孔白净,颌下五绺长须,疏疏朗朗,三四十岁年纪,比洪维民稍年轻些,但身上丝毫不见他那股“气”,反而文质彬彬,显得有几分清秀。
瞧见他的那刻,刘绍耳中正听见一声响,从远处什么地方传来,思绪猛地一远,又迅速拉回,一面对他见礼,一面想:刚才是街的那边敲的梆子。
“晚辈刘绍,”他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没有用同洪维民交谈时自称的“在下”,对着荀廷鹤一揖到地,恭恭敬敬地道:“见过荀相。”
出乎他意料的,荀廷鹤也对他回了一礼,随后将他让进院门,笑道:“请进。”
始终没什么下人迎上来,他自己亲自带路,引着刘绍进到一间屋里。
到这时候刘绍才见到他府里第一个下人,只见一条几百年的老树树枝般的手臂伸到他眼前,送上两杯茶,一一搁在桌上,来人一句话没说,抱着托盘静悄悄地走了,连脚步都没发出声响。
荀廷鹤解释道:“他是我的同乡,跟了我快二十年了,之前喝药喝哑了喉咙,说不出话,别见怪。请用茶吧。”
刘绍忙说不敢,跟着举起杯子,因茶太烫,只抿了一小口,又搁下来。
他忽然隐约闻见自己身上的酒味儿,一张老脸破天荒地有些发热。
他有几分看人的本事,一眼就看出传言不差,荀廷鹤确实是个仁恕君子,君子也确实不会因为他喝酒迟到而怒形于色,但人家只要往他身前一站,就衬得他浑身上下哪哪都不妥帖。
他喝了口茶,舌辩滔滔全都泻进杯里,半晌没有吱声。
他不说话,荀廷鹤就开了口,“世子初回长安,本不该贸然打扰,今日请世子来敝府,是有事想向世子当面请教。”
刘绍和洪维民见过几次面,这会儿见荀廷鹤这么单刀直入,简直有些不习惯,明知故问道:“荀相请说,晚辈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世子在葛逻禄九年,”刘绍在心中道:是八年,因为中间有大半年是在去的路上,却没打断,又听他道:“对北边的情况,比旁人知道得更多。现在朝廷上有些议论,想同夏国用兵,只是这些年来朝野上下对夏国国内情况都不甚了解,今日请世子来,是想请世子不吝赐教。”
刘绍一面听他说,一面在心中寻思:洪维民见过我两次,皇帝也召见过我一次,可想对夏国用兵的风声,全没对我透出,这人却轻易对我说了出来,一来可见他确是坦诚,二来也可知他城府实在不深,这种人和洪维民共居宰相之位,怕是相处不长久。
他心思转得极快,这些个念头一一转过,在荀廷鹤看来,也只是稍一垂眼而已。见状,他又问:“可是有何不便?”
“哦,哦,没有。”刘绍微微一笑,“不知荀相想知道哪一方面?”
荀廷鹤没答这话,反而先向他解释一番,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伐夏之争由来已久,不算密议,我想用不多久就会摊开来说。听说夏国国内朝局不稳,自狄野死后,狄姓宗族之间争斗得十分厉害,再加上我边军两次北上,都斩获颇丰,于是朝廷上渐渐有了挥师北伐之议。”
刘绍点头,并不打断。
从他回国之后,总是别人问他的时候多,对他说些什么的时候少,这些话分量不轻,可从前没有人对他讲过,今日从荀廷鹤口中听说,他不由得对其生出几分感激,暗地里将他比诸洪维民,可说是高下立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