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无名不吭声了,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双肩就颓了下去:“我去找夏行云,我要找他问清楚。”
玉佩的事,他身份的事,还有孤儿院的事,他一定要全都问清楚,虽然他一直觉得弟弟看自己不顺眼,但潜意识里,夏无名总觉得夏行云不会做坏事,或者是他压根就不愿相信,这个从小就白白净净的弟弟会存什么不得了的心思。
他不信,所以要听那人亲口说。
傅景峦摸着那枚玉佩若有所思:“你有没有想过,夏行云把玉佩抢走,未必是想对付你。”
他在空地上简单画了个阵,把玉佩丢在里面,夏无名突然就能看到玉佩上冒出的丝丝黑气。
“你看这玉佩原本就有一股煞气,但我目前还追查不到这煞气的来源。”
夏无名努力在脑海里整理事情的前因后果。
“你的意思,这玉佩我带久了不好,所以他拿走了。”
傅景峦点头:“我只提供另一种可能性。”
南枫在楼梯上站了一会儿,慢慢走过去,傅景峦看他脸色不好,赶紧递上热茶。
热茶是傅景峦刚沏的,很香,和南枫的沏茶手法如出一辙,南枫捧在手里,滚烫的热意从指尖往心里流。
夏无名沉默地看着法阵中央的玉佩,良久决定还是要去:“就算是这样,我也想当面问清楚,我不想再活得不明不白。”
傅景峦倒是无所谓,只说他们有其他事要忙,就不跟去了。
南枫热茶的从雾气里抬头:“我们?”
傅景峦理直气壮:“嗯,我们。”
早上,黄小小打来电话,说黄三根据傅景峦的要求去查了文宅拿到的那堆东西那个珐琅雕花胭脂盒,结果发现它居然是货真价实的民国货,有阵子在女孩中间十分流行,特别是舞女,因为这胭脂盒是银制的,表面镀金又加上一层透明珐琅彩,所以很得爱美的富家小姐青睐。
黄小小还说,她注意到胭脂盒内部夹层下面有个标记,不过是什么她暂时还没查出来。
傅景峦打开她发来的照片,赫然是他们熟悉的鹰纹。
但民国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文宅,和南陈的东西混在一起?
傅景峦想到南陈那会儿也有一阵子姑娘们除了喜欢齐老道的平安符,还喜欢戴某种玉佩护身,如果胭脂盒也是那会儿姑娘们留下的,那就是有人从南陈活到了今天,顺便把一堆东西连带胭脂盒一起,从南陈和民国带到了今天。
除了他和姜活,这世上唯一有这可能的也只有魏达了。
而他调现在这时候故意把东西放出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想把人引过去,除了南枫可能还有其他人。
傅景峦的心又往下一沉。
姜活在边上笑他:“姑娘们的事你记得倒清楚。”
傅景峦回神,看了眼南枫:“我记不清楚,是有人好奇天天带我逛大街。”
姜活:“哦,所以傅少监以前天天上班摸鱼,带对象逛大街。”
南枫捂茶杯的手一顿,幽幽说:“不是天天。”
傅景峦惊讶地看着他:“你……想起来了?”
南枫一言难尽,他拉着傅景峦上楼,开门之前,踌躇了半天措辞才说:“镜子,不是我偷的。”
傅景峦:“嗯?”
镜子肯定不是南枫偷的。
今天一早起来他就发现这东西被整整齐齐摆在桌上——像是自己长腿跑过来的。
而且原来很大一面落地等身的镜子,忽然变成了闺房里用的那种,小巧玲珑的梳妆镜,要不是镶边的花纹有点眼熟,他还真认不出来。
傅景峦也有点震惊。
南枫说:“这镜子……我在梦里见过。”
傅景峦:“梦里?”
南枫:“嗯。我梦到阿泥,梦到我有面镜子,能窥探下界。”
傅景峦弯腰盯着镜子:“还有呢?还梦到什么?”
南枫走到窗口,忽地停下来,在斑驳的暖阳里眯起眼睛:“还梦到……我是棵树,长在雪山上,有时候会下界来玩一会儿,换着地方玩。”
换地方的时候,总有人陪着,带他走过春花秋月,看遍人间四季。
但他把这个人忘了。
傅景峦还在低摆弄镜子,但这东西始终没反应,镜面上雾蒙蒙的像是蒙了蹭东西,擦也擦不掉,除此之外,它和寻常化妆镜根本没有区别,要不是他们曾在藏镜阁见过,真会以为关于这镜子的所有传说都是一派胡言。
两人对着镜子发了会儿呆,南枫忽然问:“在梦里,我是能通过这枚镜子到别处的。”
既能窥探,又像是一种媒介,所以才会发现千灯镇,才能遇上傅景峦。
“假设这是真的,有没有可能,我可以通过镜子找到魏达?”
