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刘绍闻言后,反而对他露出一副震惊之色,随后呵呵笑道:“这不是拿脚一想就能想出来的吗?”
狄迈无法,只好称是,更又称赞刘绍“一肚子坏水”,被刘绍愤愤然踢了一脚,疼了半天,看来刘绍的病确实是好了。
刘绍听他将与贺鲁苍的对话复述完,点点头评价道:“这事有戏。总之先吃饭,我还没离近了瞧过你大哥呢。”
狄迈笃定地道:“他没什么好看的。”
刘绍哈哈大笑,趁他不注意,在马屁股上狠拍一下,径往前去了。
等到了狄雄营中,果然其他人都到齐了,狄迈面不改色,下了马大步进去,刘绍也不是面皮薄的,若无其事地跟在狄迈后面进了营门,只有狄况年纪小,见旁人都在等着自己,十分不好意思,躲在狄迈、刘绍两人身后,借着他们身体尽量遮蔽自己。
狄迈一抱拳道:“刚才处理身上伤口,不小心耽搁了,让兄长和各位将军们好等,我先自罚一杯!”说着对众人一一示意,举起案上酒杯一饮而尽。
他刚擒了贺兰姆,在几军当中大出了风头,狄雄本来有几分怀疑他是有意迟到显摆,见他如此,便道是自己多心,也举杯道:“不晚,不晚,黄羊刚宰,且要一阵呢——四弟,你旁边这个是?”
“这是我在雍国时结识的好友,姓吴。”狄迈让一让身子,刘绍从他身后走出来,对狄雄、也对旁人微一拱手,拿葛逻禄语道:“草民吴彦祖,见过诸位将军。”
狄雄已听说狄迈归国时带回来一个雍人,又见到了出征之日狄迈军中莫名多出来的一辆小车,知道车里的人就是这个姓吴的,对他点点头,也没多问,招呼道:“落座吧。”
他看着刘绍坐下,不禁又多瞧了两眼。
这雍人虽然生得很瘦,脸色苍白,有些憔悴似的,但那张脸让人一瞧见就心里发突,死活移不开眼。
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形容,明知这人是个男人,可莫名地就是想到了这会儿正在深宫当中、或许正依偎在父汗怀里的贺鲁氏。
每次她瞧见自己,就像瞧见其他人时一样不经意地朝他微笑一下,秋水一般的眼波那么一转……他下腹一热,连忙不敢再想,抬高声音对众人道:“既然人到齐了,就开席吧!”
刘绍跟随狄迈落座,两人挤在一张桌案旁坐好。方才狄雄打量他时,他也打量着狄雄。
刘绍不会什么冰鉴之术,虽然心中对狄雄十分关切,但也没法从他面相上看出他是什么人来,更看不出他几斤几两,只能看出他长得很壮,身材结实,看来身体很好,如果没有从他爹那遗传来高血压的话,估计还能再活很久。
至于长相……刘绍有些刻薄地想着,上帝给他关了一扇门,就会公平地再开一扇窗——只不过开在他四弟身上了,这事倒弄得有点不巧。
正寻思间,他放在桌案下面的左手让人给捏了一下。
刘绍吃痛回头,见狄迈狠瞪了自己一眼,忙转回眼来,满脸写着“好好好不看了”,偏头对他咬了咬耳朵。
他用的汉语,又压低了声音,狄迈听见,脸上轰地一热,瞬间坐得笔直,看向前面,好半天没敢和他说话,右手搁在膝盖上,手指时不时曲起又放开来,好像在抓痒一样。
刘绍一笑,假装没瞧见,闻见肉香味儿,乐呵呵道:“呀,羊肉上来了!”
第020章 霜威出塞草芨芨(五)
狄野虽然下令,以后葛逻禄人都要学着汉人拿筷子吃饭,但这会儿狄雄独自领兵,想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带头坏了规矩,见状其余个人也都自觉舍了筷子,用刀割好了肉,痛痛快快地拿手抓着吃。
酒过三巡,狄雄把刀一插,问道:“报捷的人已经派出去了,对这个贺兰姆如何处置?要不要直接一刀杀了?四弟,人是你抓的,你说说。”
狄迈起身道:“还是绑回去,交给父汗处置为是。”
狄雄“嗯”了一声,转过头去,“老二,你说呢?”
刘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狄迈的二哥狄申坐着没动,闻言冷笑一下,“他一个败军之俘,要杀要剐还不都由着咱们?有什么好处置的,直接就地杀了就是。”说着右手一挥,做了一个劈砍的姿势。
他身材高大,比起狄雄要稍瘦一些,但也显得健壮。刘绍瞧着他,心中暗暗盘算,听说狄迈这二哥带兵打仗是个好手,先前这几战看来,的确所言不虚。
葛逻禄人都是上马杀敌、下马牧羊的主,遇上年成不好的时候,丁壮皆可为兵,像这种能征善战之人,在军民当中威望自然就更高些,况且他手下还有三路人马,一旦日后当真争起来,他和他手下这三路军就举足轻重了——不知他会支持谁?
