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进来,就看见楚云山用灵力打飞了茶盏,一盏热茶全泼在了凌却尘身上。
沈修远:“?”
凌却尘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只是轻轻吸了一口凉气,小心地卷起衣袖查看伤势。
通红一片,还起了燎泡,看起来很疼。
沈修远忍不住皱眉。
“怎么回事?”
“嗯?”凌却尘好像这会儿才发现他来了,把袖子放下来遮住烫伤,转过身,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你醒了?”
“杜若给的防御符很管用,我本来就没受什么伤,只是魂魄受了点儿波及。”沈修远上前一步,抓过他的手,撩开衣袖,仔细打量须臾,抬眸瞥了一眼楚云山,“这茶水这么烫,怎么能用来泼人?”
楚云山吃了自家师父一记眼刀,顿时懵在原地。
“没事的。”凌却尘道,“楚掌门想见你,我说你还没醒,需稍坐片刻喝会儿茶,他以为是托词,一时心急,不慎打翻了茶水……误会罢了。”
楚云山:“???”
虽然每个字都没错,但就是哪哪都不对!!
楚云山顿时大急:“不是……”
沈修远打断道:“先把伤处理一下,其他事等会再说。”
他低咳两声,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薄红。自家徒弟什么性子,自己清楚得很,本以为这么些年已经有所收敛,谁料还是这么鲁莽,弄成现在这副样子,平白落人口舌。
希望小徒弟不要太计较此事。
见他目露责备,楚云山仿佛当头挨了一棒,半天没说出话来,只是愣愣地站在桌旁,眼睁睁看着自家师父带凌却尘走了。
点苍派的杂役弟子很快送来了治烫伤的药膏。
凌却尘已经换掉了被泼湿的衣服,卷好袖子,将胳膊放在桌上,看沈修远给自己上药。
须臾,他道:“师尊。”
沈修远正眉头紧锁,如临大敌,生怕下手重了弄痛他,轻了又涂上不去,随意应付了一声。
“嗯?怎么了?”
“我忽然发现一件事。”
“什么?”
“你在楚云山面前,从不肯喊我‘乖徒’……”
沈师尊手一抖,重重摁在了燎泡上。这一下疼得凌却尘脸都白了,一声闷哼卡在嗓子眼里,顺便把后半句话也给忘了。
“没有的事。”沈修远强装镇定,斥道,“少说话,害得为师分心。”
凌却尘吃了教训,等他涂完药膏,包好纱布,才开口道:“他不是有意的。”
方才楚云山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震惊委屈难过揉在一块儿,可怜巴巴像被扔掉的小动物,让凌却尘觉得自己似乎做得有点过火。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但沈师尊听懂了。
“我知道。”他更觉得郁闷了。瞧瞧人家,脾气好又不计较,再瞅瞅自家不省心的徒弟,估计这会儿还杵在前厅委屈着呢。
他抓起斗篷,准备再过去一趟,把二徒弟给哄走。
凌却尘拦在他身前。
“脸色这么差,还要出去挨冻?”
“我已经没事了。”
“有事。”凌却尘把他按回床上,拉过被子裹上,“我去把楚云山带过来,有什么话这里说,暖和。”
沈师尊想想也觉得有些道理。
然后发现小徒弟离开的时候顺便把斗篷给没收了,好像没了斗篷,自己就出不了门了似的。
沈修远:“……?”
什么怪脾气。
很快焉头巴脑的楚云山被带了过来。
沈修远拍了拍床沿,示意二徒弟坐到自己身边,准备好好讨论讨论那个魔修口中蝴蝶泉藏尸一事。
“……”
“…… ……”
沉默片刻,他扭头看向凌却尘,虽然没开口,但满脸都是“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们都不方便说话了”。
凌却尘:“?”
楚云山这会儿哪还有半点垂头丧气的样子,紧紧挨着自家师尊,跟着看向凌却尘,眼睛里写满了“挑衅”二字。
凌却尘被气笑了。
他在桌旁坐下,淡淡道:“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师尊?”
沈修远一阵牙疼。
他感受到了来自二徒弟的哀怨目光,仿佛在控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给他收了个师弟。
可是,问题是……这又不是他自己愿意的!!!
不行,得先把凌却尘弄走,不然都不好给楚云山解释。
沈修远闭上眼睛,咬咬牙,放软了声音哄道:“乖徒,你先出去。为师有事要和楚掌门相商。”
楚云山:“?!”
