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里,她用这把刀子刮酥了狄野的骨头,让这个在草原上征战了一生的大汗,有时在她怀里竟温顺得像是只还在吃奶的羊羔一样。
还有狄野的那几个儿子,看着她时也常常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瞪着眼睛,微微张嘴,活像是被响雷震呆的鹌鹑,她只嫣然一笑,拿眼轻飘飘地一睃,就把他们的魂给勾了来。
她是没上过战场的战士,对这事的把握胜过包括狄野在内的许多自以为是的人。
她十分清楚什么时候该出刀,什么时候则需要把刀收进鞘里,这些人对她的美貌趋之若鹜,可对她的手段嗤之以鼻,从不放在眼里,所以最后就要付出轻视她的代价。
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她在谁也没注意到的地方,以谁也想不到的方式,忽然出了一刀——不是美貌的刀子,而是一点手段,一点计谋,然后伸手一抓,就将她想要的给拿在了手里。
无论是骄横跋扈的狄广,锋芒初露的狄迈,还是那个听说已经成了废人的狄雄,这些在草原上征战南北、威名赫赫的男人,就都成了她的手下败将。
狄迈此刻看着她的眼神她再熟悉不过——怔愣的、凶狠的、热切的、仿佛烧着一把火。她最知道如何利用这眼神了,几乎是下意识地,薄薄的刀子滑到指尖。
她状似无意地抬手,微屈着葱段般的手指立了立领口,抿一抿嘴,似乎含着丝羞怯、又含着丝嗔怪地稍稍错开了眼去。
她感到狄迈是可以利用的,而且比狄雄好用十倍,只要他朝着她裂开一条狭缝,让她能伸进半根手指过去,她就能用细细的纱网笼络住他,用软软的丝线牵控住他,最后再用尖尖的刀子杀死他,让他心甘情愿地为她除掉威胁在她前面的人,然后她再对他弃如敝履——
或许也可以留他一命,因为这四太子生得确实英俊逼人,更又青春年少,算是合她的眼缘,不过都是以后的事了。
狄迈果然如她所料般霍地站起,可随后却没有如她所料地痴呆般地向前一步,慌手慌脚地、如梦初醒地想要对着她说些什么。
他只立在原地,两手抱在身前,用低沉的声音对她道:“不瞒母妃。狄迈常常思念母亲,不胜伤感。可也知这是祖宗成法,不可偏废,也不可徇情,这么多年来都是这般,也不独我母亲一人如此,狄迈没有什么可恨的。只愿母亲在地下,能时时陪伴在父皇身边,如生前时对他尽心服侍。”
他的这番回答,正是贺鲁氏最想听到的,她本该极为满意,可心里却隐隐约约地有些失望。
但她很快就收拾好面色,对狄迈亲热、安抚地一笑,“我德薄才浅,身份又低,按说不该说这话,可见这番大变之后,先帝的这些孩子们都很伶仃,心中实在不忍。四太子若不嫌弃,以后只把我当做自己母亲便是。”
“是。”狄迈垂下眼,“狄迈以后一定常进宫来拜会母妃。”
他说完仍嫌不够,甚至有些麻木地又补上一句,“母妃面容亲切,时常令狄迈想到母亲。”
“那就好,好。”贺鲁氏站起身来,不由得面带笑意。
她已完全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对些许遗憾并不放在心上。看狄迈如此反应,可知明日的登基大典能如常举行了。
狄迈辞别了她,缓步出宫,提着的那口气一松,险些扑在地上,把住车壁方才站稳。
他脸上没有表情,半晌后忽然笑了一下,他忽然想——
这次含着一口血没吐出来,刘绍知道了,夸不夸他?
第037章 吾有烈志几时申(六)
狄迈回到府里,见刘绍竟然没等他,自己先吃起了饭,十分意外,在桌边坐下,“今天很饿吗?”
刘绍翻翻眼睛,“不饿,就是不想等你。”
“好吧,”狄迈拿起筷子,“今天贺鲁氏说了什么,你想不想听?”
刘绍擦一擦嘴,站起身,“不想。”
狄迈忙拉住他,好笑地问:“不会还生气呢吧?”
刘绍一本正经,“我刚起,所以刚开始生气。”
他今早刚起床,下人赶紧拿来狄迈留下的字条给他,刘绍也以为是有什么要事,回一回神忙定眼去看,然后就瞧见纸上写着:“我已出栏,勿念,只是不知家里小白猪几时也能出栏?”
