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足够俯瞰整座大楼,他才发现周围这片楼全空了,目之所及,路面上半个行人都不见。
【法涅斯,荡。】
他手中应声出现一把钩索,向前方一射,他就顺着索道滑到了对面的高楼,只是瞄了眼地面的空荡,就又一次发射出了钩索。
他在半空中高速移动,视野中的空地换了一块又一块,寂静,耳边依旧是彻底的寂静。
这不可能,维斯特穆有最先进的防御程度,到底是什么人能够做到这样的程度。
他猜测着可能性,忽地,耳边出现了人声,他迅速朝着那个方向荡去。
他翻阅过一道道风格不一的楼后,微弱的人声骤然嘈杂,就好像消失的人都来到了这里。
越过阻挡视线的高楼之前,他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广播。
韩井的声音慷慨激昂,几乎可以想象到他当年跟全世界主流观点辩论的风姿:“这是真相,这才是真相,你们亲眼见到的,人类是谎言!”
这一刻,那曾经激扬的少年声音全是绝望。
“我的研究,全是假的。”
“你们都被骗了,我也被骗了,我们都错了!”
遮蔽的大楼终于移开,关岁理看见了下方的人潮,所有人都焦躁地走动,一个个挤在面前的机器前,大声争辩着。
关岁理在韩井家见过的仪器被搬到了维斯特穆的广场上,无数一模一样的仪器固定在巨大高耸的钢铁基座上,仿佛一座登向地狱的高山。
而那座高山的最上端,韩井举着喇叭站在那里,靠这一块钢铁墓碑站着,纷纷扬扬洒落自己拓印不完的手稿。
“看吧,看吧,都是骗子,你们和我都被骗了。”
“看完了,该醒了!”
他站在那里,就像是给自己和人类埋葬了一座坟墓。
所有消失的科学家都聚集在了这里,他们一个个看着仪器,一个个浏览着手稿,无论争吵的、沉默的、癫狂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是天塌地陷的绝望。
一个人愤怒地砸了仪器,一堆人又把他推了开去,有人选择毁掉这里,有人又选择保护,这里又仿佛成了一个守卫公理的战地,又像是一个封闭自我的堡垒。
那个人被推了开,跌跌撞撞滚了开,爬起来吐了口血,看见了韩井。
他的眼里就只剩下韩井了,他拎着一把刀朝韩井跑了过去,韩井无知无觉撒着手稿。
关岁理终于看不下去,他一把拎起韩井,避开了那把刀,也露出了韩井一直挡着的那座石碑。
上面再不遮掩地写了五个字,这一次没有任何公告挡在前面,还是那五个字,‘人类是谎言’。
冲上来的人崩溃地哭了。
这里已经彻底乱套了,不止这里,整个维斯特穆都疯了。
他们是最坚持真理的一群人,当真理被颠倒,他们也是最受冲击的一波人。
尤其有一天发现,自己的存在,都是一场笑话。
那这样的自己,又怎么却追寻无穷宇宙的本源呢,他们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们又凭什么?
那样的恐惧,远比任何世界末日都来得可怕。
韩井已经不在乎自己怎么样了,还有无数人冲上来,关岁理只能把人带着躲开。
罗歌他们也在人群里,他们也焦头烂额,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
可是顾不上谴责韩井,他们徒劳地呼喊同伴,跟对方辩解。
其实细想,韩井的不对劲早有先兆,那么多人里,只有他一个人会把藏不住的绝望写到公告板上,只有他,见到关岁理就把一切告诉了他。
从那本写着自己名字的书垫桌脚的一刻起,韩井就已经疯了。
关岁理的出现或许就是个契机,可关岁理也让他失望了,他终于决定把一切公诸于众。
他被否认的是信仰,他坚持不下去了,可是周围的人都太忙了,没人顾得上他。
下方的争斗已经在眨眼间迅速升级了,这些平时端着架子的人大打出手,破口大骂问候对方的祖宗。
关岁理把韩井安顿好,下去试图分开众人,可是根本分不完,所有人热血上头,迅速又黏在一起。
也没人听他一句话。
甚至渐渐人群分出了两派,一派相信‘人类’的存在,决定更正自己的人类起源,一排坚定地认为这就是狗屁,他们看见的都是骗人的。
他们一拥而上,打在一起又谁都分不出谁是哪一派的。
关岁理不知道分了多久,无数人拉扯他,要他支持自己,后来见拉拢不到他,他被人潮推在外面。
他最终筋疲力尽地坐在原地,什么都做不到,这帮人权限都高得可怕,他无法镇压,他也不可能对这些人使用暴力。
时间已经过去了七个小时,这里的人一点都没有减少,甚至人越来越多,这里几乎成了维斯特穆唯一的会议室。
关岁理不知道自己在思考什么,他本来的计划完全被打碎,现状混乱得无法收拾。
他甚至想干脆公告一切。
这个危险的想法出现的时候,耳边季开严厉地出声:“不能!”