乖徒?
谁是乖徒??谁又是楚掌门???
下一瞬。
二徒弟的哀怨浓郁得几乎要实质化了,目光幽幽,如泣如诉。
沈师尊招架不住,恨不得蒙头盖脸躲进被子里去。
第29章
凌却尘当着楚云山的面赚到了这一声“乖徒”,似乎很满意,没再说什么,干脆地起身离开了。
以玄明君的品行,应当不会干偷听这种勾当,但是为了以防万一,再加上方才那杯茶,出于某种不信任,楚云山还是给房门上了锁,顺带落了结界。
沈修远穿的不厚,感觉有点手冷,趁着空当爬出被窝,把落在枕边的手炉扒拉过来,揣在怀里。
还没来得及钻回去,就见一道影子迅捷无比地从门边蹿了过来,扑在了他怀里。
“师尊!!”楚云山仰起头来,紧紧拽着他的衣服,哪还有什么冷静从容的掌门风范,一副天塌了的表情,“凌却尘跟咱们师门什么关系?他不是白凤道客卿吗??”
“呃……这个说来话长。”
“没关系,师尊可以慢慢说。”楚云山抓得愈发紧,一副不弄清楚誓不罢休的样子,口气却又软又委屈,“水云台的师弟师妹们都已经被好好地送回去了,我留在这里,除了陪着师尊也没什么事可做。师尊,我这便宜师弟究竟是打哪来的?”
沈修远顺手摸了把二徒弟的脑瓜,手感一如既往的好,忍不住多薅了几下。楚云山也乖乖给他摸,没有一点不耐烦。
沈修远一边摸徒弟脑瓜一边琢磨着该怎么长话短说,斟酌了一会儿,缓缓道:“其实说起来也不复杂,就是、那个……为师还魂的时候,一不小心……把他师父的躯壳给占了。”
楚云山:“???”
楚云山大惊:“传闻玄明君曾经被魔修拐去当徒弟过,但那魔修后来被他亲手所杀,尸体却不知所踪,为此玄明君还追查了好一段时间。难道师尊占的这躯壳便是……”
“正是。”沈修远叹了口气,“起初他不肯放我走,后来又发生了些事情,我便暂且以他师尊的身份留下了。”
“什么事?”楚云山警觉,眼神倏地沉了下来,“是受了威胁,还是被下了禁制?师尊修为跌到筑基,难不成也是他所为?”
“那倒不是。他替我寻了很多丹药,也费了很多心思。修为么……是为师想重新修炼,主动废掉了原来的魔功,跟他没关系。”
沈修远隐去了凌却尘废掉自己魔功这一茬。
毕竟这算不上什么仇,也无关紧要,没必要让二徒弟因此对凌却尘生了芥蒂。
楚云山“哦”了一声,稍稍放下心来,又觉得沈修远身上似乎有些冷,便松了手,坐回到床沿上,顺便帮他重新裹好了被子。
他还是有点不高兴,但是又说不出让师尊跟凌却尘划清关系这种话。
没道理。
区区便宜徒弟而已,自己要大方一点,不能让师尊为难。
思来想去,最后楚云山翻了个小小的旧账,试图让自家师尊看清某人的真面目,虽然这个账也不是很旧。
“那杯茶不是我泼在他身上的。”他愤愤道,“是他耍诈!”
沈师尊娴熟地安抚道:“那是自然,为师知道乖徒不会做这种事的。”
楚云山连连点头,差点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下一句话就把他打入冰窟。
“但他毕竟受了伤,那茶水看着就烫。下回切记不可如此莽撞。”
楚云山:“???”
师尊说的这话,好像颇有点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意思???可凌却尘明明只是个便宜徒弟而已!!
他本能地感到了不妙。
“师尊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分明是玄明君他故意拦着我不让我见你,我只是……只是太过想念师尊,一时心急,才会跟他争起来……当年师尊走得匆忙,什么都没留下,只剩下了一幅画像,现在还挂在我的卧房里……”
眼见二徒弟声音越来越低,眉毛都耷拉下来了,沈修远眼皮猛地一跳,跟着心疼起来。
“乖徒,过来让为师抱抱。”
楚云山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他伸手绕过沈修远的肩膀,下巴轻轻垫在肩上,小心又矜持地抱了一下,又蹭了蹭。
发丝拂过耳朵,痒痒的,像被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蹭到似的。
沈修远:“?”
