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鲁苍也没吃太多亏,转头把工部的肥差捞到了手。
礼部搁在雍国也不是多吃香的地方,放在葛逻禄基本成了摆设,让谁得去根本没人关心。
还剩一个兵部给了狄迈,算他没白回来。
结果刘绍下朝后第一件事就是偷偷叹了口气。
诸事草创,受重用的不止韦长宜一个,就连刘绍因着汉人身份,也被举荐过几次。
狄广原本对他不算熟悉,只是大概听说狄迈把这个姓吴的汉人看得很重,走到哪都把他带在身边出谋划策。
至于这汉人都献过什么谋划、真正顶不顶用,没人知道,只是看他这些年过去还是狄迈身边的红人,狄广料他应当是有几分本事的,再加上韦长宜举荐,就动了心思,把他传来府上探了探他的底。
两人聊了一阵,给人感觉好像木槌敲着铜盆,当啷啷地听了串响,也没聊出个所以然来。
这人到底有多大的能耐,看不太清楚,但谈话间他不卑不亢,倒是颇得狄广青眼。
狄广叫他来府上之前就已想好,这人是狄迈的亲信,虽然官位很低,却也并非不得志,如果上来就做出一副谄媚之态刻意巴结他,或是自己这边一下杆子,他那边就顺杆爬上来,透出想要改换门庭的意思,定是作伪,而且怕不是他自己的意思,而是他背后的狄迈藏着什么心思。
但这人对答如流,言谈举止间全无巴结之意,提及狄迈时,也多有推崇,引得他降了几分戒备。
又聊一阵,见他对自己态度还算恭顺,言语间隐约透出想要合作的意思,看来并非油盐不进,狄广心思一动,就扔给他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职。
他的初衷是人尽其用,让这汉人帮着韦长宜一起创立制度,此外也算是卖给狄迈一个好,提醒他别再和贺鲁苍走得那么近,其实没把这人太当一回事,没想到这一无心之举竟然引狼入室,等过后再后悔,已然来不及了。
这是后话,这会儿就连刘绍自己都没想那么远,他只是十分痛苦于每次早朝时都要和狄迈一块起早,没法再睡到日上三竿。
他原本不想让太多人认识自己,一直深居简出,但后来和军中将领都混了脸熟,再号称隐姓埋名,多少就有点像皇帝的新衣。
加上雍国那边始终没有什么坏消息传来,慢慢地他也就放开了些,狄广朝他抛来橄榄枝时,他也没拒绝,顺势接下。
只不过到底还盖着最后一层遮羞布,始终没把真名示人,旁人见了他,往往都称一句“吴大人”,幸好私下里狄迈还在拿他原本的名字叫他,不然他都快真以为自己姓吴了。
最近下了朝后,刘绍要去衙里办公,狄迈就也不回府,出了宫后直接就往军营里去,等到晚上俩人才碰一碰头。
刘绍憋了一天,这会儿见了他终于道:“吏部非同寻常,不能让狄广把持着,得想办法塞进自己的人去,或者干脆咱们自己拿在手里。”
狄迈吃着菜,“我的人都只懂打仗,就算插进去也没有大用。”
“天下之治,在于得人。”刘绍见他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拽了句文唬他一下,“吏部可比你那兵部重要得多了。一个兵部尚书,虚衔而已,说难听点就是个参谋,调兵权还在别人手里攥着,你那尚书不值两个钱。”
“但吏部就不一样了,官衔高的管不着,但官衔稍低点的,升迁调动都归吏部管,在这里面伸进手去,不怕别人不念你的好。”
狄迈又吃了两口菜,却不吃饭,“到嘴的肥肉,还能让人吐出来不成?”
刘绍被他噎了一下,也不吱声了,闷头开始吃饭,只是心里不住盘算。
心思一转到别的地方,吃什么就都没有滋味,只凭着下意识吃了一阵,偏头瞧见狄迈已经吃完了,正等着自己,奇道:“你今天怎么吃这么快?”
说完又低头看了他饭碗一眼,“嗯?你回来前先吃了一顿?”
“没有,”狄迈往前弯弯腰,又直起身来,试了一试,“肚子不大得劲,可能是胃疼。”
“好端端的怎么胃疼了?”刘绍放下筷子,在他肚子上摸摸,“胃疼是哪疼啊?”
“我也不确定。”狄迈捉住他乱摸的手,移到上腹往左偏一点的位置按按,“这儿应该是胃吧?”
