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地处偏僻,等闲不会被人发现,狄迈对他做了保证,一旦控制住了贺鲁苍、狄广等人,就接他回来。
韦长宜见事已至此,已没第二条路可走,也就做好了隐居几年的准备,从刘绍处听闻进展不顺,不由得深深叹一口气。
“其实先前借着改制,我替四王爷同朝中许多人卖了好,”刘绍又道:“我原本以为,趁着狄广摇摆,吏部尚书之位悬而未决,借这些人的力在他耳边吹吹风,加上四王爷亲自去他府上拜访,透出些唯他马首是瞻意思,这件事十之八九能成,谁知到最后狄广也没松口。”
韦长宜问:“那些人都是怎么对狄广说的?”
刘绍知道他的意思,“韦大哥是担心我托人劝得太激进了,反而引得狄广疑心。”
“这一点我也想到,所以对那些人都一一有所交代,有些让他们推出四王爷来,有些让他们推选别人,提起那些像狄申、狄庆这般一听就不可能的,引狄广摇头,勾着他往四王爷身上想。”
他说着,摊一摊手,“至于四王爷去拜访时,也没显得如何急切,怕狄广起疑,更没透出对贺鲁苍踩上一脚、落井下石的意思。谁知道机关算尽,也没成功。”
韦长宜听了他这番筹谋,虽然仍觉失望,却也不禁点头。
说出来旁人或许实难相信,他改换了门庭来投狄迈,其实有一小半是为了刘绍。
刘绍比他年轻了一旬有余,只是他的后辈,他同此人初时交谈时还不显,但接触越多,才越觉他行事大有过人之处,绝非寻常人能比。
此人至今声名不显,恐怕是因为他的许多筹划要么没有摆在台面上,要么都是借四王爷之手实现,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因此不为旁人所知。
譬如这次挑得朝堂上三家相斗、改换了两部尚书,别人不知内情,可韦长宜清楚,这里头大半都是这个吴小哥的手笔,连四王爷都在其次。
他同四王府走近之前,只知道四王爷对这个和他一样的雍人十分信重,回国多年,仍让他住在自己府里,还许他出入兵营,等几次接触之后,才发现他二人已不像寻常主仆,四王爷对此人简直可说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他想到唐太宗,禁不住怦然心动,心想:用人不疑,能纳人言,单凭这两点,就已胜过许多古君主了。
他叹过气后,反过来安慰起刘绍来,“吴小哥,不如意事常八九,这次不成,总还有下次,不必为此灰心。”
他见刘绍毕竟年幼,同他说话时难免以长辈自居,担心他一蹶不振,又宽慰了他几句。
刘绍承了他的好意,笑道:“大半年的筹划都落空了,的确让人扼腕。我倒还看得开些,只是——”
他还没说完,韦长宜就已会意,点点头道:“四王爷性烈如火,怕是难咽下这口气。你回去多劝他宽心,让他再稍作忍耐,迟早能有时机。”
刘绍摸摸下巴,忽然问:“大哥你说,趁着这个机会,同狄广多讨些人马如何?我看兜了这么一大圈,想要破局,怕还是要靠四王爷手中的那些兵马。”
“四王爷已经拥兵过重,即便想讨,怕两位辅政也未必会给……”韦长宜一愣,“不妨自请外出,再做打算。”
“我也正有此意,”刘绍看时间不早,一面站起,一面继续道:“为他们辟土开疆,他们总不会不答应,到那时就是不想给也得给了。”
韦长宜站起来送他,这么多日好容易等到一个能说话的人,有点依依不舍,但知道刘绍得早点回去,也不开口挽留,“等过了年,我看就能动身了。”
刘绍点头,重新披上狐裘,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办了些年货,过一阵让人送来。今年这年,热闹是没有了,但好吃好喝总能保证,定让大哥也过个好年。”
说着,一开帐帘,忽然一阵风雪扑面,推着他往回退出两步。大雪骤至,北风卷着雪片斜飞,地上的雪也被贴地刮起来,扬起纷纷的白雾,几步开外就已不辨道路,看来今天是无论如何走不了了。
刘绍同韦长宜对视一眼,叹口气笑道:“今晚怕是要在大哥家叨扰了。”
韦长宜却十分高兴,把桌子一摆,“嗒嗒嗒”搁上一盘牛肉、一盘奶酪、一壶奶茶、两只杯子,往毡垫上面一坐,招呼道:“放心,‘好吃好喝总能保证’,来来来,坐下聊,坐下聊。”
第066章 若得长圆如此夜(六)
大雪封路,刘绍只好暂住一晚,韦长宜没让兵士动手,自己拿一把铁锹,冒着风雪在地上吭哧吭哧地挖了一阵,露出一道木门,打开来取出一桶酒,带回帐里,揭开盖子,没闻见酒香,再一看里面,已经冻得梆梆硬了。
刘绍伸筷子进去敲敲,咚咚有声,“不行,你这地窖挖得太浅,而且木门不隔热,估计里面的酒也全都冻上了。”
韦长宜多年来住在城里,酒都由仆人收着,并不经自己的手。
