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洛怀川丢下这么一句之后就不说话了,沉默地看着手里的暖炉。
沈修远很快反应过来大徒弟为什么不肯继续说。
“却尘,你先出去等一等,我和怀川……”
不等他说完,凌却尘“咣当”一声把剑扔在桌上,大步走到沈修远跟前,用力把人拽到门边,附耳道:“我说过会和你一起将此事追查到底。如果你非要赶我走,跟你那徒弟商议,我便直接回白凤道了。”
沈修远:“?”
不是,回避一下而已,为什么要这么生气??
沈师尊想了想,很单纯道:“他跟我说了什么,之后我都会告诉你的,你暂且回避一下嘛。”
小徒弟蛮不讲理:“不行。”
“为什么不行?”
凌却尘眉头越皱越紧,瞥了一眼气定神闲喝茶的洛怀川,略略提高了声音:“我觉得他对你心怀不轨,得防着点。”
“噗——!”
洛怀川哪想到这人被逼急了直接不按常理出牌,直接掀人老底,惊得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咳得比方才还要厉害。
沈修远:“啊?”
作者有话说:
过年没事加点更,明天应该还有一更
第48章
洛怀川当然不能就这么让他把自己老底给掀了,立即正色道:“我虽然成了魔修,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清醒的,也没打算伤害师尊,玄明君未免多虑了。”
哦,心怀不轨是指这个吗?
沈师尊迷糊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转头责备小徒弟道:“你怎么能总是对怀川有偏见呢?”
凌却尘:“???”
什么话,自己也算半个白凤道出身,名门正派的客卿,凭什么不能对一个魔修有偏见?!沈修远这心偏得快没边了。
小徒弟委屈得要命,正要开口,忽然惊觉。
不是,自己怎么被那家伙带跑偏了??重点根本就不是这个!
他定定神,准备抓住重点、重振旗鼓,就听洛怀川道:“玄明君要是也想听,那就留下吧。”
凌却尘:“嗯?”
他察觉到洛怀川这一步退让很不单纯。
果不其然,沈师尊紧紧拧着眉,看起来相当心疼。
沈修远当然会心疼徒弟。过去三十三年的旧事,对洛怀川来说不啻于一块伤疤,如今要重新揭开来,本就血淋淋得难以启齿。为了不让自己在凌却尘面前为难,还主动让步,这么贴心懂事的乖徒实在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他瞪了凌却尘一眼,回到洛怀川身边坐下,安慰道:“你别勉强自己。”
“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提不得的。”
凌却尘:“……”
一败涂地。
他冷静下来,自己跟洛怀川之间并没有熟悉到可以探听他人过去,今日是有些操之过急,以至于失了分寸,于是拿起桌上的佩剑,道:“我去别处等着。”
门开了又关,“砰”地一声,带进来一阵雪花打着旋儿。
沈师尊眼皮一跳,总觉得有些不妥,但又说不出来,没等细想,就被洛怀川轻轻拽了一下袖子。
“师尊。”
“啊?哦你说,为师听着呢。”沈修远暂时扔下这些疑惑,把注意力放回了自家徒弟身上,“你方才说,季盛以为你死了,才会去找云山逼问秘法。万宗大会上那些魔修难道都是他指使的?”
“不是指使。”洛怀川纠正道,眼神微冷,“是季盛在青云落豢养魔修,驱使他们为自己做事,甚至还和南寻州的几方势力有牵扯。这些年追围堵截我的几乎都是魔修,因此哪怕被人瞧见了,也只会以为是魔修之间的寻常争斗,根本不会往青云落那边去想。”
沈修远若有所思:“这样,难怪。”
“师尊好像一点也不惊讶?”洛怀川诧异。
“唔,因为为师曾捡到过一枚青云落内门弟子的信物……”沈修远把在离开点苍派之前发生的事细细讲了一遍,末了道,“早就怀疑季盛手脚不干净,只是没想到,他居然真敢把魔修养在仙鼎盟眼皮子底下。”
“这么说来,玄明君也在怀疑季盛。”洛怀川道,“我曾截到过一样季盛派人送往南寻州的东西,上面留有禁制,不得钥匙开启即毁,不知里面究竟就是什么,就暂时藏了起来。师尊是打算借玄明君的手,将此事捅给仙鼎盟吗?”
