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他突然很害怕。
前世无论是在战场独领百余骑面对十万敌兵,还是庙堂之上破解波谲云诡,他都没有这么怕过。
害怕见到前世那个被自己折磨半生、乃至腹中两个孩儿都不保的可怜人儿。
“啪嗒、啪嗒……”
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似是不止一人,搬着沉重的物什,吃力而来。
一个颀长的身影,和着刺目的阳光,缓缓靠近了藤木的门扉。
随着来人一掀蔽膝,一脚跨入大堂,沐言欢的心,也猛地摇曳了一下。
拨开耀眼的光线,前世这个揪着自己的魂魄,一世未曾放开的人儿,逐渐显出了真容。
眉目清秀俊雅,眼眸淡若冰雪。明明浑身素白,只头上斜插了支青玉发簪,却莫名光彩夺目,耀眼到旁人不敢直视。
先是下意识挪开目光,沐言欢还是忍不住重新抬起眼眸,小心翼翼,一点点审视着君竹,宛若失而复得的宝物。
似是一块冰,又像一捧雪。
君竹的左眉梢有一道淡迹,像是一片冰凌搅乱了春水。沐言欢忆起前世床榻之间,情到浓处,自己最爱伸出舌尖,细细舔舐那道沾满汗水的伤痕。
之后又狠拍上这张不似食过人烟烟火的脸颊,
“舒坦了,倒是给朕叫一声?”
“装着揣着一世,连和朕在榻上这般,都要继续吗?!”
“朕倒要看看,是你的上头这张嘴硬,还是下头那张嘴硬!”
……
他总能满意地看到对方潮红的脸眸,难忍不甘、委屈,却从未有一丝愤恨、埋怨。
沐言欢痴痴想着,唇边竟浮起一抹笑意。
大腿旋即传来一阵剧痛。琴焰又一脚踢了上去,瞬间将他拉回了现实。
这时沐言欢才察觉嘴里不知何时被塞了团绫布。他盯着君竹涨红了脸,却只能拼命摇头,发出“呜呜”的哼声。
傻子……难道这一世你也要继续犯蠢,为朕搭上性命吗?
任沐言欢的目光将要在自己的脸上烧出个窟窿,君竹一眼也没看他。
沐言欢这才发觉,他的身后,竟是一口硕大的棺材。
元宝形状,金丝楠木材质,朱漆上彩绘了驯豹、架鹰、内侍、宫女,巧夺天工,栩栩如生。
琴焰直勾勾盯着君竹的脸颊。
直到君竹轻咳一声,淡淡开口,“琴公子,在看什么?”
声音宛若环佩叮咛,和前世一般无二,透着刻骨的温柔。
沐言欢红了眼眶,差点滴下泪来。
琴焰一愣,音色一如既往地轻佻,“我本自傲,今日得见君公子,才知自己的那些美貌、风韵,都不值一提。”
他神色一变,“东西,带来了?”
君竹仍是一眼没有看他。
一掀衣摆,径直坐在了棺材一端的青龙白虎彩绘上,
“我带了什么来,琴公子,不是一目了然么?”
似是才注意到君竹屁股底下的棺材。琴焰蹙眉,声音掩不住怒意,
“这是什么东西?!”
君竹稍抬手掩了下唇,“如你所见,小可来给宁王殿下,收尸。”
大腿又传来刺骨的冰凉。沐言欢惊觉一把刀子,已然架在了自己的跨间!
“奴家要的是‘莲花心音’!”咬牙切齿,琴焰握住的匕首,在沐言欢光裸的大腿之间来回比划,“君公子若是小瞧奴家,就先从这里卸块肉,见见血!”
“那就劳烦琴公子动手了。皇上如何会要一个废掉的皇子?”君竹这才抬眸,若有若无扫了二人一眼,“这棺材可是御赐。出京之前皇上便嘱咐,必要时,会追封宁王殿下为懿太子。”
难怪那晦气玩意上绘着太子才能配享的青龙白虎和天象鹰隼。沐凌轩果然为了“大局”,可以这般六亲不认。
沐言欢突觉背后一阵冰冷。
“你……你!”
