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瞧他一眼。
这年头洗澡用的东西能洗干净就够不错了,怎么洗也洗不出香味儿来,可知狄迈说是香的为假,“不臭了”才是真。
刘绍对他翻个白眼,“还编排我呢,你也赶紧打水洗洗。”
狄迈在他旁边坐下,垂着脑袋搭在他肩上,“不想洗,累。”
他一贴过来,刘绍才发觉他身上好像比平时热些,在他额头摸摸,又拿一根指头放在他鼻子下面一探,被狄迈捉住。
狄迈按着他的手放下来搁在腿上,好笑道:“放心,没死呢,还有气。”
刘绍顺势就又摸摸他手,“你发热了?”
“是么?”狄迈在他颈窝里蹭蹭,无所谓地道:“好像是有点。”
“好端端的怎——”刘绍说着,忽然愣住,轻咳一声,“啊,那个,咳……裤子脱了我看看。”
狄迈摇摇头,坐着没动,这会儿显得很有些黏糊糊的,“你脱我裤子……是干什么?”
刘绍就自己动起手来,“这个还用问?看来还是脱得少了。”
狄迈闷闷一笑,往后一仰,倒在床上任他动作。刘绍推着他翻了个面,三两下给他裤子扒下来。
最外面本来就是黑色,又打了几天仗没洗过,脏得要命,看不出什么,又扒一层,就见了血,打眼一瞧,当真洇开来不少。
真有他的,血流成这样,三天来愣是没听他吭上一声。
刘绍向着狄迈瞧去一眼,只瞧见一只后脑勺,手上动作轻了点,分开来瞧瞧里面,又吃了一惊,伸手按按,狄迈躲了一下,倒没喊疼,只是埋在床里哼哼两声。
“你……”刘绍刚说了一个字,往下就说不下去了,想想这三天狄迈几乎行不离鞍,弄成这样也不奇怪,低头瞧瞧手上的血,心里一阵不得劲,也不往肉麻里想,当下把血一擦,出去让人打一桶水,回来拍拍狄迈,“先起来,洗干净了好上药。”
狄迈掀一掀眼皮瞧瞧他,躺着没动,只懒洋洋地朝他伸出两条胳膊。
刘绍怀疑他是借着自己心里那点心虚趁机撒娇,但没有证据,只得俯身抱他坐起来。
狄迈两手搭在他肩膀上,靠着他坐着,大概是真的病了,从鼻子里喷出来的都是热气。
刘绍过意不去,抱着他轻轻晃晃,“对不起啊,不该那么弄你的。”
狄迈好笑:“打仗时候比这重十倍的伤也受过了,况且你情我愿的事情,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刘绍噎了噎,过了一会儿道:“真不会招人疼。”
“怎么?”
“你下次就说:‘是啊,啊,好疼,疼疼疼,你想想怎么补偿我?’然后我不就爬梯子给你摘星星、摘月亮去了?”
“那坏了,”狄迈呵呵呵地笑,“我现在说行么?”
“晚啦,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狄迈闭着眼睛又笑,“那不说了,说了还惹你心疼。”
刘绍瞪着眼,一时没接上这话,有种让人扒了衣服的窘迫,幸好这时热水送来了,正好救了他的场。
他扶着狄迈坐进水里,先往他肩上、头顶各处撩了几把水,才把手探向他后面,“疼了吱声。”
说完半天没听见回答,回头看时,才见狄迈两手扶着桶沿,下巴枕在上面,已经打起了瞌睡。
因着发热,又被热水一激,在他脸上泛出了些平时不常见的红色,两片眼睫垂下来,安安静静的,只随着呼吸一下下轻轻起伏。
刘绍瞧了一阵没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给他洗起来,只是怕弄醒了他,动作放得很轻。
狄迈倒是很给面子,一直到给他洗完都始终没醒,睡得像猪一样,看来十分放心刘绍不会给他按斤卖了。
直到被抱出来擦干了搁在床上,他才舍得抬抬眼皮,撑开一条缝,瞧见床边人影,没头没尾地嘟囔了一句,“要睡了么?衣服留这儿,衣服拿给我。”
“啊?什么衣服?”刘绍一头雾水,再看狄迈,说完这句之后,已经又睡熟了。
他不明所以地架起狄迈一条腿,给他上了伤药,费劲巴拉地给他套上干净衣服,又在上面盖了层薄被。
因为天热,等忙完了坐下时他已出了一身的汗,正拿袖子扇风,一低头瞧见自己身上衣服,忽地恍然,两片嘴唇下意识地一抿,片刻后松开来笑了笑,在狄迈脸上轻拍两下,低声道:“小子,看错你了,天底下可找不出第二个比你还招人疼的了。”
第056章 当年颇似寻常人(一)
狄迈睡了过去,刘绍就没叫他,替他传出信去,说四王爷身体偶感不适,今天夜里的庆功宴就不参加了,但随军带了几坛珍藏的好酒,打开让诸位将领尽兴。
许多人都已听说四王爷平日里生活十分讲究,新鲜蔬果都大老远地从南边一车车地买,他说是好酒,那自然是错不了的,闻言欢呼一声,没让军士动手,几个大将亲去,七手八脚地把酒抬了来。
狄庆、狄志两兄弟平日里就和狄迈最好,好容易逮着机会薅他们四哥的羊毛,那自然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冲在人群最前面,一人抱着一坛回来,往地上一搁,当先揭开盖子,低头凑上去闻闻,随后“嚯”地一声,直腰瞧瞧左右,“闻闻,果真是好酒!”