“暂时还不能。”沈修远摇头,“只怕仙鼎盟不怀疑季盛,先把我们俩给捉起来了。”
“不必师尊出面,我可以——”
“不行。”沈修远打断道,看着自家徒弟,语气难得严厉起来,“别想着做什么飞蛾扑火之事!既然季盛认定你已经死了,你就给我安安分分地留在这里养伤,剩下的交给为师。”
“不一定,季盛多疑得很。”洛怀川苦笑,“半年前我重伤坠崖,又被一只熊妖当作食物叼回了老巢,那些人追到熊窝外面就不敢再进去了,算是死得尸骨无存。他没见到尸体,始终不太相信,一直派人留意着。”
“坠崖?熊妖??”沈修远悚然,拧眉看他,“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那天熊妖大概吃饱了,没碰我,只是把我扔在了屯粮的地方。”洛怀川一笑,说得轻描淡写,“我吃光了那熊妖囤积的灵草和妖丹,找了个机会偷偷跑掉了。”
沈修远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将衣袖往上捋了捋。
“都是旧伤,师尊别看了。”洛怀川眉梢一抖,想把手抽回来,没抽动,不得不一根根地掰开自家师尊的手指,轻声道,“不好看。”
见过那些重重叠叠的新旧伤痕是一回事,知道是怎么来的又是一回事。
短短几天工夫,都快把沈师尊一整年的心疼给花完了。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一言不发地抱住了大徒弟,抱得很紧,好像生怕一松手人就不见了。
洛怀川也低头蹭了蹭他,神色温柔,看起来很想就这么一直抱下去。可惜沈某人下手没个轻重。
“嘶……师尊,你压到我的伤了……”
沈修远:“!”
他赶紧松手,小声道:“痛不痛?”
“还好。”
沈修远看他确实不是特别痛的样子,心里松了口气,随口抱怨道:“也不知那秘法的谣言究竟是哪里传出来的,季盛竟这样深信不疑,咬死追着你不放,险些连云山都被牵扯进去了。”
“……”洛怀川闻言,神色古怪起来,须臾,有点尴尬道,“是我传出去的。”
沈师尊茫然,随后震惊:“什么?!”
“我也是没办法。”洛怀川摸了摸鼻子,“当年我虽然趁乱从万宗大会上逃走,但没多久就被季盛抓回去了。他没能从师尊的遗体上找到霜吟剑,便怀疑是被我偷了,将我关在水牢里用刑——”
冷不丁对上自家师尊惊惧愤怒混杂着心疼的眼神,他顿时停住了,须臾,别开目光,很没有底气地扯谎道:“只是挨了几顿打,我怕死,就胡乱编了一个骗他。”
“只是挨了几顿打?!”沈修远尾音都变了调,一把扯过他的衣襟,眸子里泛起水蒙蒙的浅红,心痛得几乎绷不住情绪,“你以为只有你进过青云落的水牢??只有你见识过季盛的手段??!”
洛怀川登时慌乱起来。
自己怎么忘了自家师尊也曾被当做魔修关押在青云落,慌乱之下又觉得懊恼,何必平白无故提起让师尊担忧的旧事。
他抿了抿唇,摆出沈修远最没法儿拒绝的委屈模样,乖乖巧巧道:“师尊,徒儿错了。”
沈修远一口气卡在嗓眼里,上不上下不下,又舍不得继续凶大徒弟,只能黑着脸狠狠一甩手,自顾自生闷气去了。
“师尊,”洛怀川可怜巴巴地拽了拽他的衣服,“徒儿知道错了。”
“……”
“那水牢又黑又冷,冰得刺骨,伤口泡在里面痛到发麻——”他还没卖上两句惨,就被自家师尊捂住了嘴。
“行了。”沈修远脸色不大好,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低声道,“没死就好。你说你编了个秘法骗他,后来呢?”
“嗯……我告诉他,清衍君有一秘法,能够将剑魂藏匿在肉身内,任凭谁也找不出来,但我不知道秘法的具体内容。”洛怀川回忆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里透出些许仓皇,微颤的睫毛轻轻扫过泪痣,“他说、说要帮我好好回想一番……”
沈修远蓦地感到了不安:“他对你做了什么?”
洛怀川张了张口,又闭上。
“怀川,你——”沈修远惊觉自家徒弟满头冷汗,脸色比冰雪还要苍白,眼底的暗红魔气涌动,当即将他搂进怀里,拍着背哄道,“别想了,怀川,别去想那些事。乖徒,没事的,为师在这。”
洛怀川整个人都被恐惧攫住了。
那尘封已久的遥远记忆如海底沉沙扬起,将冷静理智搅得一团浑浊。他抱住沈修远,用力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梦呓般道:“师尊,这不是梦吧?”
