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好。”沈修远披着衣服坐到方桌旁,端起饭碗,蓦地惊觉自己又被小徒弟牵着鼻子走了,“不行,你先讲。”
这回凌却尘倒是没有再耍花样,细细地讲了起来。
“那魔修很快就被擒住了,关进了点苍派的地牢,严加审讯。这审讯只有三宗六派的掌门能参与。据魔修交代,他是被人陷害成魔修的,但不知道凶手是谁,恢复意识后就已经在清水镇了。掌门也亲自查探过,发现魔修体内确有魔种。”
“哦。”沈修远咽下一筷鱼肉,舔了舔嘴角,“后来呢?”
“死了。”凌却尘皱起眉,“谁也没料到,他会在九位掌门面前突然自毁元神。无人来得及出手阻拦,让他自尽了。”
第22章
沈修远对此没有表现得太过惊诧。
他舀了一匙八宝豆腐,生怕豆腐烫嘴,放在嘴边吹了吹,慢条斯理地吃完,评价道:“味道还不错。”
“我尝尝。”
凌却尘从他手里拿过汤匙,尝了一口,被烫得猛皱眉,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沈修远笑起来,顺手给他递了杯凉水,“那魔修自尽了,后来呢?”
小徒弟被烫得话都说不顺溜了:“……你,嘶……你好像对魔修自尽并不意外?”
“既然他说了自己是遭人陷害的,背后之人肯定会想尽办法灭口,死了才正常。”
“那只是魔修的一面之词,空口无凭,不可尽信。”
沈修远不吭声了。
陷害。堕魔。自尽。
他愈发觉得此事与当年坑害自己的那些家伙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却无法对凌却尘透露半分。
那魔修空口无凭,自己又何尝不是。当年被迫堕魔,自己体内是没有魔种的,单凭洛怀川的那一席话,未必能令所有人信服。
凌却尘也许会相信,但他不想去赌。
这顿饭,沈修远吃得食不知味,慢慢停了嘴,半晌,没头没尾地蹦出一句:“明天的万宗大会可能会出事。”
凌却尘不甚在意:“大半个仙鼎盟都聚集在点苍派,又处处都是灵阵,魔修如何混得进来?即便混进来,也难掀起风浪。”
这番话显然没有安慰到人。
沈修远依然蹙着眉,满脸忧虑,好像天要塌了一样。
凌却尘想了想,唤他:“师尊。”
“嗯?”
“明天记得跟紧我,”小徒弟很认真地说道,“有我在,没人能伤得到你。”
沈修远抬起头,怔怔地盯着他,须臾,蓦然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忽然之间卸下了什么重担,笑叹了一声。
“乖徒。”
-
这一夜很短。
天蒙蒙亮,林间的冷雾泛着灰,呈现出一种淡淡的苍蓝。
一道影子穿过晨雾,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下,徘徊片刻,又朝着正门走去。影子映在窗纸上,忽远忽近,来来去去,似乎在犹豫什么。
这夜沈修远睡得浅,醒得也早,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就瞧那影子溜溜达达,转来转去,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熟人——白凤道那位首徒。
能在不惊动凌却尘的情况下进来,除了他,大概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沈修远干脆掀了被子去开门。
“哗啦”一声,那影子反而被吓了一跳。
“这么早。”沈修远穿着单薄的里衣,肩上披着一件青色外套,倚在门边,随意地打招呼道,“不知杜师兄有何贵干?”
杜若被抓了个现行,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似是尴尬,又好像有点羞恼。
他站在门口,磨磨蹭蹭许久,终于心一横,从怀里摸出一张玉符,别扭道:“给你。”
沈修远纳闷道:“这是什么?”
