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刘绍差点没咽下去,心想朝会上狄迈站前面,他站后面,狄迈是后脑勺上长了眼睛还是怎么,居然连他眼睛往哪看都能知道,没过脑子地问了句:“你怎么知道?”
结果狄迈瞬间不乐意了,手指头一按,那碗立时栽倒,原地滚了一圈,虽然没掉下来,但也命在旦夕。
他全当没看见,搁在桌上的手一攥,“反正我就是知道。”
刘绍正好吃完了饼,擦擦手,把碗扶正,放在桌子中间,摸摸下巴故意道:“你说你好歹也是尚书了,上朝也不好好上,总偷看我做什么,小心让人参你一本。”
“谁敢参我?”狄迈更气了,起身绕过桌案,把刘绍压在椅子里,“你还没说,你老看他做什么?”
他两眼瞪着,似乎是想显得凶恶些,如果把刘绍压向椅子时用的是手,大概能够如愿,只可惜用的是屁股——他打斜里坐下来,压在刘绍腿上,一只手还伸到他身后,一开始只是扶住椅背,后来干脆顺手把住他肩膀,头低下来,整个人像一团乌云般笼在刘绍上面,脸上的表情十分之严肃,问完这句之后,就再不说话了,只等他开口。
刘绍被他的两条大腿骨硌到,悄悄动了动腿,抱着他往旁边挪挪,手就顺势留在他侧腰上,不拿下来了。
他私下里从没见过狄迈朝他发火的模样,办公事时倒是吃过他的范围攻击,其实狄迈真正发火时雷嗔电怒,怪吓人的,没什么好看,但人就很怪,越没见过的,就越好奇。
为着这个,他这两年没少干缺德事。
比如等狄迈刚一睡着就掐他鼻子把他憋醒,一晚上如是者四。
前两次狄迈只是觉着奇怪,胳膊一伸,抱着他又继续睡了,到后来估计终于觉着他太烦人,哼哼两声,以示不满,连眼皮都没抬,翻一个身背过去不理他了,脸往被子里一埋,等刘绍再看时,他人已又睡了过去。
其他像这样的还有很多,堪称罄竹难书,擢发难数,这会儿时机大好,光荣历史也来不及一一回忆,刘绍往后仰了仰头,靠在椅子背上,往火上浇了泼油,“你猜。”
狄迈低下头来,额头在他头上“咚”地一磕,“我不猜,你说!”
刘绍吃了头槌,拉长声音“啊——”了一声,随后道:“我是瞧着这两年小齐将军男大十八——”
“谁是小齐将军?”狄迈忽地打断他。
刘绍一愣,“不是贺鲁齐么?”
“那你就说‘贺鲁齐’。”
“哦,好……啊!”刘绍又挨了一记头槌,“我发现贺鲁齐将军这两年好看了不少,还——”
狄迈又没让他说完,隔着几层衣服忽然闷头一口咬在他右边颈窝里。
刘绍见他气势汹汹,一声惨叫已经滑到嘴边,结果发现实在不怎么疼,就没叫出来。
狄迈咬完一下,就松开他,却没把脑袋抬起来,鬓边的碎头发在他耳朵根蹭着,引得刘绍缩缩脖子,随后就听狄迈在他旁边道:“我不信。”
“真不信啊?”
狄迈不答,只“哼”了一声,“你再不说,今天别想走出这个营门。”
“你这是私自扣留朝廷命官。”
“再说一句,连帐门也别想出。”
刘绍估计自己再说一句,圈还要再缩,搞不好今天下午就要一直被狄迈压在这么一把小破椅子上了,也就不再逗他,“说正经的,你大哥最近和你九叔快闹掰了,我怕到了你九叔真容不下他的时候,吏部空出来,他见你和贺鲁苍走得近,也不放心把位置给你。”
狄迈抬起头,“你多瞧贺鲁齐两眼,狄广就放心我了?”
刘绍呵呵笑了几声,“也不是,我是忽然想到一个缺德法子。”
他难得对自己有清晰认识,“我今天想,要不要找个由头先和贺鲁苍红个脸,正好看见贺鲁齐,想起来他上次差点被你打的事,就突发奇想,寻思能不能找个空闲约他出来,先喝一点酒,然后到时候我就像你这样,也往他腿上那么一坐——”
他说到这儿特意顿了一下,准备挨咬,结果狄迈没下嘴,摸一摸他红了一块的额头问:“你不怕我打死了他?”
“对,然后你就忽然杀出,和他打上一架,打完了再提着人去贺鲁苍府里,说他放任手下人欺侮朝廷大臣,不把你四王爷放在眼里……反正就是吵几声给人听。”
他说完之后,半晌没听狄迈说话,只能听见他一下下的喘气声,过了有一阵才听他开口。
“你用什么法子算计人都行,就是不能用这个。”
狄迈脸沉着,不故作严肃时,反而严肃得厉害,看着让人心里有点发寒,“大不了就把棋全掀了,我带人杀进宫里,哪还管这些麻烦事!”