是不是有哪里弄错了?
沈师尊迷糊了一下,觉得自己抱徒弟和徒弟抱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太大差别,很快便将这点怪异感撇了开去,抬手在楚云山背上拍了拍,半是埋怨半是心疼道:“真是长不大。不过这些年,也确实难为你了。长宁呢?他还好么?”
“……”
楚云山倏地沉默了。
沈修远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纳闷道:“怎么不说话?”
“师弟他……”楚云山垂下眼眸,艰涩道,“失踪了。早在三十三年前,在师尊出门寻找极火莲、杳无音信的那段时间里,就不知所踪了。”
-
凌却尘确实有生出过偷听的心思,想听听楚云山对沈修远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但也就那么一瞬间。
不管楚云山什么来头,都休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把沈修远拐走。
思及此处,他脚步一转,去找了杜若。
万宗大会突现魔修,不得不暂时停办,至于是散了还是继续,还得要等各位掌门商量出个结果来。
据说各派掌门为此吵得口干舌燥,汤秦平时就不太爱理会这种琐碎事,简直苦不堪言,恨不得当场把掌门之位传给爱徒。
掌门不在,保护弟子门人的担子自然而然落在了首徒身上。
这两天杜若忙得团团转,不仅要给每个师弟师妹做很多很多的防御符,还在客居周围增加了很多灵阵,顺道把点苍派原来布下的灵阵也修了修,一旦有魔修踏入,便能立即察觉。
凌却尘当然也没闲着,借来杜若的玉符改了改,封了一道剑气进去,给那些弟子门人防身用,也算尽了一点绵薄之力。
不过杜若手里的玉符数量没那么多,他能做的很有限,多出来的时间便都拿去陪沈修远了。
乍见凌却尘过来,杜若很是意外。
“怎么,不陪你师父了?”
“有人陪着。”
“什么人?”杜若更加纳闷了,“你竟然放心?”
凌却尘从桌上拿了块云片糕。不知不觉他已经养成了没事吃点东西的习惯。
“不放心也得放心。”
杜若:“?”
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酸。
于是杜若很知趣地转了话题:“你找我,不会只是来说这些有的没的吧?”
“是想问你点东西。”凌却尘搓干净指尖上的点心渣,没人陪着吃,才吃了一块便兴致缺缺,“楚云山的亲传师父便是当年堕成魔修的清衍君?”
“没错。水云台弑师之祸听过没?一门双魔,还起内讧……”
“我知道,不是问你这个。”凌却尘慢慢回忆着楚云山表现出异样和敌意的关键点,抓住记忆深处犄角旮旯里翻出的那一幕不起眼的细节,轻声道,“清衍君有几个徒弟?”
“他是掌门,整个水云台收在门下的都算他徒弟。”杜若目露迷惑,不解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当年水云台跟仙鼎盟的关系并不好,谁会在意那种小宗门里有几个弟子……等等,你该不会是想问我这个吧?当我百晓生?你也太看得起师哥了。”
“谁是你师弟?”
“有求于人,当一会儿师弟怎么了?”
杜若笑得没心没肺,已经做好被呛一顿的准备了。出乎意料的是,凌却尘没有开口反驳,只是瞪了他一眼。
“不是水云台普通弟子,是清衍君的亲传徒弟。目前我所知道的,有洛怀川和楚云山,还有么?”
杜若愣了愣。他直觉凌却尘很在意这个问题。
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好像确实有这么个人。清衍君的亲传徒弟,除了洛怀川和楚云山,还有个三徒弟。但这人……当时年纪尚小,还未来得及下山历练,没什么名气。不过清衍君死后,这个三徒弟就无影无踪了。”
“那三徒弟的名字你还记得吗?”
“这我哪记得,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就算以前听过,也忘……”
“师哥。”
杜若:“?”
杜若:“???”
那一声很轻,轻得像幻听,杜若甚至怀疑自己耳朵出毛病了。但再瞧瞧凌却尘这副正襟危坐、端端正正又隐约透着一点期待的模样,他又觉得应该不是幻觉。
坏了。
这可真是铁树开花,百年难遇,就冲着这一声“师哥”,他也得把清衍君三徒弟的名字从记忆深处翻出来。
杜若原本一心两用,一边雕刻防御符一边跟他唠嗑,现在不得不把手上的活儿搁置下来,皱起眉头,努力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