入冬前想着等天冷之后酒不好买,就陆陆续续让人买了好几坛酒回来,挖了个地窖存在里面,想着冬天也能喝,今天刘绍在,正好挖一坛招待,不料现了眼,只得不好意思地道:“没事,缓一缓,晚些就能喝了。”
刘绍和韦长宜、还有他的家眷一块吃了晚饭,期间几次抱着酒坛颠倒过来,总共只堪堪倒出了一小杯。
其他人吃完都去了另外的帐里,剩下刘绍和韦长宜两个人边吃边等,耳听着帐外风声凄厉,掀动着毡帐四周不住地噗噗作响,帐帘拿石头压着,还压不太住,仍时不时挣开束缚向着外面飞身而起,把一阵大风、一阵大雪放进帐来。
刘绍坐在炉火旁边,倒是不冷,感叹了句,“这雪下得真凶。”
幸好他来之前和狄迈打过招呼,狄迈知道这么大的雪他回不来,不然见他忽然玩了失踪,不知道会想到哪去——狄迈不会跑去狄广或者贺鲁苍府上要人吧?
不知不觉聊得晚了,酒已经倒出来了半坛,剩下的一半还是冰坨坨,就放在一边。
刘绍打个呵欠,问韦长宜:“大哥,今晚我睡哪啊?”
说着转转头,见着不知什么时候,韦长宜的妻子在旁边铺好了两个褥子,不禁一愣,随后就听韦长宜道:“这个帐平时不住人,今天咱们两个正好睡这里,地方还宽敞。”
刘绍连忙摆手,想着别自己一来,耽误人家老婆孩子热炕头。
“没事!”韦长宜全不在意,只脱了外袍就进了被子里。
在这里不比城中,帐内虽然烧着煤炭,但也算不上多暖和,大帐的边边角角总会透点风,即便睡觉时也要穿许多衣服。
刘绍也脱了外袍,进被子里一试,总不得劲,又脱下几层,只剩下里衣,躺了一阵,又爬起来把衣服都穿上了。
期间韦长宜看着他穿穿脱脱,全没阻止,等他又穿上衣服后才道:“我刚来的时候也这样,习惯习惯就好了。”
刘绍叹气,“大哥这日子也太苦了,不知什么时候能接你回去。”
韦长宜听了这话,不由得心中一热,低声道:“哎,也是为了四王爷做事!”
他觉着眼下虽然困顿,但只要四王爷一朝掌权,定不会亏待了自己,日子还有盼头,眼下苦些,倒并不是不能接受。
刘绍喝了酒,有些昏昏欲睡,但韦长宜这几月间,每天抬头低头见到的,要么是什么都不懂的妻子稚儿,要么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兵丁,好不容易来了个能说上话的人,而且和他一样也是从雍国来的,自然不舍得放他睡觉,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
“对了,”正闲聊间,韦长宜忽然道:“你平时在王爷身边,对府上的事情知道的多,你说王爷都二十四了,还没娶亲,是因为什么?”
刘绍听得一愣,差点脱口而出:“啊?二十四很大么?”
但转念一想,似乎雍国男子十七八岁就会成婚,至于葛逻禄人,因为人口稀少,这方面就更着急了,十四五岁就要成家,狄申比狄迈只大了几岁,现在儿子都能上马开弓了,连狄庆狄志向也都各自娶过了亲。
“呃,”刘绍一时间也没想好因为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大概王爷心思不在这上面吧。”
韦长宜叹一口气,有点担心狄迈是不是那方面不行。若是没有子嗣,将来即便夺了大位,也无人可传,恐怕几十年后还会再出乱子。
他自己未必能活到那时候,但想到之后的夺位之争,已经禁不住提前开始忧虑。
但他很快把这个担心抛在脑后,忽地想起什么,又问:“我记着吴小哥今年也是二十四吧?也未成室,该是着急的时候了。”
刘绍干笑两声,“我父母不在,又无长兄长姊,没什么人说亲,自己也没余暇,天天出了王府就进宫里,出了衙门就进军营,嗐,就这样吧。”
韦长宜听他如此鞠躬尽瘁,十分钦佩,暗道无怪四王爷如此倚重他,虽然为着刘绍打算,觉着他应该多上上心,但也不好多嘴,以免有挑唆之嫌,当下转开话题,聊起别的。
刘绍担心再聊下去,他一会儿又要转到王府里种的菜到底是给谁吃的问题上来,忙扯起了鼾。
韦长宜见他睡着,果真不再说了,打个呵欠也睡下。
但他的睡是真睡,打的鼾也是真鼾,大概是刘绍欺骗老实人遭了报应,他两辈子头一次听见这么响的鼾声,像是火车在他身边轰隆隆地开,又像是遭了天劫,滚雷朝着他的天灵盖一道道地落,一声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
最恐怖的是有时鼾声戛然而止、忽然一下顿住,帐内悄无声息,死一般寂静,就在他担心韦长宜是不是窒息而死了的功夫,就听着比先前更响的一道雷亢声炸开,然后鼾声又接起来,永远没个头似的。
他痛苦地翻了几十个身,挨到天快亮时才勉强睡下,结果因为先前赶路疲惫、加上喝酒,一觉就睡到了下午。
韦长宜看他睡得太香,也没舍得叫他,等刘绍自己起来时,见外面风雪还紧着吹,挠挠头问:“这雪下了一天一夜么?”