他抬头,看到琴焰那张轻佻自若的美艳脸蛋上,头一次难掩窘迫和愤懑。
一把揪住沐言欢的散发强迫他抬起头,琴焰手中的刀子移到他颈间,“你不信我会杀他?”
“琴公子是见过世面的人,何必这么心急。”气定神闲一笑,君竹慢悠悠,将头上的发簪拔了下来,“这就是你要的‘莲花心音’。”
与宇凰王朝休戚相关的“莲花心音”,竟是一支不起眼的青玉簪。沐言欢这才想起,君竹平日都是发带束发,唯有今日换了发簪。
仿佛饿狼见着了羊,琴焰松开沐言欢,三两步上前便朝君竹伸过手,“给我!”
谁料下一刻,他伸过来的左手,被君竹抓了个正着。
沐言欢惊讶地看着方才差点踢断自己左腿的琴焰,被君竹握住手腕,竟动弹不得。
稍一用力,君竹将他推后几步,这才松开手,站起身来,
“琴公子是懂规矩的人。先把宁王殿下松开。”
暗暗摸着手腕,琴焰一声冷笑,“君公子诡计多端。没拿到东西,奴家是不会放人的!”
垂眸盯着“莲花心音”,君竹吹下挂上的一缕发丝,“那小可只能玉石俱焚,将它折断了。”
金丝楠木的棺材,比石头还硬。君竹伸伸手,敲断“莲花心音”只是眨眼的功夫。
见他略抬了下手腕,琴焰脸色大变,“慢着!”
君竹继续淡淡道,“方才进门之时,你的手下已验过。这棺材里空空荡荡,大门外也空空荡荡,并无伏击。我一个人来,又不会武功。你们“舌生香”满是折桃宫训练多年的死士,缘何会这么害怕?”
他上前两步,看着琴焰略退后了半步,“小可的目的,就是带回宁王。咱们各取所需,岂不妙哉?倘若宁王没了,‘莲花心音’也没了,你的主子会轻饶于你么?”
琴焰那张美艳的脸蛋,更铁青了几分。
折桃宫宫主红绫,将人活剐成一具骷髅却不能断气的“绝技”,确乎庙堂江湖皆闻。
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琴焰一把揪过沐言欢,并未松开他手上嘴里的束缚,“滚过去!”
目不转睛盯着立在棺材边,一手紧紧握了“莲花心音”的君竹,沐言欢趔趄着一步步朝他挪去。
他想靠近他,又怕触碰他,生怕下一刻他就会化作一团云烟。
这一世的重逢,仿若梦境一般,不甚真实。
见君竹亦直勾勾盯着自己。总是温柔似水的眼眸,闪过一丝犀利,沐言欢又湿润了眼眶。
将要接近君竹之时,沐言欢看着他朝自己缓缓伸出一只手,忽听得背后传来琴焰的一声尖叫,“动手!”
几乎同时,君竹也大喝了一声,“出来!”
“哐啷”一声巨响,木片碎漆,如雨点般在大堂内纷纷扬扬,炸裂开来。
血光四溅,一阵寒光闪过眼眸。沐言欢看到前世那柄插进自己肋间的银月弯刀,从棺中冲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将大堂之内的众人,尽数断命!
沐言欢睁大了眼眸。
是沈惜年!
第4章 情敌抱得他好紧
沈惜年蹿出的太快、太急,以至于手上和嘴巴的束缚都被解开,沐言欢的脑子还是一片空白。
盯着一圈圈绕开勒在自己齿间绸带的沈惜年,那双因为一半戎然血统而略泛紫的眼眸,和自己前世死前相比,显得更澄澈了几分。
浑身的血气,簌地一声拼命上涌。
死盯着他,沐言欢的手脚克制不住地颤抖。许是太过激动,以至于都忘了已被解开了束缚。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前世就是这个男人,让自己相信,是君竹设计害死了自己的生父沈云景,又勾结外邦、意图颠覆宇凰;欺骗自己的感情,与别人苟且怀了孽种,乃至自己的两个孩子,都活生生死在了自己手里、君竹腹中……
倘若能现在就一刀斩下他的狗头……
前世种种冤孽、苦难,是否从此就可以一笔勾销、化解?