他这比喻太过惊世骇俗,刘绍瞪着眼睛瞧了半晌,随后一个晴天霹雳砸下来,意识到这“小白猪”似乎可能也许说的是他。
纸条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他失魂落魄地从床上爬起来,失魂落魄地穿好衣服,又失魂落魄地洗漱一番,坐在饭桌前面,屁股刚挨上凳子,忽然弹起,蹬蹬蹬地回屋,把纸撕成几条喂给小火吃了。
小火从出生起就没挨过饿,也算是狗生赢家,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几时受过这个委屈?
它瞧瞧刘绍,又瞧瞧纸条,吃得不情不愿,喉咙里嘤嘤嘤地哼唧着,仿佛控诉,就差长一张人嘴开口骂人。
刚吃了两条,刘绍自己也觉不太道德,就抱走了它,让人把纸屑扫起来扔了。
狄迈知道刘绍是在佯怒,也不在意,笑一笑问:“你不好奇今天我应付得如何?”
刘绍耳朵都竖起来了,可口中却道:“我不好奇,小白猪可好奇不得这个。”
狄迈哈哈大笑,“小白猪是我,成么?”
“哦,”刘绍转回脸来,“那小白猪讲讲。”
狄迈就和他讲了,当时他恨不能咬碎了牙,可现在这会儿却平心静气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刘绍听得直点头,暗道狄迈平时不怎么样,关键时刻倒也不掉链子。
狄迈不知道自己在刘绍心里平常时候怎么就“不怎么样”了,见他点头,叹口气道:“只不知要同她装到什么时候。”
他与狄广,与贺鲁苍兄妹都有死仇,瞧谁也不比另一个恨得轻。
今天当着贺鲁氏,他坐在椅子里,甚至暗地里盘算一番,宫人站得稍远,以此刻他二人之间的距离,他虽然受伤,可若暴起发难,也不是贺鲁氏区区一个弱女子能抵挡住的。
只可惜人生天地间,就只一颗脑袋,他这样换了她这一条命,就再换不了其他的了,况且他也不想真搭进自己的命去,当下只得忍耐下来。往后要忍的日子,且还长呢。
刘绍掰块馒头,蘸了奶皮子塞进他嘴里,故意唬他:“急什么,反正你比他们年轻,熬也熬死了他们。”
狄迈一个激灵,连忙摇头,嘴里塞了东西,说话呜噜噜的,“那可不成!”
他把东西咽下去,神色认真地问:“说真的,你觉着要用多久?”
“这我可说不准,”刘绍摊摊手,“这也不是咱们两个人就能干成的事,钩子下下去,咬不咬钩还得看人家。凡事只要一牵扯到旁人,那时间可就拿不准了,短则两三年,长了十几年,都有可能,可是只有一样,你想马上成事,那是不可能的。”
狄迈惨然一叹,想到接下来多少年都要在这些人面前强装笑脸,既感恶心,又觉了无生趣。
可他报仇之念甚坚,既然打定了主意,也只能强压下性子,由着他们磋磨。不过幸好……
刘绍问:“你忽然坏笑什么?”
狄迈转开眼睛,从桌子上也掰了块馒头要吃,“我在想我的小白猪。”
刘绍飞起一脚,勾住他椅子腿往后一拉,狄迈没有防备,哗啦啦一声,连人带椅,加上半块馒头一齐倒地。
狄迈府里的椅子都是上好的,十分结实,摔一下毫发无伤,可他自己这会儿不大结实,这一跤摔得七荤八素,好半天没起来。
刘绍这会儿也想起来他身上带伤了,有点愧疚,忙弯腰扶他。
狄迈顺着他力气站起,站不住,摇摇晃晃地靠在他身上,低声道:“完了,伤口好像又裂开了……”
刘绍自感尴尬,说了句“我瞧瞧”,就去扒他衣服。
狄迈两手搭在他肩膀上,头靠过来,很虚弱似的,由他解着自己腰带。
刘绍解下来打开一看,松了口气,“还行,没有事。”
狄迈仍眉头紧皱,“可是我头晕……”
这个验证不出真假,刘绍有些将信将疑,但毕竟理亏在先,只得一面架着他,一面问:“那怎么办啊?”
狄迈不语,只是很虚弱地哼哼两声。
刘绍忽然就会意了,往后一步,同他稍稍分开,给他按在幸存的椅子里,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问:“好些了吗?”
狄迈闭着眼睛,“好像好点了。”
他等了等,这次多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道很热的鼻息扑在脸上,随后柔软的唇吻上来,再然后,一片又湿又热的舌头噼里啪啦地舔在他脸上,狄迈霍地睁开眼,就瞧见小火那张放大的狗脸。
刘绍收回胳膊,把狗抱在怀里,“小火正好路过,正好你们爷俩亲近亲近。现在不晕了吧?”