韦长宜答:“上午停了,这会儿刚又开始下。”
刘绍一呆,心道:今天也回不去了。
这天晚上他力劝韦长宜回自己帐中睡,不要冷落了老婆孩子,韦长宜坚持陪他,刘绍险些给他跪下,好说歹说,终于给他请了出去。
韦长宜嫌他太客气,一个劲地摇头,给他多留了一床被褥,让他冷的时候自己记得加,就转身出去了。
刘绍自己一个人睡,第二天一大早就神清气爽地起床,结果发现还不如不起,雪下了一夜没停,一片片铜钱般大小,到现在还纷纷而落,只是这会儿没风,下得安静多了。
走到帐外,迈不开腿,才发现雪已及膝,走路像在淌水,劈波斩浪似的。
雪太深,又看不清路,这会儿出发容易掉进什么地方摔死,刘绍想着又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犯不着玩命,就没急着动身,兴许中午时雪就停了,那时再走不迟。
谁知道到了快吃饭的时候,没等来雪晴,先等来一声马咴,吓得他一个激灵:谁发现了此处么?
他侧耳听着,先是远处的马长咴一声,紧跟着他的马也鸣声相应,远处的马又叫一声,这次声音已近了许多。
刘绍愣了愣,心想:不会吧?没披狐裘,也没提刀,一掀帐出去,从白雾一般的大雪里隐约辨认出三骑,看不出是谁,只能瞧出一个在前面,两个在后。
眨眼间来人又近了些,他这才看清,最前面那个是狄迈,后面跟着的是他两个心腹亲兵。
刘绍一惊非常,站在原地没动,一愣神的功夫狄迈已驱马上前,见了他松一口气,跳下了马,径直朝着他走过来。
韦长宜原本躲在帐内,见状也吃了一惊,忙迎出来,向狄迈见礼,“王爷驾临,不胜惶恐,这……这,不知可是出什么事了?”
狄迈身着箭衣,外面裹了件羊皮袄,头顶毡帽护住两耳,身上寒意逼人,帽顶、两肩都积了厚厚的雪,皮袄褶里也都是白色。
他摘下帽子,使劲拍打几下,摇摇头道:“没事,我来看看。”
韦长宜更惶恐了,不知道什么事引得狄迈亲自“来看看”,忙要把他让进帐里。
狄迈拿帽子拂掉两肩的雪,又在羊皮袄上抖搂几下,整个人从头到脚簌簌地落了一阵雪,才抬脚进帐。
韦长宜跟在他后面,一矮身也钻进去,刘绍又站了一阵,才也进帐。
狄迈解下皮袄放在一边,上下瞧了刘绍一眼,没说话,转头凑近炉火旁烤火去了。
刘绍想说什么,但当着韦长宜的面不太好说,就没开口,走到狄迈身边,觉出一股寒意直透过来,估计他这会儿身上冷得厉害,忽然想抱他一下,想到旁边还有一人,就也没动作,只在他旁边坐下。
狄迈让火一烤,衣服上的残雪全都化开,显得浑身湿漉漉的,两只手凑在火边,从手背到指尖都是紫红色,十根手指直不起来,弓得鸡爪一般。
刘绍瞧着,转头看韦长宜正在擦杯子倒奶茶,没看这边,偷偷伸出手去,飞快地在狄迈手上握了一下,只觉像是大冷天里摸到了铁,赶紧在上面搓了两把。
狄迈也瞧瞧不远处,趁韦长宜不备,瞪着眼睛凶了刘绍一下,凶完又笑,笑容还没完全展开来,见韦长宜要转身,连忙轻咳一声,又把脸板起来。
刘绍听见他的信号,也忙缩回了手,只觉手指头上还留着寒意,也去火边烤烤,正凑在狄迈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