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宗门终于反应过来,也开始各自结阵。
小弟子们回过神来,惊魂未定,纷纷朝他涌去,叽叽喳喳像一群绒绒的鸡崽。
“大师兄!大师兄你没事吧?”
“这到底怎么回事?好好的擂台,怎么会突然炸了?”
“不止擂台,还有别的地方,你看那里,还有那里……离我们好近,险些被炸到……哎谁挤我!”
稍微靠后面的地方,响起两道轻轻的声音。
“怎么办,月师妹,你受伤了,可、可我没有带药,要不要问问大师兄……”
“嘘,一点小伤而已。大师兄等会儿有的忙,别给他添乱。”
杜若站起来,拨开身前吵吵嚷嚷的师弟师妹们,很快就找到了蹲在角落里的两位小师妹,其中一个捂着脸,似乎是被飞溅的碎石划伤了。
“手拿开,让师兄瞧瞧。”他蹲下来,从储物戒里摸出药瓶和纱布,轻柔又娴熟地帮这位月师妹处理好了伤,叮嘱道,“这几日不要碰水,每天记得按时来找我换药。”
“好、好的。”
很快又有不知哪个小弟子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道:“大师兄,我被震得有点头晕,还流鼻血了。”
“大师兄,我、我脚扭到了。”
“大师兄……”
沈修远被送到的时候,瞧见的正是这副光景。
一时不知该感叹小小年纪就有资格参加万宗大会的小家伙在白凤道竟多如鸡崽,还是该感叹杜若这个大师兄当得不容易。
他瞧着这群吵嚷的年轻弟子们,忍不住流露出慈爱的目光,正兀自感慨,忽然被人在身后轻轻推了一把。
“杜若。”凌却尘道,“他交给你了。”
然后沈师尊就被跟这群鸡崽们安顿在了一块儿。
万宗大会的混乱尚未结束。
浓烟散去后,浑身黑雾腾腾的魔修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见人就杀,状若疯狂,全然丧失了理智,仿佛只是为了将整个大会搅得一团乱。
白凤道离水云台不远,沈修远趴在护栏上,几乎是一眼就辨认出了那身熟悉的宗门衣服。
他挨个扫过去,发现楚云山不在。
摇摇欲坠的护阵内,水云台弟子们缩成一团,个个脸色苍白,跟天塌了似的,还有人在急切地说着什么。
沈师尊努力支起耳朵,什么也听不清,于是又伸长了脖子,眯起眼睛,仔细地分辩着口型。
“师兄……救人……魔修……蝴蝶泉……”
难不成楚云山被魔修掳走了?还是说水云台有弟子遭了毒手,他独自一人追了上去?
只见说话的那个弟子神色愈发激动,急红了眼睛,忽然一甩手,不要命地往护阵外面冲,被另外几人七手八脚拦下,最后蹲在地上哭起来。
演武场内满地残肢断臂,大部分是魔修的,也有些是年轻弟子的。
冷冽的风混着腥臭的铁锈味,拂开他前额散落的碎发。
沈修远慢慢直起身,褪去了平日里温和轻慢的神态,望着那条通往蝴蝶泉的幽深小径,须臾,再抬眸,眼中已是决然。
那是他的徒弟。
袭击万宗大会的魔修修为并不高,只是胜在数量多,且不怕死,若论单个战力,霜吟剑魂足以应付。
但不能被人看到。
他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去。
……
杜若终于搞定了自家的师弟师妹们。
有凌却尘在外面守着,也没漏网之鱼攻击护阵,他暂时得了空,决定关照一下沈修远,看看玄明君的宝贝疙瘩有没有被吓坏。
片刻之后。
杜若疯了似的冲入剑意纵横的战场,劈开翻腾的魔气,找到凌却尘,揪着他的衣襟在耳边嘶吼道:“你师父不见了!!!不见了——!!!!”
-
正当两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时,沈修远早已穿过狭长的裂谷,循着打斗的痕迹,追到了蝴蝶泉附近。
传闻中的封印已经被破坏,被炸出了个大窟窿,周围漫着丝丝缕缕的魔气,旁边还倒着几具尸体。
不论是幽深的裂谷还是死尸,都令沈修远感到了久违的熟悉,那些曾在生死间游走混乱而激烈的记忆重新在血液里汩汩沸腾起来。
他原本也不是个安分的主,早年四处跟人结仇结怨,后来和仙鼎盟生了嫌隙,更是没少打劫人家,嫁祸的手段又花样百出,回回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一度遭到仙鼎盟和魔修齐齐围追堵截,后来创立了水云台才有所收敛。
沈师尊眸子亮晶晶的,透着一股重拾旧业的快活,蹲在尸体旁边,拾起地上的长剑,随意翻看几眼。
这几个魔修都是自爆而亡,擂台附近的爆炸恐怕只是掩人耳目,为的便是掩盖蝴蝶泉封印被破的动静。
蝴蝶泉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们,如此不惜代价也要破开封印?
