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转回眼来,看着他,神情有些严肃,“你当真不知么?”
狄迈闭一闭眼,眼泪落下来,轻声道:“是、是……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我、 我心里难受。”
刘绍拿袖子一抹,给他脸上眼泪擦去,“你睁开眼瞧瞧。”
狄迈睁开眼,含泪看着他。刘绍好笑,“不是看我,看外面。”
狄迈就转头看向外面,可帐帷挡得严实,什么也瞧不见。
刘绍严肃道:“隔着一层毡布,外面有五路人马,一万来人,各个都是精锐。出水才看两脚泥,往后日子长呢,还不定鹿死谁手。”
“况且,”他说着,脸上冷峻的神色缓和下来,眼睛微弯,露出一抹浅笑,像是安抚,又带着几分自信,“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边上,你怕什么?”
狄迈微微张开嘴,神情怔愣地瞧着他。
这一刻,所有的神情都在他脸上消失了,这张面孔好像变成了一张白纸,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过了半晌,蘸墨的笔落下来,眉眼口鼻一时归位,又重新堆出几分人气。他拉着刘绍的手,眉头一压,眼神渐渐变了,紧闭的双唇抿出铁一般的直线。
又有两道眼泪滚下来,可他翻然一变,好像已换了个人,看着刘绍,沉沉地道:“是了。老天爷网罗三张,只开一面,好歹给我狄迈留下一条生路。”
说着,他微微倾身,离了床头。因为用力,脖子上绷起两根细细的筋,但竟然靠自己坐了起来。
他浑身哆嗦着,紧紧拉着刘绍的手,偏过头去一瞬不瞬地瞧着他,“你不用担心我一蹶不振。只要你还在,我这骨头里就打了钉子,倒不了的。”
刘绍也握一握他,在他眼睛里瞧了一阵,忽然微微一笑,“那好,为了防止你倒了,先吃点东西吧。”
狄迈怔怔,那股劲一松,又颓然倒回床头。
刘绍从旁边捧来一只小碗,拿手摸摸,“还成,不怎么凉。”说着递上来,随口扯了个谎,“我亲自熬的,你多吃点。”
狄迈忙接过,哆嗦着手凑到嘴边。
刘绍怕他全洒身上,把碗截了过来,拨拉两下勺子,“算了,还是我来吧。你说你掐我时候那么有劲,怎么这会儿就成林黛玉了,是不是装的啊?”
狄迈没听懂什么“邻戴玉”,但能听懂刘绍又记仇了,当下有些赧然,“我之前太激动了……很痛么?”
“没什么大事,只是断了几根骨头而已,区区致命伤,不足为虑。”
刘绍故意不着调起来,挖了一勺凑近狄迈嘴边,“你不错,我爹都没吃过我这么一勺勺喂的粥。”
狄迈脸上一热,一低头在白瓷勺尖上吻了一下,然后赶紧抬眼瞧他。
刘绍猛一抽手,浑身哆嗦一下,一勺粥全喂给了狄迈前襟的衣服,“别玩尬的啊!肉不肉麻!”
狄迈微微一笑,不再说话,觉着有些头晕,靠在床头闭了闭眼睛。
刘绍也就不和他再闹,正经了些,“快吃点,吃完了吃药,吃完药睡一觉,然后赶紧爬起来干事!你那些军务全让我弄,我要累死了。”
狄迈知他辛苦,赶紧就着他的手吃起来,可也忍不住插个空无奈道:“鸡出栏都没这么快。”
“你出栏快就行。”
刘绍喂一阵,见粥只剩下小半个碗底,就抽了勺子,把碗凑到狄迈嘴边上一倾,一股脑全倒进去,末了还不放心地嘱咐:“都咽了啊。”
狄迈梗着脖子,好半天才都咽下,苦着脸说:“你比他们还想我死。”
这句“他们”意有所指,刘绍心里阴了阴,面上不显,“哼”了一声,“既然被你撞破,我只能一不做二不休——”
说着手捧着碗,狞笑着凑近过来。
狄迈知道他是有意逗自己开心,也配合着做出害怕的表情,往后着缩头,棒读道:“你、你要做什么?”
刘绍凑近过来,几乎贴他脸上,忽然低下头,舌头一卷,给他把嘴边的粥吻去了,然后直起身来,拳头一握,正色道:“敌人对我们肉麻,我们就比他肉麻十倍!”
