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勇身边士兵原本瞧着王府门口,听见声音,仓促转头,这才发现有人逼近,唬了一跳,纷纷惊声大叫:“有人来了!”
一句话还未说完,狄迈已又向前奔出数丈,竟没遭到半点阻拦,护在狄勇外围的士兵竟如痴呆一般,眼睁睁地放他入阵,连刀都没举起来。
靠里的士兵得了提醒,慌了一阵,忙来抵挡,狄迈又是一声暴喝,迎着攒来的刀剑,避也不避,只是催马,右手微收,将刀挡在腰侧,左手举着火把,在身前猛一挥动,迎上来的刀剑就好比畏光畏火一般,忙不迭缩了回去。
这些士兵舒服惯了,哪见过这般不要命的阵势,被他那一声吼震在原地,一时呆住,又见他拿着火把乱舞,金灿灿火星四下乱飞,倏忽间火舌舔上来,唯恐避之不及,不是怕火,而是怕来人要自己性命,忙不迭地纷纷避开,让出一条道路。
狄迈人仗火势,火助人威,一眨眼间已逼近中军,离狄勇仅五六丈远。
狄勇的亲卫毕竟不像寻常士卒一般草包,见来者只有一人,不怕他虚张声势,迎头便上。
狄迈将手中火把向前猛地掷去,前面几个亲兵怕被火燎到,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开,中间分开一条窄缝。狄迈两脚一夹,座下马即平地里飞起般,从火把上轻飘飘一跃而过,好像一道风从几人中间吹了过去。
他离狄勇只剩下十步远,打斜里一杆长枪直刺过来,狄迈一仰身躲过,马仍向前,枪杆擦着他肚子撩过去,他刀交左手,右手一握,正抓住抢身,使力猛地一提,借着马势就把枪夺在手里,看也没看那人,忽然直身弹起,将长枪向前一掷,不偏不倚,正插在狄勇马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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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勇座下马惨号一声,身子向上一挺,前蹄离地,又迅速跌下来,一头往地下栽去。
狄勇慌得叫也没叫,更来不及跃下马,正跟着一起栽倒,还未落在地上,被狄迈伸臂一捞,提在手上。这么一个肥头大耳的酒肉坛子,这会儿竟被狄迈单手提着,耸肩缩脑,全无还手之力。
狄迈抓着他后脖颈上的肥肉,一扯马头,转回身去,先对刘绍扬眉一笑,没说什么,随后把狄勇打横扔在鞍上,搁在腿前,环视一圈,脸色忽沉,提高了声音大喝:“你们主帅在我马上,想要他活命,还不放下刀!”
周围士兵已围城一圈将他困在中间,见状有些踌躇,想上前来又不敢,刀都举在身前,没人放下。
狄迈见状,一低头扯住狄勇头发,将刀架在他脖子下面,不待他发话,狄勇自己就喊道:“别别别!快放下刀!放下刀!都放下!都快他妈给我放下!”
士兵们这才放下刀,扔在地上,一时间四面八方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正在这时,东南角传来连续不断的马蹄声,远远一彪军马赶到,为首之人赫然正是狄广。
狄迈见自己所料不错,笑了一笑,收刀入鞘,驱马带着狄勇出了军阵,迎上前去,离着十步远外,将他放在地上。
“八叔,方才得罪了!”他心情正好,于是做起文章来,“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总不至于到动刀动枪的份上,多伤和气!正好九叔来了,到底是什么事,咱们就在这儿分辩分辩。”
第041章 海鸥何事更相疑(四)
刘绍见狄广率军赶到,打马也上前去。
他官职太低,在狄广面前说不上话,只是为了凑凑热闹,见了狄广,先下马朝他行了一礼,随后就站在狄迈身后,并不说话。
狄迈见了狄广,原本不用行大礼,只在马上欠一欠身,拱手叫了声“九王叔”,就算问过了好。
可看刘绍下马,他也跳下马来,狄广见了,虽觉奇怪,却也没放在心上,看了狄勇一眼,先没同他说话,转向狄迈道:“逆贼作乱,有劳四王子相助,一举擒了贼首——”
他一上来,不由狄勇分辩,就给他定了性,说到一半,忽然瞧见狄迈身后只有几十人,微吃了一惊,“你只带了这些人马?”
狄迈微微一笑,正要答话,冷不丁背后响起一道极轻的咳嗽,话在舌头尖上转过一圈,出口就变了味道,“侄儿也是侥幸。”
狄广微微颔首,可眉头仍皱着,看向狄迈的眼神有几分意味不明,正要再说什么,一旁狄勇忽然大喝道:“什么叫做‘逆贼作乱’?你他妈的少在这儿颠倒黑白!给你几分面子,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狄广被他打岔,也忘了刚才要问狄迈的话,高坐在马上,脸上闪过不悦之色,却压抑着没有发作,原本很高的音调微微沉下来,“你未奉旨意,擅自调兵,在天子脚下动刀动枪,还围攻我这辅政王府,怎么不是犯上作乱!”