还是说,一旦见狄雄位置不稳,他也会活动心思,争一争汗位?
正想着,一旁贺鲁苍道:“杀他容易,只是他所部新降的几千人马,见他身死,可能要不安分。”
刘绍这时已把贺鲁苍当盟友看待,见他此话颇有见地,暗中点了点头。
依他看来,留着贺兰姆自然比杀了他更好,只是他没有那么好心提点狄雄,这当口狄雄出的昏招越多,对他就越有利。
只可惜狄雄被贺鲁苍一说,也觉他此话有理,点点头道:“那就先留他一命,等回了金城,让父汗处置他吧!”
一顿饭吃下来,刘绍跟着狄迈,和许多人混了个脸熟。
如果按他原本的性子,这会儿早和众人打成了一片,可他顾忌着身份特殊,既不想让葛逻禄人知道自己的宗室身份,又不想让雍人知道葛逻禄多出一个吴姓汉人,且这个汉人就是自己,于是也不敢说太多话,大多时候只微笑致意,暗中记住各人性格神态,以备后用。
等宴席散场,狄雄先走一步,狄迈也正要带刘绍离开,不料却被一旁的元涅偷偷拉住。
元涅比他大了十余岁,乃是葛逻禄中的一员猛将,深受狄野器重。只是因为他并非狄氏宗族,又没有一个国色天香的妹妹,所以这些年来始终不曾独领一军出战,这次出兵也只是在狄雄麾下充作前锋,暂领了一路人马,等仗一打完军权即被收回。
狄迈对他有些尊敬,当下站住脚问:“元将军何事?”
元涅瓮声开口,可以听出他有意压低了嗓音,但说话声还是不小,“大太子看上了贺兰姆的婆娘,还有他那两个女儿,非要……哎!我怕出乱子,但说不上话,四太子去劝劝吧,晚了就坏事了!”
狄迈一愣,正要说什么,刘绍却往前走了一步,笑着问:“不知元将军和二太子说过此事了没有?二太子怎么讲?”
元涅答道:“说啦!二太子说一两个女人而已,他看上了就看上了,贺兰姆又不能如何。”
刘绍看了狄迈一眼,对他微微颔首,狄迈便道:“好,我去劝劝大哥。”
元涅松一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狄迈把话说在前头,“不过大哥肯不肯听,我还当真没有把握。”
他携着刘绍,往狄雄的大帐走去,见左右无人,悄声问:“大哥奸人妻女,贺兰姆没准一怒之下生出反心,要带着他那降卒扑腾两下,一旦捅出娄子来,父汗必要怪罪于他。你怎么反让我去劝他?”
刘绍当真睚眦必报,闻言便道:“因为我‘一肚子坏水’呗。”
狄迈没忍住“嗤”地笑出声来,随后轻咳一声,又压低声音,“和你说正事呢,我一会儿见了大哥,当真要劝他?”
“劝,”刘绍道:“只是不是你心里想的那个劝法。”说着凑近狄迈,在他耳边交待了几句话。
狄迈频频点头,偷偷碰了碰刘绍手背,心道:说你一肚子坏水,哪里冤枉了你去。只是犹豫片刻,这话到底没说出口。
刚到狄雄帐外,两人就被把守的士兵拦住。
狄迈让人传信进去,说自己求见,里面好半天才传来声音,“不见,有事明天再说!”
狄迈又几次让人进去通报,终于搅得狄雄不耐,没好气地出来见他。狄雄掀开帐帷,两手抱在胸前,没好气道:“这么急是什么事?”
刘绍这时已让到一边,见狄雄衣衫不整,心中暗道:这事不会已经干了一半了吧?这么看来这人倒还算脾气好的,换了我早破口大骂了。
狄迈向里张望两眼,狄雄见状将大帐放下,遮住里面不教他看见,皱眉道:“是不是元涅和你说什么了?妈的,刚才他就磨了我半天。”
狄迈劝解道:“大哥何必为了几个女人坏了两家的和气?贺兰姆的妻子毕竟身份尊贵,不同于寻常妇女,这么大的一个部落,难道大哥就没有别的合意的么?”
他这番话的意思是刘绍教的,但刘绍听他这样说出,仍然难免觉着有几分刺耳。
葛逻禄族和许多游牧民族一样,身上还保留着很多原始习气,对他们而言,妇女就和牛羊、金银、布匹一样,都是可以掳掠、交换之物,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能动、会说话而已。他在一旁听着,几乎觉着可怖。
狄雄将眼睛一瞪,冷冷道:“我就看上了她们,没有别的合意的!”
