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来了些精神,随后又听狄迈说:“你病成这样,我不想去。”
刘绍愣愣,随后好笑道:“又不是生了什么大病,你去就是了,我又不能不和你打招呼自己偷偷病死。”
狄迈一震,皱眉斥道:“别说胡话!”
“你凶病人,”刘绍不满,“你没素质!”
狄迈虽然不知道他说的“素质”是什么,但也觉自己刚才口气太凶,柔下声音道:“我不放心你自己,我走了你肯定连药都不喝的。”
不管怎么,后半句话他还是说对了的,刘绍轻咳一声,想了想问:“这次出征的人都有谁?”
狄迈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但还是答道:“大哥统兵,八叔、二哥,我还有贺鲁苍给他做副。”
他这话信息量有些大,刘绍脑子烧得昏沉,好半天没回过弯来,“你八叔是……狄广么?你说麾下有五路军的那个。”
“那个是我小叔,就是九叔。”狄迈见自己这边叔伯兄弟太多,以刘绍的聪明都闹不太明白,不免有点赧然,“我八叔叫狄勇,手下只有两路军。”
刘绍点点头,“你小叔这次不在同行之列?”
狄迈思索片刻,“父汗似乎不大想让他带兵。”
刘绍心中暗道:看来狄野外粗内细,还是有脑子的,宁可闲置五路军马不动,也铁了心要踩一捧一,誓死不做赵匡胤,只是不知他那个大儿子扶不扶得起来。
他想了想又问:“这个贺鲁苍是什么人?”
“是珠妃的哥哥。”狄迈给他掖掖被子,不欲多谈,“先睡一会儿吧,别想这些了。”
“哦……”这个“珠妃”就是刘绍所说的狄迈那个小妈,在一群姓狄的人里混入一个姓贺鲁的,倒是新鲜,“我记得按你们葛逻禄的习惯,一般能带兵的只有狄氏吧?”
狄迈见刘绍不肯睡,只好陪着他道:“对。听说是珠妃对我父汗吹了好久的耳边风,父汗才松了口。”
刘绍咂摸一阵,感觉狄迈不像是回国,倒像是进了狼窝,上下瞧一瞧他,“你不放心我,那就带上我一起好了。”
狄迈一惊,“那怎么行?你好好在这儿养病,我不去了,明天就和父汗说。”
刘绍低头咳嗽两声,“你父汗正要用你,你怎么不上道啊……”
其实狄野的用意,狄迈多少也心中有数。他虽然不如刘绍看得清楚,但毕竟也不是痴騃童昏之辈,只是先前没太接触过这些,遇事下意识地不会多想。
他虽然知道自己这次带兵,不仅对自己而言十分重要,而且父汗还另有一番深意,但见刘绍病容如此,也无法再做他想,摇摇头低声道:“你最重要。”
刘绍一愣。他就是脸皮再厚,被这么单刀直入,也难免缴械投降,惨叫一声“哎呦,太肉麻了”,说完仰面往床上一躺,掀起被子遮住了脸。
第016章 霜威出塞草芨芨(一)
刘绍被人叫醒时,好像正在做梦,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狄迈的脸,随后身子好像让人扶起来,靠在了床头。
他慢慢清醒,想起刚才做的梦。梦里他在读《三国志》,好巧不巧,正读到刘备遗诏,里面第一句是这么写的:
“朕初疾但下痢耳,后转杂他病,殆不自济。”
他“嗡”地一声清醒过来,偏过头对着一旁“呸呸呸”了三声。
狄迈坐在床边,把手中的碗递来,“先吃点药再睡吧。”
刘绍摇摇头,生无可恋地把头向后一靠,顶在床头,“这么难喝,还一点用没有,不喝了。”
狄迈长眉蹙起,也觉这药没用,见刘绍不愿,就不再劝,把药放在一旁,回身摸了摸刘绍的脸,“这么多天了,怎么一点也不见好?”
“也见好了,”刘绍安慰他:“这两天咳嗽轻了。”
他虽然大半日都在睡着,可说话时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
因为发热,两颊微微泛着不正常的红色,原本就瘦削的脸颊更凹得厉害,脖颈侧面两根筋微微凸起来,是人瘦到极处才会有的。衣服松垮垮披在身上,领口敞开,露出两根长得夸张的锁骨来。
狄迈瞧着,忽一狠心,“我送你回雍国吧!”
刘绍吃惊地抬眼看他,见狄迈神色认真,不是在同他说笑,奇怪道:“怎么?”
狄迈伸手将他的头发拂到脑后,手指摸了摸他滚烫的耳朵,默不作声一阵,好半天才道:“你是想家吧?况且这边的大夫也不好。”
“哦,”刘绍闭了闭眼,顺着他道:“那我走了,你怎么办啊?”