季开声色俱厉地警告他:“别中圈套。”
“你在做什么!瓦河,这是我们的协议,你忘记过你答应我的。”
忽然拔高的声音惊醒了关岁理,那边一对曾经的搭档反目成仇,其中一人撕毁了协议。
他眼睛里烧着仇恨的火:“异端,你竟然违背人类的公理,你连自己的来源都不敢承认,你就是孬种!”
对方揪着那份协议,终于往地上一扔,狠狠踩了一脚:“你就是个蠢货,培养皿别想要了,给你就是糟践我辛辛苦苦的时间。”
另一处,有人高喊:“你们知道这个异端都做过什么!他的实验室藏着五十多个违禁实验体,我要向联盟举报他。”
这样的场景比比皆是,爱人反目,朋友背刺,教授违背师德,此刻,曾经最信任的人只剩下了一个名字——
他们互称对方为异端。
他们互相算计,陷害,唯一的目的只有打到对方,自己才是对的。
他们已经被骤然坍塌的世界逼疯了,他们只有找到一个正确的答案才能说服自己或者,为此他们不惜铲除所有的障碍物。
混乱中,还有人不停倒下,又若无其事站起来,重新加入到那场混战中。
有人避之不及,有人冲上去就是撸袖子。
以往只觉得是普通的晕倒,可现在,谁都怀疑那壳子里面换了一个人,可天杀的他们根本不知道那是不是人。
恐惧,争斗,学术乐土简直变成了地狱。
关岁理啪地站了起来,他不能让一切继续下去。
“回来,我说了,你要是敢说,我就去抢一个身体拦住你。”
关岁理握紧了拳头:“季开!别太过分。”
季开难得声音带了些焦躁:“不能说,你也知道,法涅斯搞这出,就是要逼你承认,承认你就完蛋了。”
季开说得太急了,喘了口气:“所以你不能告诉他们原因,你只要想活下去就别说,这帮人会撕了你的。”
关岁理的指节噼里啪啦,季开迟疑半响,问:“真的不能直接干涉吗?你有这个能力。”
季开的话就像魔鬼一样诱惑着他。
眼前糟糕的局面有着最诱人最轻松的一个解法,也是法涅斯故意留给他的一条捷径。
只要他动用心理颜色干涉法就好了,那么轻轻松松,所有人都会顺着他的想法去做。
明明所有人都畏惧他有那样的能力,所有人都觉得他会随时使用。
他确实可以。羽 烟纱
关岁理却咬牙,吐出一个字:“不。”
这是他一直坚持的底线,从研究心理颜色干涉法以来就坚守的底线,不得到对方的同意,绝对不能使用。
那样近乎于神的力量面前,拥有它的人稍有不慎就会成为恶魔。
他一直都坚持着,可是面对法涅斯,他已经破了一次戒。
虽然那次是万不得已,事情已经到了最糟糕的地步。
他不知道再破一次戒,他会变成什么样。
那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只会堕落。
而且也不止是这样:“现在要干涉的不是情绪,是认知。”
“这些人拥有的知识不是我们能想象的,你想不到这样的一条认知会跟他们拥有的哪条知识点冲撞,这对他们是灭顶之灾。”
“只是那么一小条认知改变,牵扯的人只有一小部分,就已经引发现在的局面。”
“韩井的前车之鉴你看见了,我如果这么做了,恐怕联盟也许就不在了。”
季开在思考,片刻之后,他放松了语调,他一贯强势的语气带上安抚,平白就让人信服。
“我明白了,我不会再考虑这条路子,放心,不是非要靠那东西才行。”
他像是承诺:“再棘手的局面我也解决过,我有办法。”
关岁理还忙乱的心忽地就安定了下来,他望着下方的争斗:“我不会变成第二个法涅斯。”
他像是只对自己说,又好像在承诺。
季开这时候才发现,关岁理其实一直都很不安,所以牢牢死守着底线。
拥有这样可怕的足够控制人心的东西,别人会畏惧,他自己也是。
他忽然有些心疼。
他转移了话题:“走吧,第一步,我们需要几个诱饵。”
想了想,他干涩地补了一句:“我可能会用一些手段,你别怕我。”
第168章 筹备
“这是他们递上去的东西, 我已经截下来了。”
关岁理把一个文件袋递过去,对方警惕地打开瞄了眼,才点了点头,只是临离开时, 他望着关岁理的目光格外复杂, 细看还夹杂着些厌恶。
“没想到你现在竟然成了这样, 肮脏的政客。”
关岁理拢了拢领口, 没理会:“记得我们的约定。”
对方离开后,刮来一阵风,天气乍然凉了,一抬头,树冠上的叶子竟然都发了黄。
关岁理站在原地, 半响问:“这样就行了吗?”