沈修远站起身,加快了脚步,霜吟剑魂环绕在侧,素白的衣袍被风掠起,路过的两旁石壁上凝起一层薄霜。
蝴蝶泉安静得有些出人意料。
没有打起来,不太方便自己浑水摸鱼。
本着对自己修为的清晰认知,沈师尊找了丛茂密的灌木,猫腰藏了起来,静观其变。
泉眼旁,两道身影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地上躺着四具尸体,每具都是一击毙命。
楚云山神色狠戾地盯着干瘦魔修,长剑直指,剑尖上滴答淌着血。
“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秘法,放开他!”
“楚掌门说笑了。你可是清衍君为数不多的亲徒之一,怎么会不知道藏匿霜吟剑魂的秘法?”
那干瘦魔修阴森一笑,尖利的指甲缓缓掐进方漱玉的脖颈,掐得少年哀哀痛呼起来:“师兄……师兄呜呜……”
“混账!你敢——”
“我当然敢,怎么不敢?”魔修大笑起来,“传闻清衍君临死前以秘法将霜吟剑魂封印在了的身体里,寻常手段拿不出来,所以此剑才会销声匿迹三十三年。楚掌门,你身为亲徒,不会想说不知道吧?糊弄谁啊。”
鬼鬼祟祟躲在一旁的沈修远:“?”
他本人怎么不知道这事儿?
楚云山喘着粗气,眼睛逐渐泛起红色,嗓音也跟着沙哑起来。
“那剑魂和师尊死生一体,谁也夺不走。所以当年师尊身死后,剑魂也早就跟着散了!时隔那么多年,就算真有秘法封印,就算霜吟剑还在,师尊也早已被青云落挫骨扬灰,你们要上哪找去?!”
沈修远暗暗点头。
别说自己死的时候是个魔修,就算不是,青云落大概也很想这么干,只是碍于师出无名罢了。
“那可未必。”
这魔修瞧着其貌不扬,说出来的话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他咧嘴一笑,满是褶皱的脸仿佛一张风干的橘子皮。
“谁说青云落把人挫骨扬灰了?”
第26章
沈修远倒吸一口凉气。
楚云山也恍惚了一下,道:“什么?”
“当年青云落还没来得及动手,清衍君的尸身就不翼而飞。”那魔修捏着一把尖细的嗓音,笑起来像只打鸣的公鸡,“真没想到,仙鼎盟里也会有这般不要脸皮的宗门,竟干出这等下作事来,还不如我等修魔之人坦坦荡荡。”
沈修远闻言心思一动,透过枝叶,悄悄往蝴蝶泉看去。
这泉水至阴至寒,是个绝佳的藏尸地。
可若果真如此……点苍派身为三宗六派之一,做出来的事未免也太跌份了,竟然跑去青云落偷尸体。
一想到被偷的还是自己的尸体,沈修远觉得有点晦气。
楚云山显然也意识到了,朝泉水望了一眼,脸上浮现出空茫的迟疑之色:“师尊的尸身……在那里?”
“清衍君都死那么多年了,难道你还想拿回去供着?”那魔修看起来有些不耐烦,又狠狠掐了一把方漱玉,“怎么,楚掌门是铁了心要守着秘法,弃自家弟子不顾了吗?”
可怜小师弟又“嗷”了一声,差点疼晕过去,眼泪汪汪地瞅着自家大师兄。
楚云山顿时大急,持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又投鼠忌器,不敢轻易上前,只得先稳住他。
“你先放开漱玉。我……师尊当年是有留下过一本手记,兴许,兴许里面有你要的秘法……”
原本倒在地上死得透透的一具尸体忽然动了一下。
那死尸慢慢睁了眼,缓慢地爬起来,因为刚死不久,身子居然还很柔软灵活,五指一张,拾起了掉在地上的断剑。
楚云山满心满眼都是落入魔修手里的师弟,全然不曾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那柄沾了血污的断剑被高高举起,猛地刺向他背心。
说时迟那时快,楚云山只觉身后掠起一阵极寒的气息,一抹白影如鬼魅闪过,死尸的头颅霎那攀上寒霜,寸寸凝结,“咯噔”一声闷响炸了个稀里哗啦,像个爆开的冻西瓜。
那干瘦魔修顿时悚然,仓皇张望,还没看清究竟是什么东西坏了自己的好事,乍然间就被一根极细的白影穿心而过,热血喷涌而出,转眼又凝成了殷红的冰花。
死得煞是好看。
小师弟死里逃生,却被劈头盖脸浇了半身温热的血,还没来得及惊叫,那些血一眨眼又冻成了冰渣子,一碰就簌簌往下掉。
方漱玉哪见过这般诡异景象,腿一软,当场吓昏过去。
楚云山僵在了原地。
冰霜,剑招,白影……
这些东西早已熟悉到凿进记忆深处,刻骨铭心,仿佛他一回头就能看见那柄剑格雕花的银白长剑,还有执着长剑的人笑吟吟瞧着自己,问道:“乖徒,又惹什么麻烦了?”