傅景峦眉心一跳:“不行。”
南枫不解地看向他:“为什么?”
傅景峦想把他拉到身后,找个地方干脆把这镜子藏起来,秘密什么的以后再解也不迟,但南枫像生了根在原地一动不动,两人无声对峙了很久,互不相让,最后还是傅景峦先败下阵来。
他烦躁得抓了把头发。
南枫觉得很稀奇,从来没见过傅景峦这么六神无主的样子,他心里忽然有根弦动了,于是覆住傅景峦绷紧的手背。
南枫:“我丢失的记忆是一定要找回来的,傅重山,无论结果,我需要真相。”
关于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关于两人的关系,又为什么会分开那么多年,他都需要一个交代。
傅景峦沉默很久,再开口的时候,嗓子有些暗哑。
“我知道你不会妥协,但我……不想再失去你一次。”
第39章 39 胭脂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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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二字有很多种意思,其中蕴含的缠绵缱绻,南枫即便再不通人世,到这里也该清楚了。
联想他梦里的那些片段,还有沉睡的那些年,一句他想问很久的话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当年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傅景峦找了把椅子坐下,双手撑膝紧紧捏着拳头:“当年边关战乱,乌图塔带着暴民四起,我和任青被圣上派去平乱,你要随我一起去,我便没有阻止。这一趟边关之行,是我低估了局势,任青被人诬陷通敌叛国,私下盗窃军需贩卖给乌那暴民,暂时押进边关大牢受审,后来上面又把魏达派来调查此事,乌图塔被当场斩杀。”
南枫站到傅景峦身边,低头看着他,两人贴得很近,彼此身上的香气融合到一起,让南枫觉得很熟悉,好像千百年前,两人曾经也这么靠近过。
“那不是好事?后来呢?”
傅景峦深吸一口气,缓缓摇头:“我不知道,后来,我忽然就被你封进灵甲里,等再醒来已是百年之后,时移世易,什么都变了,你也……不在了。”
被封印的那一刹那,他曾伸出双手,然而却无济于事,他连拥抱自己的爱人都做不到。
命运兜兜转转又过了一个轮回,岁月如风,岁月如歌,岁月如泣。
这个曾经在战火硝烟里千百年屹立不倒的男人,此刻泪流满面。
不知过了多久,傅景峦只觉得自己头顶被一双手温柔地覆着,又象征性地拍了两下。
“傅重山,哭什么,我不是在这么?”
“你找到我了,所以这一次,你要好好抓住我。”
他想把真相找回来,然后好好的,把丢失的几百年补回来。
所以藏镜真的会认主。
南枫把手覆在镜子上面,调动全身的灵力,就觉得有股强大的吸力带着他往前一扯,整个人天旋地转。
再缓过来的时候,便又到了一个他从没见过的世界。
满大街都是小洋楼,有人穿长褂有人穿西装,有人一头短发,有人还留着半根小辫。
天上在下雨,满地湿漉漉的水塘,几乎所有的楼上都有金灿灿花绿绿的灯牌,一直在闪,映照到水塘里,连地上都在闪。
南枫有点难受地闭了闭眼。
他站在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直到背后的喇叭声吓了他一大跳。
路边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在卖东西,有汽车开过去的时候溅了他们一身,开车的摁完喇叭又从窗口伸出头来朝他们吐口水,一副晦气的样子。
小孩们挤作一团,不敢吱声。
有穿短褂的男人拉着奇怪的车跑过去,车上坐着露大腿的女人在照镜子。
这个时代真的很奇怪。
傅景峦站在他身后,轻轻揽着他肩膀。
“你——许了什么愿?”他问。
南枫也有些茫然:“我只说我要找魏达。”
傅景峦有些失语,想把这镜子回炉重造:“这是百多年前的千灯镇,大概是民国时候,边上这个灯红酒绿的叫舞厅,就是黄三那个胭脂盒最初流行起来的地方。”
南枫适应了一会儿,听见有轻盈的音乐声从舞厅里传出来。舞厅门口有张海报,上面写着“化妆舞会”四个字。
有个老板模样的人十分热情地在门口迎接八方宾客,态度也是很好,点头哈腰地说:“敝姓吴,我们这可是号称千灯不夜城,只要您想,我们就没有办不到的。“
南枫忽的偷笑,傅景峦看他,他才迅速拉下嘴角:“咳,我想到那个店小二。”
傅景峦摇头:“开门迎客,生意都是一样的。”
南枫一本正经反驳:“不一样。”
那确实不一样,小老板开门迎客,就全凭的是心情,爱来不来,想走便走,普天之下大概也找不出第二人了。
很多小车陆续停在舞厅门口,一对对云鬓衣香的男女接连入场,女的大多穿着高开叉的古怪裙子,男的都是西装套,也有一些长衫的。
南枫记得傅景峦的地下室也收了一套西装,标注是民国的,烟灰色挺括的三件套,料子厚实上乘做工考究,还配了一副带链子的眼镜。
南枫想象了一下某人穿上的样子,效果不知道比眼前这群人好多少倍。
他还在胡思乱想着,舞厅里面就骚动起来。
有个穿了西装马甲的男服务员摔在地上,有个看起来挺阔气的公子哥,一边往他身上倒汤水,一边叫嚣:“给老子喝冷的是吧!老子让你一起喝!给我舔!”