狄迈一笑,“这敌人太坏了,你得每天报复他一下。”说完,忽然敛了表情,看着他十分认真地道:“谢谢你。”
刘绍愣愣,随后摆了摆手,“你歇着吧,我还得忙点事,一会儿亲卫送药来,喝完睡一会儿,睡醒我就回来了。”
狄迈把手放在身前,应道:“好。”
第033章 吾有烈志几时申(二)
狄迈仰躺在床上,前襟打开,刘绍站在床边,手里拿着药膏,低头瞧了一阵,见一道伤口从右边胸口抹斜直贯到小腹,小臂一般长,一面蘸药涂着,一面摇着头啧啧轻叹。
狄迈连忙道:“不碍事的,不怎么疼。”
刘绍叹一口气,惋惜道:“嘘,我是怕留疤。”说着神情一苦,“天呐,这么长一道,以后这身子还有得摸吗?”
狄迈下意识地抬手把腰间那道已经消不下去的疤遮住,反过来安慰他道:“好好用药,过一阵就不留印了。”
刘绍威胁:“你最好如此。”
上完了药,给他把衣服拢上,正要走时,却被狄迈拉住小臂,奇怪道:“怎么了?”
狄迈抿一抿嘴,“你过来,我也看看你的伤。”
刘绍一愣,没有解开衣服给他看的意思,“哦,你说在亦集乃挨的那下,记性还挺好。放心,都过好多天了,没什么事了。”
狄迈坐起来,摇摇头,“我不放心,给我瞧瞧。”
刘绍见他神色认真,只得解开衣服,正对着他,“没多深,前一阵都没事了,后来赶路时才渗了点血,现在又结痂了。”
狄迈伸手在上面摸摸,不做声,过一阵抬头问:“上过药了吗?”
刘绍奇怪地看他一眼,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
他在留疤这事上一向严于律己,严以待人,买的是最好的伤药,一天准时涂三遍,等痂掉之后要换的新药现在就已提前备好,严阵以待,力保不留半点痕迹,以免留下终身之恨。
狄迈见他神色,也知这句是多问了,又沉默半晌,下巴那鼓了鼓,似乎是在咬牙。
刘绍见他不说话,又要抬脚,狄迈却忽然开了口,脸上的神情让人看不明白,不是担忧,也不是懊恼,看着好像有那么点凄惨。
“我以前发誓,一辈子保护你平平安安。”他仍紧紧握着刘绍的手臂,很短促地苦笑了一下,“没想到才刚三年多就破了。”
刘绍一愣,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还发过这样的誓。疑惑了片刻,就忽然想起在长安郊外,狄迈两次折箭起誓那次,第二次时他没说出声,大概就是那时发下的吧。
他想起狄迈当时的神情,心里忽地一热,单手拢好衣服,不甚在意地道:“反正也不是多大的口子。出去打猎还没准摔下马呢,又不是瓷烧的,磕碰一下又坏不了。”
狄迈松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是道歉,刘绍肯定又嫌他肉麻;要再向他做个保证,又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他自从离开长安,一路顺风顺水,就总觉着天下全无难事,任何东西只要他想,就一定能抓在手上,忽然让人在脑袋后面狠敲了一棍子后,倒夹了夹尾巴,不太敢说这样的话了。
刘绍见他没话说,转身出去了,过了好一阵再回来,就瞧见狄迈自己站了起来,扶着桌边在走。
他大吃一惊,放下手里东西上前去,先没扶他,只在旁边站着看了一阵,随后感叹道:“这就是葛逻禄一族的血继限界么?十天前还病得要死,现在都能下地走路了,我的天。”
狄迈微微弓腰,一头一脸都是冷汗,闻言停住脚撑着桌子站着,“我想早一点好,嗯……”
理想很美好,结果话没说完,身子就眼看着一点一点矮了下去。
刘绍从后面给他扶住,好笑道:“你好歹等一句话说完了再倒。”
狄迈蹲下去半蜷着,身子微微发着抖,估计是在忍痛,两手举过头顶,还按在桌子沿上,手指在上面掐得发白。
刘绍没强行动他,过了一阵,就见狄迈低头咳出一口血,恨声道:“我狄迈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刘绍一怔,不明白老天把狄迈这倒霉蛋生到世上,干什么给他弄出那么多仇去报,轻叹一口气,手上用力,托他站起,低声道:“先养好身体,一样样来吧。看你身体好多了,我也不瞒你,过几日你十四弟就要登基了。”
狄迈身体一僵,骤然绷紧,就像是引满的弓,随后又松下来,一偏头在肩膀上蹭蹭,擦掉嘴边的血,低低“嗯”了一声。
刘绍从后面抱着他,“回床上去吧?”