“……防御符。我昨晚算了一卦,卦象中暗藏乱象,但结果有惊无险。”杜若实在想不出自己对这人该是什么态度,说话不免带了几分生硬,“别人还好说,你一个筑基中期,可就未必有惊无险了,随便一道劈歪的剑气都能要了你的命。”
他和沈修远不算熟,对这来历不明的魔修始终怀有警惕,统共也没说过多少话,大部分时候都在提醒凌却尘不要被他迷惑,关系算不上坏,但也绝对不算好。
今早突然要来表示关心,整个人拧巴得都快成麻花了。
沈修远甚感意外。
他没想到自己在白凤道的弟子当中,还能得到除凌却尘之外的善意,一时忘了去接玉符。
杜若看他半天没接,有些急了,把玉符往他手里一塞。
“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给你你就拿着!又不单单是为了你的安危,万一有个什么磕碰伤着,却尘他又要不高兴……”
“不高兴?”沈修远咀嚼着这个字眼。
杜若猛然闭上了嘴,像被施了消音咒,满脸“坏了说漏嘴了”的气急败坏,还掺杂着一点窘迫,心虚地回头望了望凌却尘的屋子,摆摆手,压低声音道:“不跟你说了,我先回去了。”
大师兄匆匆来,匆匆走,钻进浓雾里消失不见。
沈师尊茫然。
他当然知道凌却尘在意自己,毕竟自己占了人家师父的壳子。
早就听小徒弟提起过,杜若当初会不远千里把自己捡回白凤道,就是因为那张跟道青相似的脸,后来他重探弃乱谷,也知晓自己是借了道青躯壳还魂的。
所以这事儿在他们三人当中又不是什么秘密,为什么要弄得跟做贼似的?
他认真地思索很久,得出结论。
白凤道大师兄行事不可以常理揣度,简而言之,就是这人有点脱线。
不过看上去还蛮好相处的。
吃早饭的时候,沈修远把那玉符拿出来给小徒弟看了。
凌却尘瞟了一眼,没什么太大的反应,道:“杜若做的防御符很不错,你拿着便是。”
“乖徒,你不觉得有点奇怪么?他为什么要大清早背着你偷偷送?”
“这个……”凌却尘被问住了,努力往好友的思维靠拢,猜测道,“大概是怕我松懈?”
沈修远诧异:“松懈?”
“他之前不怎么待见你,后来……态度有些变化,又不想让我看出来。”凌却尘把剥好的鸡蛋放进他碗里,“因为他对还魂邪术一事心存芥蒂,始终觉得不妥当,怕自己对你过分亲近了,也让我彻底失了警惕。”
“唔?”沈修远咬了一口鸡蛋,含糊道,“你警惕吗?”
这话把小徒弟问笑了。
“没有。”他支着下巴看沈修远吃鸡蛋,似乎在看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话里也听不出究竟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我警惕你做什么?难道师尊还会害我不成?”
沈修远被蛋黄呛了一下。
小徒弟确实跟自己越来越亲了,有时候他都会忘了这只是个阴差阳错收到的便宜徒弟。但自己那是想走走不掉,破罐破摔歪打正着,凌却尘又怎会陷得这么深?
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跟杜若一样稀里糊涂。
“多吃点。”凌却尘将热腾腾的小馄饨推到他面前,“等万宗大会比试开始后,就得一直坐在掌门随行的席位上。虽然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但也不能随便送饭食进来。”
不然会有人奇怪掌门随行为何连区区辟谷都做不到,徒惹非议。
这个道理沈修远自然懂。
他点点头,咽下鸡蛋,喝了两口馄饨汤,又拿了个包子。
“不过,”凌却尘话锋一转,眸子低垂下来,瞥向衣袖,浓长的睫毛在脸颊上落下一片阴影,掩藏住了眼中流露出来的不自在和些许期待,“我昨日还买了些新鲜果子和点心。”
沈修远:“?”
他也跟着看向小徒弟的衣袖。
哦。
就是说,那个装了很多东西的乾坤袖里,专门辟出了一块地方,用来放新鲜的果子和点心……等等,小徒弟的意思是自己饿了可以找他来要东西吃?