“嗯,是好酒,好酒!”众人凑上来,纷纷附和,有的本来没觉着这酒有何不同的,受了气氛感染,也不由得轻轻点头。
刘绍怕独来独往反而惹眼,就坐下来陪了一会儿,时不时和人闲聊几句,同他们多吃了几杯酒,觉出几分醉意,知道现在是在大营里,怕醉酒误事,不敢再饮,就把杯子放下,寻思找个机会偷偷离开。
袖子忽然被人扯了两下,他转回头,见狄志凑过来,在他耳边问:“吴哥哥,四哥是怎么了,怎么突然病了?”
刘绍摆摆手,“没有大碍。可能这几天太累,染了风寒,有点发热。刚让军医瞧过,给开了几贴药,说吃了没几天就能痊愈,这会儿正睡着呢。”
他说话时有意把自己这罪魁祸首给摘了出去,但说的也不全是假话。
他来之前确实找军医给狄迈瞧过,老实正派限制了军医的想象力,他瞧着狄迈身上发热,又有几处刀伤,摸摸脑袋、看看舌苔,一点没有多想,就自信地下了诊断。
刘绍在一旁瞧着,也没说什么,左右都是外伤,八九不离十嘛。
等把人送到门口,他拉住军医,欲言又止地犹豫一阵,终于拉下了脸, “哎,大夫,我这下头长了个痔,每天晨起如厕时,稍一使力就流血,您给看看开点什么药,我也抹抹,省得没完没了,还挺疼的。”
葛逻禄人平时吃不到蔬菜水果,得这病的满大街一抓一把,军医一听便即会意,摆摆手说了句“没事”,给留下一盒药,嘱咐他早晚抹在患处,一周左右就能痊愈。
刘绍拿了药,一面道谢一面给他送了出去,回帐低头看看药盒,心中一阵悲痛。
得,草原吴彦祖为爱罹患痔疮,目前知情人:一位。还好还好。
狄志闻言点点头,“歇歇也好,四哥这三天都没怎么合眼,这一觉不得睡他个一天一夜。等他醒了,你告诉我一声,我去看他。”
狄庆也凑上来,“带我一个!”
他大咧咧往刘绍桌子上一坐,翘起一条腿,“哎,吴哥哥,听说你前两天差点让人给打了,是真的吗?”
嘿,这熊孩子上来就揭人短,有没有人管管了?刘绍轻咳一声,估计狄迈还不知道,“算是吧。”
狄庆没打招呼,忽然一拳挥过来,刘绍吓了一跳,一仰头躲了过去,还没来得及直起身,背后忽然遭了一下,一低头“咚”一声磕在了桌案上。
狄庆忙和狄志一起扶他起来,狄庆给他揉揉脑袋,抱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没想到你,呃——”被狄志在胳膊上一扯,明智地闭了嘴。
周围有几人听见动静看过来,但也没人在意。
刘绍这一下磕得眼冒金星,一摸额头,倒也没血,不算受伤,知道他没有恶意,也不生气,反而无奈地接道:“没想到我身手这么不济?”
“这我可没说。”狄庆呵呵傻笑两声,又给他揉了揉头,“不疼吧?”
刘绍摆摆手,向后仰头避开,忽然想起什么,“总上战场,还是得有武艺傍身。欸,你要有空,也教我几手。”
“好啊!”狄庆霍地站起来,十分兴奋,“我有空、有空!对了,你怎么不求四哥教你,他武艺也很好啊。”
刘绍深知学车时宁可多花钱找教练,副驾驶座上也绝不能坐亲戚朋友的道理,连忙摇头,“你四哥军务太忙,哪里有空管这些琐碎小事?只有咱们六王爷,武艺又高,为人又很热心——”
狄庆插口:“还是闲人一个!”