“我怎么都行,你不用记挂我。”狄迈说完,沉默一阵,又补上一句,“你……等养好病之后再时常想一想我就行。”
他这话说得既可爱又可怜,引得刘绍睁开眼打量他片刻,想问一句“你真舍得”,又觉没有必要。
因着这会儿两人坐得很近,他一抬手就揽住了狄迈,右手勾在他脖颈后面,本来想拉着他靠近自己,但身上无力,只得放弃,最后变成懒洋洋地搭在上面。
他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下,然后看着狄迈的两眼轻声说:“你在这边,我又能去哪呢?”
狄迈愣了愣,随后心中上下颠倒地翻了个个,脸白了一瞬,下一刻又迅速涌起血色。
他没法听了这话还无动于衷,脑子里还来不及想什么,身体已倾了过去。
刘绍仰头避开他,“风寒传人,别明天你也倒了。”
狄迈却仍追上来,吻住他那双滚烫的唇,怕刘绍呼吸不畅,不敢吻得太深,不多时就将他放开,“我倒巴不得过给我。”
刘绍“嗤”地一声,“这个又不是击鼓传花,传给别人自己就能好。”
说完又诚实地补充,“要真是这样,我早趁你睡觉的时候偷传给你了,还能等到今天?”
狄迈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只是又摸了摸他,从旁边端起粥碗喂过来。
刘绍吃得腻味,就着他的手吃了几口,摇头不肯再吃,见狄迈这幅心事重重的模样,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病,心里顿觉像是进了猫毛一样不自在,问他:“你没和你父汗说你不去西征吧?”
“说了。”然后被父汗臭骂一顿,打了回来。狄迈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勺,才放下碗淡淡地道:“他不同意。”
他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模样,看样子是打算出征那日借故不到,把这事给推了。
刘绍毕竟比他多当了一阵社畜,闻言评价道:“你这是自掘坟墓。”
狄迈不语,十分固执,满脸写着不必再劝。刘绍叹了口气,“我感觉好多了,两天后和你一起。”
狄迈吃了一惊,“你烧糊涂了么?你……你好好养病,别想这些,父汗那边我会去说。”
刘绍心道:我的哥,那你就算把这好好的路给走死了。
他虽然不愿折腾,但不能不为狄迈做些打算,当下打定主意,故意说得十分悲惨,“总之两天后我是一定要去的。你不带我,我只能自己爬过去了。”
狄迈自然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咬牙道:“你不必如此。”
“哎,反正总死不了的。”刘绍看着狄迈,难得温柔了一把,抬手拿拇指轻轻蹭了蹭他的脸,“你也很重要。”
狄迈一愣,随后一把将他抱住,头埋进他怀里,顶在他那一把骨头上,好一会儿,闷闷的声音传出来,“刘绍,我不知道该怎么待你好才行。”
刘绍被他压在身上,有气无力地想:你从我身上起来,就是待我好了。
又过两天,就是西征之日了。
刘绍的身体知情知趣,在这一天当真好了些。
他身上虽然还有些发热,却已烧得不那么厉害,裹着件狄迈不知从哪弄来的白狐裘,虽然腿上打颤,但好歹已能自己站起来,只是上不去马,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小车,在一众高头骏马和数万葛逻禄勇士之间,属实有点鸡立鹤群。
各路人马在一处誓师,刘绍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将车帘掀开一角,向外打量。
他瞧见狄迈的那个大哥——好像是叫狄雄的,站在最前面,跪下去从大汗狄野手中接过什么东西,举过头顶,站起来转身传示众人。
在他后面,狄迈和几个一起出征的将领单膝着地跪作两排,行过军中之礼,这时也一起站起,口中高呼了句什么,随后漫山遍野响起山呼之声,震天撼地,连刘绍的车壁都嗡嗡作响。
随后,狄雄翻身上马,一扯辔头,昂首出发。
他那匹白马格外高大,马背上鞴了锦鞍,上缀红缨,马颈正中垂了一只金铃,每走一步都丁丁有声,仔细看时,他手中马鞭好像也穿着金线,在日光下不时闪光。
在他身后上马的是狄迈的一个叔叔,一个兄长,俩人脸上都留着胡子,刘绍一时有点没分清谁是谁,只是从面相上看,一个沉静坚毅,神色肃杀,一看就不大好惹,还有一个……