可沈修远明明已经死了,若那魔修所言不虚,尸体应当就在不远处的蝴蝶泉内。
他忽然有些分不清楚,究竟是自己在做梦,还是时隔三十三年故人又重逢。
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有一瞬。
楚云山轻轻开了口:“……师尊?”
沈修远安静地坐在灌木丛后面,没有出声。
“师尊,你既然回来了,为何不肯见我?”楚云山望着空空荡荡的山谷,声音越来越低,满眼通红,“是因为徒儿当年去得太晚,没来得及……恨我无用,才不愿见吗?”
“……”沈师尊有点头痛。
哪有做师父的会记恨亲手带大的徒弟的,就算是洛怀川出现在自己眼前,也不过挨一顿棍子两句骂,再赶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罢了。
他不想再听下去,怕自己忍不住心软现身,正打算悄悄溜走,只听一声铿锵,万千剑光刹那亮起,呼啸着掠过,跟狗皮膏药似的把狭窄的谷口封了个严严实实。
沈修远:“?”
沈修远:“???”
逆徒!
他没想到二徒弟急起来居然会干出关门打狗……不是,瓮中捉鳖……也不对,总之就是逆徒!!!
沈师尊气急败坏,很想掏出霜吟剑魂把楚云山冻成冰疙瘩,然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走,但仔细想想又舍不得。
眼见二徒弟开始一寸寸搜寻起来,一副不找到人誓不罢休的模样,他叹了口气,离开藏身之处,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楚云山本来也是无奈之举,没想到居然真能把人逼出来,吓了一跳,猛地转身,待看清来人,又傻眼了。
“你、是你……阿晏?”
“没大没小,叫什么呢?”沈师尊很生气,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下,骂骂咧咧道,“是谁追了一条街,非要揭为师的面具?现在又把谷口封了,真是不孝!”
楚云山没站稳,“咚”地跪在了地上,然后迅速反应过来,猛地抱住他的腿。
“师尊!!我、我就是……没想到真的……你、你你……师、师尊……”
他磕磕巴巴,半天没能蹦出一句话来,傻傻愣愣的,后来干脆不说了,只一个劲儿盯着他看。
须臾,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师尊……”
沈修远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过了会儿,别别扭扭地捏起一截衣袖,蹲下来,给自家徒弟囫囵擦了把眼泪,道:“行了,哭丧呢。”
楚云山吸了吸鼻子。
“都当掌门了,还这么不像话。”沈修远半真半假地斥道,拽他起来,“此地不宜久留,去把为师的徒孙带上,先走再说。”
“徒孙?”楚云山揉了一下眼角,嘟囔道,“我还没出师呢,你哪来的徒孙。”
沈修远:“?”
沈修远:“那地上的是什么?”
“代师收徒,我只是代掌门。”楚云山的脸被擦花了,瞧起来十分乖巧,还眼巴巴瞅着他,“师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已经……”
他转头朝蝴蝶泉望了望,欲言又止。
“是死了。”沈修远道,“又误打误撞借尸还魂了,身上还残留着邪术印记,被抓到就是死,短时间内没法回水云台。乖徒,嘴巴紧些,此事莫告诉任何人。”
楚云山愣了愣,眼底浮现出一丝失望,又很快被失而复得的欣喜冲淡了,高兴得像条摇头晃脑的小狗,拉着沈修远的衣袖不肯放。
“那师尊,你又为何跟白凤道的人混在一起?”
这个问题问得好。
沈修远惆怅。
他也不清楚到底为什么,起初是倒霉,后来是心软,那现在呢?离开演武会场的时间也不短了,他甚至在担心凌却尘会不会因为找不到自己焦急。
一时晃神,冷落了二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