狄迈又“嗯”一声,摇摇头,“我自己走。”
刘绍就松开他,开始时两手仍虚虚环在狄迈肋旁不远,后来看他站得还算稳,就把手放了下来,在后面跟着他慢慢地走,“你歇一歇,一会儿我把我目前探明的情况和你讲讲。”
好像这屋里床的引力比别处大些,狄迈刚一靠近,就被吸了过去,颓然倒在那上面,身上汗湿得像是刚出水,脸上仍没有什么血色,白纸一般,几绺黑色的头发粘在上面,刘绍伸手给他拨到后面,随后也在床边坐下。
他微微沉吟,一时并未说话,狄迈从旁道:“你直说就是,我受得住。”
“我知道,你不是往身上打了钉子么。”刘绍先起了个轻松点的头,“我只是没想好从哪开始说,这事牵扯太广,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
狄迈微微一笑,看着他道:“你慢慢地讲。”
话音刚落,眉头皱一皱,吸了口冷气,手在胸前按按,又垂下来,没有出声,两牙咬得紧了。
刘绍从旁取了块布巾,给他把脸上冷汗擦掉,手却被顺势握住,他于是挪近了些,由狄迈握着,“那先从你父汗——哦,该叫先帝了,但反正没有旁人,还是怎么顺嘴怎么来吧——从你父汗说起。”
帐外忽然响起亲卫的声音,“四太子这会儿可用药么?”
刘绍提高了声音,“送进来吧。”
亲卫即捧着药走入进来,搁在桌子上,然后和平时一样垂首默默退出去。
刘绍屁股没抬,伸长手臂把药碗捞过来,闻一闻,撇了撇嘴,递给狄迈,“先喝药吧,喝完再讲。”
狄迈单手接过,眉也不皱,喉结上下滚了几圈,咕咚咚就喝了下去。
刘绍瞧着,忽然想到这要是酒,像这般海碗牛饮,倒挺像水浒好汉,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生性乐观,虽然觉出眼下有几分波谲云诡,却也不耽误成天价乐呵呵的。
狄迈把碗拿在手上,瞧着他,也不禁笑了一下,笑容却很浅。
刘绍接过碗放回去,“你父汗身体有病,我其实知道他不是高寿之人,这个也和你讲过,不过我没想到他会走得那么突然。”
“原本打算慢慢地来,想着这些年你再立些战功,从你大哥和九叔那多划来些人马,将来好安安稳稳地接位,现在是无从谈起了。”
“你父汗死之时身边只有贺鲁氏,当日情形如何,无从得知,他到底是不是自然死亡,没有证据,也无法乱讲。”
“但有一点,他死后贺鲁氏秘而不宣,一面给贺鲁苍传递消息,一面偷偷把韦长宜给叫了去,两人鼓鼓捣捣半天,不知道干了什么。我下面要说的是我自己的猜测,我姑妄言之,你就姑妄听之。”
狄迈怔怔地问:“你是说,他们胆敢伪造遗诏么?”
刘绍一愣,“你既然也想到这里,那我就好开口了。”
“这次出征之前,你父汗还特意把你叫进宫去,问了你行军打仗之事,还问了你治国理政之事。他没多说什么,可我瞧这意思十分明白,他十有八九是打算把位置传给你的。”
“他虽宠爱贺鲁氏,但你十四弟毕竟年幼,到现在还是个娃娃,上面又有你们这些叔叔哥哥,强把位置给他,他怕也坐不热乎,你父汗不会不考虑这点。”
刘绍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我看你父汗临死前,要么没有来得及留下遗诏,要么留下来的遗诏被贺鲁氏联合韦长宜给篡改了,不然说他竟然脑子一昏,传位给你十四弟,我是一百个不信。”
狄迈闭一闭眼,握着刘绍那手没动,另一只攥成了拳头。
刘绍又继续道:“这就生出第二件事了。我们不信,你九叔狄广也不信,其他那些大臣怕是也都不信。所以贺鲁氏一开始并不拿出遗诏,而是在朝堂上当着众臣说了那么一句‘如此大事,妾身不敢自作主张,一切请四太子回来定夺’,这就把众人视线给引到了你身上。”
“这是条毒计,我事先全没想到,算是小觑了他们,在这儿跌了跟头。”
刘绍说着,曲起手指在床上敲敲,微微冷笑,“他们这一说,所有人都觉着果然是你四太子要接位,你九叔就动了杀机,想要除掉你而后快。”
“按说他的驻地离金城最近,应该会最先赶到,他手下兵马不少,如果他声称你父汗是被贺鲁氏所害,不管遗诏上面写着让谁接位,他都坚称是伪造的,带兵挟持大臣,杀死你十四弟母子,把你拒于金城之外,自己登位,以当时情形也能办到。”
“结果他带兵留在榆沙道,连夜设伏截击你,因此耽搁了时间,趁着这个功夫,贺鲁苍带兵先一步赶回金城,兵马分守各处,掌控大局,贺鲁氏这时再拿出诏书,说你父汗遗命传位于你十四弟。满廷大臣,谁也不敢说什么,你和你九叔斗得两败俱伤,也只能各自认吃这哑巴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