“呸!还辅政王府,打的就是你这狗屁辅政王!”狄勇脸上露出冷笑,“你是先帝的兄弟,我也是先帝兄弟,还比你大上半岁,是他妈你的兄长!要犯上那也是你犯上,屎盆子你喜欢,你自己捂好了,少他妈往我头上扣!”
刘绍憋笑憋得辛苦,心中暗暗庆幸,幸好跟了过来,这不比听曲看戏有意思多了。
他忍得极好,一丁点声音没出,可狄迈背后仿佛长了眼睛,假装不经意地回头瞧他一眼,刘绍朝他咧一咧嘴,又迅速换上一副正儿八经的面色,狄迈倒是神色不改,又迅速转回头去了。
狄广脸色骤沉,一看便是杀心已动,可声音倒还算克制,“朝廷自有制度,尊卑高低,难道是按年齿排的么?当今皇帝在兄弟当中排行十四,照你这么说,皇帝见了他的那些个兄长,见了你这八叔,也得跪下磕头了?”
狄勇一噎,自知理亏,猛挥两下手,“你少在这儿东拉西扯,挑拨离间的,皇帝是皇帝,你是你,你也配和皇帝比吗?你说我犯上作乱,你天天代皇帝拟圣旨,狐假虎威,让那些个大臣王爷都得听你的,就不是犯上了?”
狄广猛一皱眉,提高了声音道:“要我狄广辅政,那是皇帝和太后的意思,你要有什么意见,或者也想混个辅政当当,大可找他二位说去,他们前脚同意,后脚我就把我这位置让出来给你!”
狄勇“嘿、嘿”两声冷笑,“你这话自己说得也不害臊。皇帝今年四岁多大,太后那更是一个妇道人家,他们懂得什么,还不都由着你操纵?你说一,他们敢说二么?你说往东,他们敢往西?”
“满朝的大臣谁不知道,先帝在的时候,你就眼红他那个位置,没少吆喝。现在新皇帝即了位,你又私下里鼓鼓捣捣,暗地里憋着坏,谁不知道你的心思?我今天还就不怕说了——你就是想取而代之!”
刘绍一惊,随后在心里叫了声好。
狄勇说得没错,狄广的心思,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可从没有人敢明白说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和被人道破,中间差着十万八千里,完全两码事。
狄勇是个混不吝的,又落在狄广手里,估计是知道没自己好果子吃,说话毫无顾忌,三言两语就把窗户纸给捅破了,四面八方忽地一静,他话音落后,好半天竟没人说话。
刘绍叫好之后,又不禁暗暗摇头。
狗咬狗他爱看,可狄勇这口咬得太是地方,怕是丧命只在俄顷间,要没戏唱了。
狄广眉头一压,几乎和眼睛贴在一处,从两眼当中透出极冷的光来,“我狄广到底如何,自有皇帝和太后理会,怕还轮不到你来说!来人,给我押起来!”
他话音落下,立刻有武士上前,反掰过狄勇两只胳膊,在他腿弯处一踢,让他跪倒。
狄勇酒缸般的身体不住往上去顶,挣扎着想站起来,可两边肩膀不知道被多少人死死按着,挣扎几下都起不来,反被他们压得弯了腰,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恨不得半边脸插进土里,他兀自不服,喘着粗气大骂:“狄广,你公报私仇!”
狄广冷冷一笑,“你私自调兵,人所共见,我将你押回去,等到明天天亮,让满朝大臣一同商讨如何发落你,怎么算是公报私仇?”
狄勇“呸”地吐出一口带土的痰,画了个弧远远飞出去,估计如果不是起点太低,凭着这口功夫,落到狄广身上当也没有问题。
“你少装模作样的!当我不知吗?你假借皇帝之命,下了诏书,要削我的军权,收归己有。你想把兵马都收到自己手上,不是怕我累着吧?你想干什么,还用我多说?”
狄广原本就在猜测,狄勇忽然调兵向自己发难,是因为得到了什么风声,这会儿听他说起诏书之事,更加确定是贺鲁苍有意将消息泄露给狄勇,脸色更寒,猛一挥手,武士便将人押走。
狄勇走时,还在不住口地大骂,但声音越飘越远,渐渐听不到了。
忽然,远处又传来一串马蹄声,是贺鲁苍带人赶到。
他见了狄广和他身后大军,愣了一愣,随后松了口气的样子,缓下马蹄上前来,“听说这边出了乱子,我忙点了些人过来照应,既然辅政王爷没事,那我也就放心了——不知这是怎么了?”