说完就拉着他的手放下来,转头看过去,看神情好像是觉着刘绍懂得那么多,这个也应该清楚。
但他的这点信任终究是错付了,刘绍因为没胃疼过,其实也不知道,只是凭着常识感觉应该八九不离十,“应该是吧,嗯,找大夫看看就好了。小拐——”
“不用这么麻烦 。”狄迈摆摆手让刚被叫进来的小拐又退出去,“疼得也不厉害,估计明后天就没事了。”
他身体一向健康,刘绍也不担心,点点头没再坚持,“你晌午在营里吃什么了?是不是吃坏了?”
狄迈让他问得一愣,思索一阵,回答道:“好像没吃,太忙就给忘了。”
刘绍闻言也是一愣,“这个也能忘啊?”他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又问:“那你昨天吃的什么?”
“前一天吃的饭怎么想得起来?”狄迈失笑,但虽然这么说着,还是努力回忆了一阵,“想不起来了,好像也没吃。但前天肯定是吃了,就是营里那些饭,没什么特别的。”
他能确定前天在营里吃过饭,是因为吃饭的时候发了顿火,骂了一个擅离职守、偷跑回来时正好被他撞见的千户,还顺手把手里一块饼扔在了他身上。但大前天吃没吃就又想不起来了。
刘绍这会儿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这几个月狄迈晚上回来之后,时不时就吃得和水牛一样多,但有的时候就是正常的,敢情吃得多的那些天里是把两顿给并成一顿了。
他也不知道胃疼该怎么办,就摸了摸狄迈的背,上下捋捋,把他当喝酒喝吐的人对待,“真行,吃饭都能忘,也该你疼。”
狄迈这会儿也找出原因来了,没反驳他,想了想道:“明天我让叱利兀吃饭的时候叫我。”
刘绍抬头想想,感觉这差事不是那么好干,恍惚间眼前出现了叱利兀那张愁苦的马脸,默默摇了摇头。
狄迈第二天果然没事了,之后几天也风平浪静,但没出半月,回家后又开始风卷残云、水牛干饭,吃到一半忽然停了,眉头一皱,抬手在肚子上一按,哎,好像胃里又开始疼了。
刘绍拄着下巴问:“叱利兀今天挨骂了吧?”
狄迈一愣,想起中午的事,自觉理亏,点了点头。
刘绍对他十分了解,虽然两人之间从没红过脸,但也不耽误他知道狄迈其实不算是个好脾气的人,尤其在营里时,见不得人违逆自己,总爱发火,而且发火时还挺吓人。
他不用问都能猜出个一二三来,多半是狄迈中午时有事在忙,叱利兀看时间差不多了,没眼力价地打了个岔,结果触了霉头,惨遭无妄之灾。
刘绍又在他背上摸摸,“疼就先别吃了。”
第二天晌午,他没在官衙里吃,骑着马去了狄迈营里。
狄迈果然还没吃饭,见他忽然过来,微吃了一惊,“发生什么事了?”
“啊,没发生什么。”刘绍神情轻松,进帐之后也不客气,找个地方就坐下了,“我来找你一块吃饭,顺道说点事。”
狄迈愣愣,随后似乎会意,搓了两下手,忙让人上了饭食,把手头的事一放,就和刘绍一道吃起来。
吃了一阵,也没人逗他,他忽然自己笑起来,转脸朝向刘绍问:“这么仔细我啊?”
刘绍没接茬,装没听到,另外新启了个话头,“说正事呢,下午你抽空去找一趟贺鲁苍。”
狄迈问:“有主意了?”
“有主意了。”
狄迈挥挥手,把叱利兀赶了出去,让他守在帐外,不经传唤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叱利兀领命走出来,往前站了几步,也不好奇里面谈了什么,对吴将军——哦,现在是吴大人了——简直感激不尽,心里盘算着能不能一天给他一两银子,买他天天中午都过来,把自己的这个差事顶了。
但一来囊中羞涩,二来没这个胆,三来知道没这种可能,只好想想就算,又等一阵,身后传来声响,他回过头去,见帐帘掀开,先出来的是他们王爷。
叱利兀站在旁边几步远处,眼瞧着王爷站在帐门口,抬手给吴大人把着帘子,然后吴大人才一矮身从帐中缓步走出来,两人神情都是那么的自然,好像天经地义,谁也不觉着奇怪。
王爷放下帐帘站定,问:“明天中午来吗?”
吴大人也停住脚,答:“看看吧,你营里的饭不大好吃。”
王爷笑着说:“明天给你开小灶。”
吴大人下巴点了点,转头问:“那尝尝?”