狄迈也不着急,又好声好气地劝他:“大哥你想,其他部落的首领一旦听说,万一战败,不仅自己性命难保,连妻子儿女都不能保全,以后一定拼死反抗,再打他们可就难了。不如为了大局暂且忍耐一下,天底下美女如云,实在不行,宽限些时日,弟弟亲自给你找去。”
狄雄看着他的眼神奇怪起来,“老二说你在雍国八年,已成半个雍人了,我还不信,现在看你不是成了半个,你是一整个都不姓狄了!”
“咱们这么多年的老规矩,哪一次抢来的女人是原样奉还的?这些年谁敢不服,发兵来打就是,咱们又怕过谁去?要是都像你这般前怕狼后怕虎,那还成得什么事?你要是有意见,回去找父汗提去,少在我耳边聒噪!”
狄迈一愣,“可是……”
狄雄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声,“对了,老四,我听说你手下这次也没少抢吧?让你把吃进嘴里的吐出来,你愿不愿意?”
狄迈往后退一小步,讪笑着道:“弟弟过惯了苦日子,好容易发了笔横财,大哥就别取笑我了。”
“得了,回去吧!”狄雄在他肩膀上拍拍,也不和他多作计较,临要转身又嘱咐道:“今天的事回去别和人乱讲。”
狄迈笑道:“大哥放心。”
狄雄又看他一眼,转身进帐。狄迈在原地站了一阵,转头对刘绍使个眼色,两人一起离开,回程路上狄迈问:“煽过了风点过了火,你看今晚打得起来么?”
“既然是出双簧戏,那就不能全让一个人演。”刘绍道:“你推了你大哥一把,推贺兰姆的活得给贺鲁苍干。”
狄迈点头,“我让人带口信给他。”
“托人带信容易泄露,还是我亲自去吧。你回去点兵,万一贺兰姆反了,你好抢在前面,从天而降,带兵平叛,英雄救美……”
狄迈听他越说越离谱,扣住他的马头道:“我不放心你去。”
刘绍失笑,“没听说过贺鲁苍还是个会吃人的主。”
狄迈没接这话,“我让叱利兀去。他为人可靠,对我也忠心,不会出什么岔子。”
“呦,”刘绍惊讶道:“你才刚来一月,都有心腹爱将了?”
狄迈解释道:“他爹是我母亲家奴,从我很小时就服侍我了,我俩小时候还在一块玩过,好得能穿一条裤子。”
刘绍点点头,不再坚持。
狄迈回营,对叱利兀嘱咐几句,遣他走了,然后点齐人马,让士兵不许喝酒、走动,全体等他号令。
他怕事后惹人怀疑,身上并不披甲,又对被召集来的军中各个头领解释道:“如今大营中刚开过庆功会,全军正是懈怠之时,各处都在饮酒取乐。如果我是敌人,必定趁此时进攻。还是辛苦大家几日,为全军做好警戒,好饭不怕晚,等到回金城之后,再享乐不迟。”
几人互相看看,并不吭声。
他们原本由狄野亲率,从来只知有大汗,不知天底下还有个十来岁毛都没长齐的四太子。一个月前忽然归他统领,众人心中并不服气,只是一来狄迈毕竟是一军主将,同他们上下有别,二来他们碍于大汗之威,不敢造次,这才始终同狄迈客客气气的,不曾同他为难,也没故意扯过他的后腿。
这会儿听他如此说,人人不禁在心中嘀咕:你自己吃肉喝酒回来,反不许我们作乐,天底下岂有打了胜仗还不好好庆贺一番的道理?
狄迈看了众人神色,知他们并不服气,又道:“夜里将士们分作三队,轮流休息。我不睡,也同将士们一同警备。诸位心中若有什么看法,不妨照实说出,让大家讨论,如果合理,我一定听从,不要散帐之后更有后言。”
“有做不到的,也现在提出来,我不怪罪,可如果现在不说,回头出了纰漏,那时就别怪我军法无情了。”
他这番话说得并不算严厉,却自有一番威严气度,好不唬人,一时竟没人敢有二话,纷纷领命而去。
狄迈见众人离去,心中冷笑,暗道:等贺兰姆事毕,先前你们不听号令之事,还要秋后算账呢。
“四太子好大的威风啊!”
狄迈循声看去,见刘绍倚着帅案,一脸看热闹的表情,似乎给他手中塞一把瓜子他就能马上嗑起来,下意识地敛了面色,对他微微一笑,“更威风的还在今晚,你且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