说完,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刘绍整整衣服站起,“那好,就这么说定了。改日我就去你营里打扰,你下手可千万留点情,别给我摔散了,到时还得一块一块费力拼。”
“你放心!”狄庆将袖子一撸,这架势倒让人不大能放下心来,“贵客到访,咱们六王爷一定好好招待。”
狄志在他身上捣了一拳,转头对刘绍道:“没事,他下手狠了,我就揍他。”
刘绍呵呵一笑,又和他们说了几句玩笑话,见没人注意自己这边,就悄悄离席,回了帐里。
狄迈还没醒,刘绍在他头上摸摸,觉着烧好像没怎么退,但想着才刚喂过药没多久,恐怕没那么快见效,也不如何担忧,在桌子旁边坐下,随意翻翻,忽然心中一动,拿起一页纸。
居然是雍国边防调动的密报。
他把这页纸拿在手上,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抵住下巴。狄迈什么时候开始关注雍国的消息?他事先竟一点也没察觉。
狄迈即便是看绝密的军报时,也从来不避着他,关于雍国的这份情报也不例外,收到后至今没有销毁,但也没主动和他说起,看来是不怕他知道,却也不愿他知道。
刘绍索性就也装傻,又瞧两眼,把纸放回了原处。
他转回身,瞧向狄迈。
狄迈仍安稳睡着,连姿势都没怎么动,神情平和,睡得很香,除去两颊上带点不健康的红色外,几乎瞧不见什么病容,闭上眼睛后也显不出凌厉,看着倒挺人畜无害的。
刘绍抬手在他眉毛上轻轻摸摸,忽地想起两人在长安的时候,狄迈折箭起誓时的那副神情,暗想:他将来会做到哪一步呢?
当然没有答案,他又坐了一阵,起身回自己帐中去了。
第二天一早,狄迈就神清气爽,重新变回了个精神小伙,虽然屁股还疼着,但烧已经退了,还因为前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反而胃口大开。刘绍和他坐在一桌,都害怕他一个没把持住,顺道把自己也给吃了。
“本来就是嘛!”狄迈振振有词,“你只让我喝粥,喝粥上哪能饱?”
刘绍又推给他一碗,“不喝这个,等你再上马,小心又一裤裆血。”
狄迈呛了一下,差点把粥从鼻子里喷出来,狼狈地擦擦嘴,想说什么,又怕说不过他,闷头喝粥去了。
刘绍摆摆手,把侍候着的两个亲兵挥退,让他们把守在外面,“你估计,杀了贺兰青以后,其他各部要多久能传来动静?”
狄迈放下碗,“我看就是这一月之内的事。”
刘绍点头,“嗯……想个借口,先磨蹭着不回军,拖一天是两晌,省得交出兵权容易,再收回来难。”
“放心,”狄迈笑笑,“借口还不有的是?”
前一天他当众杀了贺兰青,其实是刘绍出的主意。此举不只是为着收服众将之心,还有另外一层考虑。
这次出兵平叛,是刘绍铺垫已久才得来的机会,借了贺鲁苍的力,托了韦长宜的情,又好不容易让狄广开了绿灯,这才让狄迈把十三路人马握在手里,浩浩荡荡地出兵。
这十三路人分属各人麾下,自然只是眼下暂时归狄迈统领,不然两位辅政也不会轻易松口,可出了金城之后,天高皇帝远,想做什么,可就由他不由人了。
从几月之前,两人就商讨定计,此次出兵,平叛只在其次,关键是要想办法把这支大军收归己用,真正拿在自己手里。
想做到这点绝非易事,刘绍思虑良久,总算才出了谋划。
要想做事,第一件就是先弄明白谁是自己人,谁能争取过来成为自己人,还有谁永远也成不了自己人,搞清楚这一点,也就好对症下药了。
大将当中,贺鲁齐还有狄广那几路军的各个首领,很明显都不可用,不必在他们身上多花心思;狄迈的二哥狄申,还有大将元涅,倒是可以争取,他们要么手握重兵,要么在军中威望不低,放长线出去,关键时刻能有大用。
下一层的将领,狄迈的那两个弟弟自不必说,其他人无论在哪一路军,哪怕原本归贺鲁苍或者狄广统领,也没关系。
他们平日里没机会同这两个高高在上的辅政大臣有多少接触,承不到他们的恩泽,也就谈不上忠心,可偏偏这些人影响最大,作战时又是各营的实际指挥,争取来他们,大事就成了一半。
再有就是最下层的兵士,这些人声量小,可人数最多,打起仗来,拿刀拿枪的也是他们。
这些人对贺鲁苍和狄广就更没有什么“非他不可”的心思了,只要谁对他们好,谁处事公平,谁能带着他们多打胜仗、多抢财宝,他们就爱戴谁、追随谁,至于这人姓狄还是姓贺鲁,是这个王爷还是那个大臣,都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