“尝尝。尝尝又不收你钱。”
“嘿,收钱就不来了,今天这顿你都得倒找我点。”
真好啊,叱利兀转回眼目视前方,驱散了思绪,什么也不想,只想一样:银子省下了。
真好。
第059章 当年颇似寻常人(四)
稍晚些时候,狄迈去到贺鲁苍府上拜访,坐了一阵,才见到贺鲁苍出来。
贺鲁苍看着有些憔悴,明明今年刚到而立之年,却已有了眼袋,看人时有点抬不起眼,脸色微微发黄,像是生了什么病。
狄迈知道,这是因为在后宫的贺鲁氏病了,据说病得很重,挨得过今年冬天,怕是也挨不过开春,恐怕就是这半年的事。
当初逼死他母亲,贺鲁氏没少出力。这几年他虽然常去后宫拜望她,事之如母,除了没晨昏定省外,该有的礼数一个不少,让人挑不出什么错处,但心中实恨她不轻,听说她年纪轻轻就要死了,一半觉着幸灾乐祸,一半微觉可惜,只盼着贺鲁苍能多活几年,能留他一个亲手报仇的机会,不然哪怕他将来如愿以偿,终于登了大位,有此一憾,也终是不美。
他心中如此想着,明面上仍十分恭谨地对贺鲁苍行礼,在他脸上仔细瞧了一阵,关切道:“我看辅政脸色不大好,可找大夫瞧过没有?”
贺鲁苍颓然坐在椅子里,闻言摆了摆手,“看过了,说是不碍事。”
狄迈当然知道他脸色不好的原因,说话间有意提及贺鲁氏的病,叹一口气,面带忧色地道:“我昨日里刚进宫瞧过母妃,见她脸色仍是不好,身上没有力气,不大能自己起身。”
“不过听太医说母妃的病近来见了些好,或许再服几帖药就能痊愈,辅政且放宽心,千万不要太过忧虑,那么多的国家大事都要由您委决,万一坏了身体,朝政可如何是好?”
“哎!说是见好,不过是拣好听的说,糊弄人罢了!”
贺鲁苍有些心不在焉,听狄迈提及“朝政”,也没有多大的反应,脸上神情十分颓唐,好像遭了什么大事。
狄迈见他这幅儿女情长、婆婆妈妈的模样,心里暗嗤一声,瞧他不起,也不在贺鲁氏的病到底见没见好上和他拉扯不清,有意转开话题,道明来意,“辅政可知,吏部已让我大哥得去了?”
贺鲁苍抬了下眼皮,不知道这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他干什么这会儿拿出来说,“当然知道。而且谁不知,在狄雄手里,不就相当于是在那辅政王爷狄广手里么?”
狄迈见他这幅无精打采的模样,真恨不能站起来扇他两巴掌,可近年来他养气功夫见长,近朱者赤,被刘绍熏陶成了一个老阴阳人,到底忍住了,又循循善诱地道:“依我看,以吏部之重,决不能让九王叔占了这个位置!不然一旦他坐稳了,在各个位置都安插上他自己的人,那他辅政王爷的位置就算实至兼备,到时朝中还岂有您的一席之地?”
说完,把刘绍对他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又说给了贺鲁苍。
贺鲁苍渐渐认真了些,不住点头,“其实我也知道吏部十分紧要,可他狄广在朝中正是势大的时候,现在木已成舟,你还能把他到嘴的肉再抢出来不成?”
他这回应和狄迈当初对刘绍答的话大差不差,狄迈听过之后,想起之前刘绍曾开玩笑说他和贺鲁苍半斤八两,今天看倒真不算损他,一时间有点脸热,轻咳一声,“我有一计,请辅政听听可行不可行。”
贺鲁苍把耷拉的眼皮掀起来,“你说,你说。”
“先帝在时,我大哥久受打压,过得不大如意……”
贺鲁苍心说:这还不是因为你回来了么?
可是心情沉郁,懒得插话,随后就又听他继续道:“后来抱了九王叔的大腿,一朝得势,就洋洋得意起来。他这一阵上朝时的模样,您也瞧见了,两手背着,脚底下迈着方步,鼻孔朝天,看人时只斜着看——哦,听说因为经了这个喜事,他那下面原本久治不愈,这阵竟也见好了……”
贺鲁苍这会儿才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来,但笑容很苦,而且就像荷叶上的露水,一晒马上就干了,“他是有些不成样子,才刚进了吏部,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谁都不放在眼里……哎!”说完又叹了口气。
狄迈简直想学刘绍对他翻个白眼,顿了一顿,终于又继续:“我看不妨再火上浇油,长一长他的气焰。”
贺鲁苍一愣,“这么做是干什么?难道他现在的气焰还不够高?”
“九王叔没法一个人当两个部堂,这才推出我大哥来,因我大哥是先帝长子,身份上能够服众,资历也算老的,这才坐了吏部尚书的位置。但他们两个当真是一路人吗?怕也未必。现在他们交好,是因为辅政您在这儿,容我僭越——假如您不在,转过天他们两个就会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