服务员约莫四十上下,涨红着脸辩解这汤是温热的,是怕他们烫口。
男人不听,反倒掏出一叠钱,得意洋洋地拍他脸上”来,给爷舔,舔干净了这钱就是的!”
边上有个风姿绰约的女人气呼呼的,她浓妆艳抹围着裘皮狐袄,身边好几个下人伺候着,看起来更像是这里的头牌,她身后是点头哈腰的经理。
周围人窃窃私语,大部分都掩面而笑,经理按着服务员的头,逼他道歉。
服务员开始不肯,梗着脖子,经理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他颓然丧下来,颤抖着咬着牙根缓缓趴在地上。
有水珠从他脸上落下,淌进地板里。
公子哥笑得更大声了,那叠钱雪花般飘落到服务员身上,一片又一片,落在汤汁里染了色,变成乌糟糟的一团,发出难闻的气味。
舞女手里捏了个化妆包,露出珐琅彩胭脂盒的一角。
南枫盯着那胭脂盒看,傅景峦顺着他视线寻过去,低头在他耳边说:“看起来和黄三那个很像,不过那个年代这胭脂盒是潮流,所以不好判断是不是同一个。”
南枫低头迅速拨弄了一下耳朵,惹来身边人的轻笑,他瞪过去,傅景峦迅速敛了神色,往后台示意。
“要不,我们去看看?”
珐琅彩胭脂盒被好端端摆在后台化妆间里,屋里充斥着一股脂粉气,挂满了上台要穿的各种衣服,露背露肩高开叉缀满亮片的,还有百老汇风格插满鸡毛的比基尼,总之有点晃眼。
南枫在现世里也从来没进过这样的屋子,感觉像是个变态,让他很不自在,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虽说理论上,在幻阵或者回忆里,当事人应该是看不见他们的,但他总觉得做贼心虚,反观傅景峦倒是自在得很。
还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南枫有点恼羞成怒,冷着个脸去拿起胭脂盒,翻开里层的时候,发现下面确实有那个熟悉的鹰纹标记。
果真是流行的物件儿,人手一个?
傅景峦接过胭脂盒,翻到底面,在外沿侧边上南枫看到个缺口,比对手机里那张图,简直一模一样。
傅景峦:“服务员之前摔地上,应该刚好撞到舞女,胭脂盒碎了一角。”
南枫:“所以,你觉得是同一个?”
他说话的时候看到傅景峦背后,化妆室大门轻轻开了一条缝。
南枫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他刚才进来的时候把门关好了。
门缝里露出一双眼睛,闪了一下又消失了,没多久又闪了一下,像是有人在外面偷窥。
这幻境里的人应该是看不到他们的,要么就是之前南枫一直能觉察到的,每次都在幻阵里窥伺他的人,要么——就是回忆里,窥伺这间休息室的人。
傅景峦对南枫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上。
大概是发现休息室没人,很快一个影子侧身闪进来,直奔桌上的胭脂盒去。
南枫和傅景峦都有点诧异,他们以为偷窥的是个变态,结果就是贼——还是刚才外面那个服务生。
他显然业务不熟练,偷东西的时候太慌张,碰倒了桌上不少瓶瓶罐罐,又心急慌忙去扶,这一来一回就浪费了跑路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