刘绍见他面色沉郁,很有些山雨欲来的意思,忽然两手抱住他脸,往中间一挤,又朝着两边抹开,“呦,生气啦?”
他感觉自己好像终于如愿以偿,当真把狄迈给弄毛了,但弄毛以后又觉着没什么意思,又转头哄起他来,“我就知道你不同意,况且这法子也不大靠谱,所以想想就算,没当回事。你要是明天再问我,兴许我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拿开手,摸摸狄迈耳朵,又补上一句,“后天上朝就不看他啦,只看你,成不成?”
狄迈脸色却没缓和,闭一闭眼,低头抵在他额头上,“回来七年多了,到如今还在仰人鼻息。”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摇摇头,笑了一下,接着又不说话了,默然半晌,忽然低声又道:“早知道当初不硬拉你来了。”
他在府里烧土炕、辟菜园,把头几年的俸禄全用在从南边一车车地买那些存不住的水果,其实都是为了刘绍能觉着和在长安时一样。
但这些还不够,他自信还能得到更多、给出更多,可这么多时日蹉跎过来,竟然还在别人股掌之中,到底什么时候他才能挣出手脚来,不再受制于人?
刘绍哑然,“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老惦记着它干什么?”
他抱着狄迈拍了拍,话锋一转,“嗯,你不仅拉我来,你还给我吃干饼干肉,还只给一碗水,还把我腿坐麻了……”
狄迈听他细数自己的累累罪状,听了一阵,反而心中一松,露出一个笑,从他身上起身,把刘绍也拉起来。
刘绍刚一站起就眉头紧皱,念叨了一串“不行麻麻麻了”,往前一倒挂在他身上。
狄迈顺势接住他,两手抱着,抱了一阵,忽然改口:“是不是我不拉你,你也会和我一块过来?”
“嗯?”刘绍随口道:“那不至于吧。”
狄迈摇摇头,十分自信似的,两边嘴角往上一翘,“上次我出兵在外,你就跑过来找我了。”
“还有这事?”刘绍问。
“前几天你睡午觉,我没意思,翻了翻你放在桌子上的《魏纪》,在里面翻到了我之前送你的那片树叶。”
“啊,那是我正好缺个夹书的。”
狄迈就不说话了,一错头吻住他,过一会儿同他分开,故作疑惑地道:“真奇怪,亲着也不硬啊。”
刘绍愣愣,随后脑袋一顶,也狠狠给了他一个头槌。
第065章 若得长圆如此夜(五)
刘绍没带随从,一个人偷偷跑出了城。
跑出二十来里地,见到一条已经冻上了的小河,飞马踏过去,马蹄踩在冰面上,踢踏有声,眨眼间就过了河。
过河以后,右手边不远就是一棵四五抱的大树,树上已经半片叶子不剩,黑色的枯枝上覆着细雪,树冠下面一只丈余宽的雪堆把树干拥在中间,想来是几日来树枝上的积雪被风吹落,全都掉在下面积出来的。
又拐过两棵差不多的树,终于瞧见一串从雪地里支出来的白顶子,靠近几分,就见白顶下面露出黑色,原来是牧民的毡帐。
他驱马驰近,马蹄声踏在雪地上,扑簌簌吱呀有声,几只毡帐几乎在同时掀开一角,从后面露出几只眼睛,暗暗地打量来人。
刘绍下了马,随便找了个地方拴上,附近的毡帐都打开了,几个牧民打扮的人迎出来,见了他却跪地行了军礼,“吴大人。”
刘绍让人起来,询问几句,听近日没人来过,点了点头,问:“韦大人呢?”
话音刚落,就见韦长宜披着厚羊毛坎肩,头顶带着顶毛绒帽子,揣着两手迎了出来,“来了来了。”
谁知他刚一出门,就又被刘绍拉回帐里。“咱们帐里谈!”