大眼袋、酒糟鼻,脸上的肉松松垮垮,怀疑是凑数用的。
在他们后面,狄迈也一扯缰绳,干脆利落地跃上马背。
这几月来他身上脱了些肉,还没来得及长回来,这会儿看着稍显单薄,但肩宽背阔,脊梁挺直,这么坐在马上,也有几分威风,忽然不知有意无意地偏一偏头看过来,一张面孔被烈烈的日光一照——
不知旁人如何,可在刘绍看来,倒有那么几分惊心动魄。
他含笑瞧着,心想自己的眼光还真始终如一,一转眼将近四年过去,他到现在竟然还在吃这一套。
在狄迈身后,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也上了马。
刘绍不需去问旁人,只看这人眉眼就能认出来,这定然是贺鲁苍——狄迈那个小妈的哥哥。这兄妹俩眉眼长得有几分相似,一个妩媚,一个英气,倒是都能算人中龙凤。
别说,这大汗还挺有福气。
刘绍摸摸下巴,随后轻咳一声,敛了笑容,正经起来。
他听狄迈说,狄野被宠妃贺鲁氏小风一吹,竟然一改这近七八十年来的祖制,开了外族领军的先河,在夏国朝野引出了不少议论。
许多人都说大汗沉溺美色,爱屋及乌,还有人说大汗是想借此人分他幼弟狄广的军权,逐渐削弱于他,好为大太子铺路。可在刘绍看来,这些都没说到点子上。
他上辈子苦练了好几年的甩锅之技,代码能力不敢说,但人事上看得还算清楚。
在他看来,狄野爱屋及乌是有的,只不过那乌不是贺鲁苍,而是他那襁褓中的十四子。狄罕对此子的宠爱,刘绍在接风宴那天早已看得清楚,让贺鲁苍带兵,那一路人马名义上是拨给了他,实际却是将来留给他那小儿子的——
至于留给他做什么用,是让他自保还是如何,刘绍就一时猜不出了。
他听闻狄野虽然虎背熊腰,看着甚是健壮,但身有暗疾,据说时不时会头疼欲呕,精神激动时,头晕目眩,不能视物,再加上上次见他时他脸上红得发紫,刘绍估计他这高压没个二百怕是下不来,人虽看着壮,但说垮就垮,未必能再活多少年。
狄野自觉身体不好,不能不为身后打算。
刘绍初来乍到,虽然有心留意,但对他那一大家子人还没摸清底细,号不准狄野的脉,对其他人心中所思就更知之甚少,只是凭直觉感到这其中的水深得狠,怕狄迈稀里糊涂当了炮灰,这才跟了他来,也没顾上自己前两天还躺床上病得要死,到现在走得快了还直打哆嗦。
真奇怪,几年前他第一次见到狄迈,因为一时好玩而同他搭讪时,哪里能想到他今天会为了这么个人做到这种程度?
誓师已毕,各路人马依次开拔。
刘绍自然在狄迈一军当中,把车帘一拉,闭目养神。现在这个情形,别人骑马他坐车,别人吹风他趴窝,就是不招人嫌,也引人遐想,还是不露面为好。
这么想着,车帘忽然让人拉开,阳光照进来,随后又被挡住,车窗外面露出狄迈的一张脸,“身体还好么,难不难受?”
“挺好的。”刘绍闻言坐起来。他毕竟身份特殊,不想惹人注意,赶紧挥一挥手,打发狄迈快走。
狄迈不走,甚至还凑近了马,伸了一只胳膊进来,“我看看发不发热。”却不料刘绍坐得远,这一下没够到他。
刘绍坐着没动,看来全无凑上去给他摸的意思,“早不热了,你好好赶路。”说着探了探身,就要把帘子放下,却被狄迈挡了一挡。
“你自己是不是没意思?我让狄况上车来陪你解闷。”
刘绍听见这名字一愣,一时没想起这又是狄迈的哪个兄弟。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屁股上下一悠,从车尾跳进来一个半大小子,见了他,拿汉语甜甜叫了一句——
“绍哥哥!”
刘绍一个头两个大,鸡皮疙瘩立起来,想起来狄迈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今年刚刚十三岁半。
狄况上来就伸手探向他额头,然后转头对狄迈道:“哥,不太热啦!”
第017章 霜威出塞草芨芨(二)
狄迈放心地催马走了,留下刘绍和一个熊孩子在车里大眼瞪小眼。
如果放在以前,刘绍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应该是“这次期末考怎么样”,可惜这招现在不太管用,他拨了拨头发,想起狄况刚才和狄迈说话时用的是汉语,便问:“你也会说雍人的话?”
狄况坐在他旁边,“父汗让我们都要学,汉人说话。”
他说得有些费力,还时不时蹦出几个奇怪的音调,但水平已经青出于蓝,超过狄野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