刘绍心中发笑:得!上一出戏刚唱完,还没歇歇耳朵,下一场又开始了。
“没事,”狄广敛了敛脸上杀气,露出一个有些奇怪的微笑来,“狄勇作乱,已经让我平定了,辅政来得晚啦!”
“不晚,不晚,”贺鲁苍摆摆手忙道:“只要九王叔没事,哪有什么晚不晚的?”
狄广看他一眼,马鞭拿在手上,随手摆弄着,“狄勇方才说是听到要削他兵权的消息,以为是我授意的,就动了刀兵。这事倒离奇得很,有说不通的地方,人已被我押下去了,具体是受何人挑唆,还得慢慢地查。”
狄迈担心狄勇嘴上没个把门的,吃不住大刑,把传信的人供出来,让狄广顺藤摸瓜找到刘绍头上,想偷偷向刘绍瞧去一眼,可见这会儿气氛剑拔弩张,怕自己一动惹人怀疑,就没有转头。片刻后又想刘绍行事谨慎,这些年来从无差池,即便传信的人让人揪出来,估计也不会让火烧到他自己身上,又稍稍放心。
“嘶,是奇怪……”贺鲁苍闻言也皱了皱眉,“王叔拟的诏书我也瞧见了,只是还没下发,当是绝密,按说不该泄露出来啊?是得好好查查,别是宫里有什么纰漏,要是真有,尽早查出来,也是咱们做臣子的对皇帝和太后的一片忠心。”
狄广点点头,“这是自然。既然是虚惊一场——”他抬手指了指贺鲁苍身后人马,“这些人?”
贺鲁苍答:“哦,既然人已抓获,这边也没什么事了,这些人我就带回去了。不打扰王叔安歇……”
他话未说完,远处又传来一串马蹄声,却是狄迈的人马到了。
狄迈远远打了个手势,为首的叱利兀便立住马,未下一道命令,身后一整路人就跟着一齐勒马,骤然停住,除了偶有马嘶之声外,几可说是鸦雀无声,几千个人里听不见半点人声。
这场面让知兵的人瞧见,定要心惊。狄广暗暗皱眉,没说什么,贺鲁苍却一时没什么反应。
狄迈将人马停在远处,跪地告罪道:“末将听到有人作乱的消息,怕乱军伤了城中的王公大臣,甚至冲撞了陛下,一时情急,没有多想,未及奉命就派人去大营,私自调了一路军来,想着快点弹压乱军。没想到两位辅政早有应对,末将自作主张,伏请治罪!”
贺鲁苍见狄迈竟调兵要救狄广,冷冷瞪他一眼,当着狄广的面却也无法多说,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又收拾好面色。
狄广摆一摆手,“你也是一片忠心,况且擒了狄勇,你也有功,谁能治你的罪?起来吧。”
他说着,又向贺鲁苍瞧去一言,心道:瞧瞧,如果刚听见消息,再去调兵,兵马要这个时辰才到。你提前就带人守在这儿了,分明是早已知道消息,不是你撺掇的,还能是谁?
他想到此处,背后忽地一寒,明白贺鲁苍是想借狄勇趁乱取自己性命,却不想脏他自己的手,落下个擅杀大臣的恶名。
既然贺鲁苍早有准备,他那兵马肯定一早就已埋伏好,如果他一开始就跟着狄勇一块杀进来,现在自己岂有命在?可贺鲁苍只隔岸观火,想让狄勇一人背恶名、掉脑袋,没想到狄勇是个草包,竟让自己给逃了出去。
又想吃蛇肉,又怕蛇咬手,能成什么事?狄广收回视线,心中冷笑,面上不显。
见狄广不予追究,贺鲁苍就也通情达理地道:“四王爷也是好意,只不过以后还是得注意着些,不能有点动静就调兵马,如果人人都如此,岂还得了?”
狄迈本已站起,闻言又低下头去,“辅政教训得是,末将记下了。”
“好了, 把你人马都带走吧。”贺鲁苍吩咐毕,转向狄广,换了副语气,“那我也将人带回去了,王叔今晚受惊,还是早点回去安歇,狄勇不如先下到牢里,明天由大家一块审吧。”
狄广冷冷一笑,“不妨事,今晚我辛苦些,明天一早就给诸位大臣们一个结果。”
贺鲁苍料他无论怎么审问,也绝攀扯不到自己,即便攀扯到了,自己也不怕他,闻言没再说什么,又客套几句,就转身告辞,路过狄迈时,对他瞧也不瞧,好像浑没有他这个人。
刘绍借着天黑,脸上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没让人瞧见,等狄迈告辞之后,跨上马跟在他身后,随他一起走了。
第042章 海鸥何事更相疑(五)
回家之后,狄迈也无心睡觉,把门一关,先问:“你透消息给狄勇,派的人可靠么?不会追查到你头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