刘绍进帐之前,又转头吩咐,“你们几个守在外面,拿好弓箭,只要有人探头就处理掉。”
他来的路上特意小心提防了,应当没有什么人跟在后面,但凡事还是小心为上,以免出什么岔子。
帐里烧着炉子,炉子里的不是木柴,而是炭火,所以这几只毡帐外面看着像样,可只要一走进帐里,就能看出来这里住的绝不是寻常牧民。
刘绍脱下狐裘,凑近煤炉烤火,刚才在寒风里跑马时还感觉不到,等身上一热,这才发觉两只耳朵疼得厉害,直疼得他两手抱住耳朵,眉头紧皱,一个劲地前后摆身,简直怀疑耳朵已经掉了,但幸好把手拿开几分,那两片肉还挂在头上,倒是没跟着手一块离开。
韦长宜给他倒了杯奶茶,杯口热腾腾地冒着白气,“一路上冻坏了吧,喝点奶茶驱驱寒。”
刘绍这会儿疼得好些了,就放下手,接过杯子,却没急着喝,先抱在两只手里。
他十根指头都冻得发僵,几乎伸不直,抱着热茶时,慢慢暖和起来,能活动了,骨头里又转成细麻麻的疼,他虽然已在这边生活过几年,却也禁不住感叹,“这儿也太冷了!”
“是,”韦长宜点头,说起自己家乡来,“应天入冬后也冷,但也不像这边,出门不戴帽子,就要冻掉耳朵。”
“吴小哥是长安人,我在长安住过一阵,也下雪,但不冻人。雍国地气暖,就没有这么冷的地方,我刚来时也很不习惯,出门时要裹好几层衣服。”
说到这儿,两个汉人一齐叹了口气。
刘绍同他寒暄一阵,说起正事,“我今天来,一是看望韦大哥,二是有个消息需得让大哥知道。”
自从韦长宜离开金城避难,他面对面称呼韦长宜时,已不再以“韦大人”相称,“先前说要四王爷争取来吏部,如今看来,恐怕是不行了。”
韦长宜一愣,“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岔子倒没有,”刘绍喝了半杯奶茶,身上暖和了些,手指和耳朵似乎也不疼了,慢慢地又把剩下半杯也喝完了,“只是这事七分在己,两分在人,一分在天。自己这七分做得满了,剩下三分不给面子,也没有什么办法。”
“狄雄倒是被从尚书位置上给拉了下来,可是狄广还是对四王爷不完全放心,没松口把吏部交给他接管。”
韦长宜十分关切,“那是交给谁了?”
刘绍把空杯子递给他,向他又讨了一杯,“呵,他谁也不放心,自己领了,只把刑部扔给了四王爷。”
韦长宜愣了愣,随后摇摇头,“刑部王爷不该要。”
“是,我也劝他别揽这个烂摊子。”刘绍冷笑一下,“谁不知道刑部里现在都是狄广的人,领了尚书的差事,行事能有几分由着自己,还不就是帮他整人?与其和他唱双簧,还不如让他自己唱独角戏。四王爷已经把这差使推了。”
“推得好,推得好。”韦长宜点头。
帐中这二人走到一起,说来还要感谢狄广的牵线搭桥。
原本刘绍同韦长宜就有些私交,但不深,刘绍同他交好,主要是为着他能在贺鲁苍面前说上几句话,后来见韦长宜脚踩几只船,隐约猜出他未必当真看好贺鲁苍,想和他一条道走到黑,有心想试探他,却没有太多机会。
后来狄广任命刘绍给韦长宜做副手,同他一齐制定官制,算是帮了他的大忙。两人接触的机会多了,一来二去,就走到了一块。
韦长宜当初虽同贺鲁氏一同篡改了遗诏,但近年来观贺鲁苍行事,不像能成大气候的,再看狄广,暴躁少恩,也非明主,恰好接到刘绍的橄榄枝,就顺着往上攀了攀。
借着刘绍的缘故,他同狄迈接触过几次,见他行事、尤其用兵不乏狠厉之处,可能听人言,年纪虽轻,却颇能忍耐,遇事知道韬光养晦、徐徐图之,仅凭这点就强过狄广、狄雄等人,也不像狄申那般只知道动刀动枪,像是能成大事,对他暗暗属意。
可毕竟狄迈太过年幼,他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直到受了贺鲁苍的忌惮,险些命丧他手,他才彻底决心改换门庭。
贺鲁苍以为他去投靠了狄广,倒是误会了他,狄雄把他当做丧家之犬,向他卖好,也是见事不明。
当日他遭到刺杀,被狄雄救下,看似惊慌失措,其实事先早有安排,狄迈派来的人早候在不远处,当时即便狄雄的人不到,他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遗诏中的真正内容,并非是他对狄雄所说的那样,他之所以那样说,只是为了助长狄雄的野心,挑拨他与狄广之间的关系,使两人交恶,好让狄迈趁机把吏部拿到手里。
只是这样一来,他就成了众矢之的,不但贺鲁苍容不下他,狄广狄雄等人也因为他知道遗诏内容,想要趁他与贺鲁苍不合,将他攥在手里作为筹码,借机扳倒贺鲁苍。
他身处众矢之的,金城是待不下去了,幸好刘绍早早做了准备,妥善安排下去,等他一从狄雄府中脱身,就送他到了城外,和护卫的兵士一起,装成迁徙来的牧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