狄迈气笑了,坐在椅子上抬头威胁:“等我伤好的。”
刘绍摸摸狗头,“你先别想这个,想想明天的大典,好几个时辰呢,你能不能挺下来还两说。”
狄迈脸色坏了些,“挺不下来也得挺,有什么办法。”他随后微微一笑,“多学一学,说不定以后用得上。”
刘绍哈地一笑,“你还真敢想。”却也没再打击他。
在他的计划里,等把狄广、贺鲁苍兄妹拉下马,皇位上那个小皇帝也就不足为虑了,这登基大典,以后说不准他当真还要再瞧一次呢。
这天晚上刘绍匆匆睡了一会儿,第二天刚过寅初,鸡都未叫,就被人叫醒过来。
不管在什么年代,冬天起床都比其他时候要困难得多,他痛苦地从床上爬起,大事当前倒也不含糊,利索地收拾一番就上了马。
按说他在夏国不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甚至到现在连个正式编制都没有,这典礼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而且狄野才刚登基过一次,这次无非还是那套,也没新鲜可看,但他对狄迈有些放心不下,还是同他一块去了。
他对狄迈是有些佩服的。
如果他和狄迈易地而处,让他几天之内死了爹,死了娘,还死了唯一的亲弟弟,户口本上只剩下一页,眼看着马上到手的皇位也飞了,即便自己没让人打成重伤,怕是也得被气死过去。
换成是他,未必能受得住这些,说不定什么时候一口气没提上来,就此一命呜呼。
他虽然自认是个乐天派,可也得分什么事,摊上这些,神仙也要脱一层皮,何况他只是一介凡人。
可狄迈硬是抗了过来,一个多月的功夫,身体眼瞧着就要好了,这会儿竟然也能上马——刘绍在心中暗暗道:怕是遇见狼人了。
狄迈原本很爱耍帅,上马时从不踩马镫,脚在地上一踩,便一跃翻身坐在马背上,可这会儿也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踩镫上马,坐稳之后瞧瞧刘绍,见他睡眼惺忪,便笑道:“在马背上打个盹吧。”
刘绍前些天昼夜疾驰,别的不敢说,但在马背上打盹的功夫已练得炉火纯青,闻言也不同他客气,手把缰绳一递,人往马颈上一伏,就睡倒了过去。
狄迈笑笑,把镫子一磕,座下马小跑起来。
刘绍被叫醒时,已连人带马都到了宫门外,他因为没有印象,只觉好像瞬移似的,在脸上抹了两下,腿一抬翻下了马。
狄迈是新皇帝的四哥,估计大典之后要被封为王爷,观礼时自然要在最前。
刘绍是无名小卒,连个官阶都没有,只能借着狄迈的面子,混在最外面的芝麻小官中间。
两人分手之前,因着皇宫外面人多眼杂,刘绍不好多说什么,只对狄迈点一点头,狄迈会意,也朝他点点头,让他不要担心,之后两人便就此分开。
大典依然十分无聊,几乎刚过片刻,刘绍就暗自后悔,无聊得想挖鼻孔,可一来顾忌形象,二来夏国仿照汉人制度,每逢朝会,都有专人记录百官失仪情况,登基大典更不例外,他怕让人记在小本本上,最后只好老老实实站着不动,跟着又磕了好几个头。
给狄野磕头,他倒也能勉强捏着鼻子认下,毕竟对狄野此人的功绩他还是高看一眼的。
可狄显今年四岁,还在义务教育都不收的年纪,对着这么个娃娃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估计今天过去,他这膝盖下面的金价怕是要跳水了。
他心中尚且不服,不知别人又作何想。
长城以北,十一月的北风可不惯着人,打在人脸上刀子一样,扯得衣袖猎猎作响,仿佛伸手扒人衣服。
刘绍也不知站了几个时辰,仰头看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觉着一身厚棉衣都被吹透,从脚底开始,一点点冻了上来,骨骼肌开始靠颤栗取暖,一个哆嗦接一个哆嗦,牙齿互相敲着,噼噼啪啪,仿佛在嚼炒豆。
他伸长脖子远远瞧瞧,因为距离太远,狄迈只剩拇指大的一点,看着没有什么大碍,既没有心中激愤、当众失态,也没支持不住一头栽倒,刘绍放下心来,转眼看向台上的狄显。
狄显小小的一团,加上距离比狄迈还要更远些,更是连拇指大都没有,活像是在台上竖了一颗红芸豆。
刘绍让风吹得恍惚,忽然想:若是没出变故,现在台上这人,该是狄迈吧?
正思索间,两腿一阵发颤,不小心碰到裤筒上,像是碰了块冷铁,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怕让人瞧出异样,不再想这些,仰头又看看天,白色的浓云低低压在皇宫上头,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