沈师尊脑子里没来由浮现出两个字。
投喂。
不对劲。
但一时间没弄明白究竟是自己不对劲,还是凌却尘不对劲。
他努力压下那种奇怪的感觉,委婉地拒绝道:“其实我也不怎么容易饿,有修为顶着,没事。晚上回来多吃点就行。”
凌却尘轻轻“哦”了一声。
沈修远:“……”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小徒弟看上去很失望的样子。
非常失望。
非常。
第23章
好说好歹安抚好了失望的小徒弟,沈修远抵达演武会场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到处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三宗六派的掌门和随行都被安排在单独的雅间内,稍次一些的分得一个观赏台,像水云台这种小宗门,连观赏台都没有,掌门还得跟弟子们挤在一块儿。
被领去雅间的时候,沈修远抽空往底下看了一眼。
没找到楚云山。
忧虑一闪而过,心里还有些许焦躁。
昨天夜里他整宿没睡好,实在担心楚云山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来,被青云落捏住了把柄。自家二徒弟又是个倔头倔脑的性子,真被逼急了,玉石俱焚也不是不可能。
他的亲传徒弟不多,已经少了个洛怀川,要是再丢一个楚云山,那可遭不住,得稍微看顾着点儿。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便到了专门给他准备的雅间。
里面布置素雅,摆着一张梨花木矮几和软垫,一壶用灵石小炉温着的茶水,还有布着结界的纱幔,从里向外看几乎没什么遮挡,视野极佳。
引路侍从走后,沈修远就倚在木栏边上,找寻着水云台的位置。
最底下是乌泱泱的人群,被看台划分成工工整整的一块块,往上三层是挑空的观赏台,最高的位置便是被轻纱帐幔拢住的雅间。
找了一圈,果不其然没找到,反倒有些头晕眼花。
他揉揉眼睛,往远处眺望去。
冬日萧瑟,漫山的苍翠变得稀稀拉拉,有些地方还覆着白雪。在靠近演武会场入口的地方,隐约能瞧见一条羊肠小道,裸露着黄色土壤,直通往远处幽深狭长的裂谷。
沈修远听人提起过,说点苍派有一条奇险无比的峡谷,峡谷背后藏有一眼蝴蝶泉。那泉水至阴至寒,夏至时节会有无数幽蓝蝴蝶聚集在那里,因此得名。
不过蝴蝶泉很多年前就被封印起来了,在地图上也用朱笔标了个“禁”字,除掌门外任何人不得出入。
他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底下的其他宗门。
前天的魔修风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自尽的消息并未传开,众人依然沉浸在盛会的热闹氛围当中,落座也很随意,花花绿绿的宗门校服凑在一块儿,串门串得相当开心。
若是真出了什么变故……
沈修远敛起眸子,指节不自觉地一下下敲打着木栏。
当年那届万宗大会恰逢乱世,戒备远比现在森严,有本事偷偷把自己送进去的幕后之人,到底有何种避人耳目的手段?
或者说……仙鼎盟里有魔修内应?但那届万宗大会在青云落举行,什么样的人能钻了青云落的空子,又至今没被抓出来?如果当年真有这般厉害的人物,魔修何至于惨败到退居南寻州,整整十年没敢出门兴风作浪?
他越想越觉得当年之事蹊跷,但始终抓不住那转瞬即逝的违和感。
身后的帘子一动,被轻轻掀了起来。
沈修远回过头,看见凌却尘走过来,很自然地挨着他靠在栏杆上,往下看了一眼,道:“在看什么?”
沈修远:“……”
沈修远:“点苍派没给你分地方?”
“给了,在隔壁。”凌却尘道,“不过没有这间好,风景也差。”
沈修远:“?”
什么叫睁眼说瞎话,见识了。
当然,沈修远咽下了这句话,没戳穿他。
他忍不住探出身子往隔壁看去,想瞧瞧到底有多不好,然后被凌却尘轻轻拉了回来,还得到了一个小小的警告:“当心些,会掉下去的。”
沈修远哭笑不得。
就算是刚入门炼气期的弟子也不至于“失手”翻过这么高的木栏掉下去。
“你最近这是怎么了?净说些不着调的话。”
“饿不饿啊?”小徒弟假装没听见,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想吃什么,给你拿。”
“不吃。”
“你说过会吃的。”
“可我们刚吃完早饭,”沈修远大感头痛,不得不提醒他,“才过了小半个时辰而已。”
凌却尘怏怏地撇了一下嘴,终于消停了。
三宗六派掌门已经挨个儿讲完场面话,点苍派弟子合力表演完了一个花里胡哨、除了好看就没什么用的剑阵以后,演武终于开始了。
一声铜锣脆响,刹那间沸反盈天,各门各派弟子掏出压箱底的本事,在三个擂台上你来我往,打得如火如荼,高潮迭起。
沈修远看了一会儿,打了个哈欠,随口唤道:“乖徒。”
“我在。”
“你有瞧见水云台在哪个位置么?”
“……你在找楚云山?”身侧的嗓音陡然低沉。
“嗯。”沈修远没有反应过来,手里拿着今日对战名册,仔仔细细一个个看过去,“今天水云台不上场,我找不到人……要不晚上找他问问……”
一只手伸过来,把名册抽走了。
“想找他陪你看?”凌却尘垂着眸子,看不出喜怒,修长的手指随意拨弄着书页,“师尊是觉得我太过无趣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