季开大约是在思考,片刻说:“还缺道保险, 最好把人类本源联盟那边的通行密码改了。”
但说出后, 季开又补了一句:“你要是信他们, 不加这道保险也可以。”
“没关系, 现在不能出错。”
他去往了一处据点, 他还没进门, 里面就有人招呼上来,他跟着对方往里走, 一路上无数人看着他, 或者忌惮或者气愤, 无数人窃窃私语, 他听不到具体的讨论, 唯一确定的时候, 他察觉不到友善。
关岁理在路过一处大门时, 借口停顿,在那附近输入了一串指令,指令通过后,这群人撤退的后路将彻底被关岁理封死。
之后,接引的人热情地拉着关岁理到了会议室,翻腾自己珍藏的茶叶:“你挺忙的吧,怎么有时间过来?”
关岁理不太习惯这样的寒暄,再次跟对方确认了行程,他开口:“别忘了明天的会议。”
对方的行动一顿,半天才干笑着转过头来:“当然,都说好了嘛,这是之前我去做联盟做讲座的时候别人送的,我还没开,尝尝吗?”
关岁理不想多留,可为免对方起疑,还是喝完了那包珍贵的茶,虽然他并欣赏不了那漂亮的青色茶汤,也分辨不出味道的特别。
他还是更喜欢白开水。
关岁理喝完茶之后离开,他做完了一切,漫无目的地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连日的周旋让他筋疲力尽,但是惯性使然,他总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停不下来。
季开叹了口气,给关岁理搜刮出个工作:“去检查一下会场吧,注意一下安防。”
关岁理就又像个陀螺转到了维斯特穆最大的会场,路过广场的时候,那座探测仪器堆成的高山终于清净下来,连日来,这里永远人满为患,今天,这些人终于在关岁理的调停下褪去。
钢铁的基座被磨得发亮,太阳下面一瞧就刺人眼。
关岁理来到了会场,这里的座椅被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块,一块写着反对陈腐观念联盟,一块写着人类本源联盟。
这是针对新‘人类’这一认知出现的两个派别,彼此绝对不能苟同,势必要将对方消灭,但是跟着季开说的去做,远交近攻,威逼利诱,大家竟然也终于愿意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这件简单不过的事,关岁理整整跑了四天。
没有季开,他可能要跑更久。
他惊讶于季开对人心和局势的把控,有时候,他听着季开不假思索的指令,觉得这种最顶级的计算机都无法测算出的东西,对于季开,却像是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在想什么?”
关岁理半天干巴巴来了句:“谢谢。”
“怕我了?”季开嗤笑了一声,“你终于看清楚了我是个什么人?你们叫我这种人什么,肮脏的政客?”
之前别人唾弃关岁理的一句话,关岁理记得,没想到季开也还在意。
那话他们都知道,其实就是对季开说的。
“有时候,为了达成目的,我确实会使用手段,威胁也好,诱惑也罢,只要能达成目的,就不择手段,可这件事非做不可。”
“你们讨厌我,只是因为,我非做不可的事情太多了。”
“别人怎么想我无所谓,只有你,”季开发狠地警告他,“你亲手做了我做过的事情,你不该误解我。”
“我事先提醒过你,你要是不守约,可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