“不是……唔?”沈修远感觉自己被咬了一口,很轻,像小狗玩闹的力道,隔着衣服根本感觉不到痛,只是有些痒,顿时哭笑不得,“你觉得在做梦,掐自己啊,咬我做什么?”
洛怀川没吭声,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压制体内乱窜的魔气上,身体依凭着本能,又向着沈修远靠了靠。
温热的鼻尖抵上脖子,再近毫厘,就能印下一个轻吻了。
沈修远眨了眨眼睛,推了他一下:“怀川?”
洛怀川猛然惊醒,与此同时,体内的魔气终于被狠狠压了下去。
他想离沈修远远点,却根本没力气,脱力地倚靠在他肩上,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几乎只剩气音,断断续续说道。
“季盛他……把我扔进了幻阵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天……我想了很多办法,可是……可是无论怎么努力,最后我都会……亲手……亲手、杀了你……”
“杀你了”这三个字一出,洛怀川终于崩溃了,紧绷地弓着身子,在沈修远怀里发出一声沙哑短促的抽泣,宛如野兽临死前的哀鸣。
第49章
沈修远哄了很久才把大徒弟安抚下来,又给他服了些安神的丹药,等人昏睡过去后,才轻手轻脚地起身,打算去找凌却尘商量些事情。
谁料门一开,就见小徒弟蹲在门口,好像在偷听。
沈修远:“?”
凌却尘居然没察觉他出来了,一无所知地背靠着墙壁,目光放空地落在树下那只积雪的兔子灯上,明显在走神。
沈修远琢磨了一下,觉得堂堂玄明君不会干出偷听这种没品的事来,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你在这里做什么?”
凌却尘惊吓似的猛地跳了起来,连退三步,回头看清是他,才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拍干净下摆沾上的雪,道:“谈完了?”
“你……”沈修远上下打量他一番,心中浮现出某个模糊的猜测,忍不住一笑,“你既然把耳朵堵上了,干嘛还蹲在这?”
“在这里能察觉到屋内的灵力波动。”凌却尘也觉得这事儿有点不太符合自己的身份,尴尬地揉了揉鼻子,岔开话题道,“他怎么又失控了?我方才差点就冲进去了。”
“因为一些旧事……我正打算找你商量。外面冷,去对面屋里说。”
屋内炭火噼啪,烧得正旺。
沈修远捧着杯热茶,将秘法谣言的起因,还有季盛豢养魔修之事一并告诉了他,末了道:“我还没来得及问那件东西被藏在了何处,不过,等怀川醒来再说也不迟。”
凌却尘瞧上去欲言又止。
“怎么?你有什么想说的?”
“你没看出来洛怀川不大对劲吗?”
沈修远眼皮猛地一跳,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子,舔了舔发干的嘴角,莫名紧张起来:“哪里不对劲?”
“哦对,你不是魔修,难怪看不出来。”小徒弟表示理解,“魔修通常只是性格变得凶残暴戾,并不会连魔气都控制不住,他这种状态显然不对劲。”
“我不是,难道你是?”
“我曾经拜魔修为师,好歹学过一些东西。”凌却尘道,“成魔的方法有三种,知道为什么走火入魔出来的魔修最少么?”
沈修远:“为什么?”
“因为死得快。”
这一句话直接让沈师尊心都凉了:“死、死得快?”
“嗯。残破的经脉,加上横冲直撞的魔气,相当于时时刻刻命悬一线。”凌却尘用指尖拨弄转动着手里的茶盏,低垂着眸子,神色不明,“我不清楚洛怀川究竟用了什么办法活到现在,但不难看出,如今他已是灯枯油尽,难以为继了,否则不会这样频繁地失控。”
一声轻响,沈修远碰翻了自己的茶盏。
茶水在桌上肆意流淌,蜿蜒着滴落,将衣袖洇湿了一大片,他却毫无察觉,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凌却尘,满怀希冀,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你既然知道这些,那有没有救他的办法?”
凌却尘缓缓摇了摇头。
屋里蓦地沉寂下来,只有水滴声一点一点,重重砸在心上。
“这地方对他来说很重要,是不是?”凌却尘轻声打破了沉默,“所以那天他回来,是打算给自己找个长眠之地,再也不走了。”
沈修远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抓着额前的碎发,手背上青筋根根突起。
这竹篱草庐是自己把洛怀川抚养长大的地方。
他想死在这里。
沈修远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蓦地起身,就要往对门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