沐言欢眼角的余光,禁不住偷偷朝一旁瞥去。
两手空空。他在寻一柄剑,或一把刀。
再不济,来个花盆板砖,能一下敲到这人模狗样的恶贼脑袋上,也好。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找到凶器,耳朵已经被拎在了沈惜年的大掌中。
前世耳熟能详的尖酸刻薄的破口大骂,伴着满是磁性的少年音色,极不和谐地涌入耳中,
“你个兔崽子、窝囊废,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劳烦小爷亲自出马……鬼知道那棺材底有多热。若不是梅影宅心仁厚提早放话,割断这群子兔儿爷喉咙之前,小爷就该厥过去了!”
“梅影”二字入耳。忍着耳上的剧痛,沐言欢突然浑身一凛。
这个时候,沈惜年还不叫君竹“竹儿”。
而是他的字,“梅影”。
君子如兰似竹,梅影横斜。暗香浮动,月映黄昏。
前世他沐言欢读书不甚灵光,唯独某日在上书房的前朝词话上,偶然看到这几句酸词腐句,却烙印一般镌刻在自己脑子里,直到这一世。
这不正是君竹的写照吗?
杂七杂八乱想着,沐言欢心下咬牙切齿,嘴巴里却突然求饶起来,
“哎哟哟!好疼!惜哥哥快饶了我!”
沐言欢此刻才想起来,此时的沈惜年,仍是被寄养在宇凰皇宫十年,受沈云景庇护、与自己和君竹青梅竹马的戎然世子。
沈惜年的生父沈云棠,是沈云景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他的武功受另一个爹爹、已故戎然王莫玉的亲传。那把银月弯刀在他十四岁之后,宇凰北疆内外便再无敌手可破。所以此次出京,沐凌轩派他一路“护送”,才觉安心。
而此刻的沐言欢,还是个连琴焰踹两脚都挨不住的菜鸡。方才竟还想着找把刀与沈惜年拼命?!
倘若真让自己寻着了,恐是自己的脑袋先落地。他沈惜年提前十年登基,也未尝不可能!
心里有多后怕,沐言欢嘴巴上求饶地就有多拼命,
“方才已经被那不男不女的变态踢了好几脚,腿都要断了!”
少年略带沙哑的嗓音,意外透着股软软的娇气。
此时的沐言欢虽是菜鸡,菜鸡也有菜鸡的好处。人畜无害、单纯可爱,除了那些老谋深算的政敌,任是再铁石心肠,也敌不过他嚎上三两嗓子。
包括此时的沈惜年,还是那个把自己捧着宠在掌心的亲亲表兄。
耳朵仍被拎在沈惜年掌间,沐言欢龇牙咧嘴嚎着,却禁不住偷偷抬头,再次望向三步之外的君竹。
他仍是不看二人一眼,弯腰从方才抛到地上的竹篮里,拎出一把折扇展开,半遮住脸。
瘦削的肩微微耸动,似是在痴痴地笑。
拎这么大一个篮子,就为了带他的宝贝扇子?沐言欢暗自咂舌,转念一想,又觉见怪不怪。
以君竹的洁癖,定是觉得这地方太脏,非一篮一布不能遮掩浊气。待会儿回了驿所,恐要在澡盆泡上三个时辰不出来。难为他今日还穿了自己最喜的月白齐服,恐是这一整套都要被丢掉不保了。
沐言欢满脑子都是君竹,冷不丁腿上又狠狠挨了沈惜年一脚,
“现在知道嚎丧了?!那鬼东西怎么没把你第三条腿踢折?!”
动作虽狠,却一点都不痛。力道拿捏之准,颇令沐言欢暗暗钦佩。
不远处的君竹,突然轻咳了一声。
耳朵上的手指立即松了开来。一块柔软的棉布,随即砸在了沐言欢的脸上。
鼻间满是淡若茉莉的清香。沐言欢拿下来一看,是一条绵绸的衬裤。
掺了素麻的平纹织法,一看就是渝州的集市上才买的。
君竹站起身来,淡淡道,
“一会儿沿海道军的王将军就会带人来清场。郡王殿下,还是先把裤子穿好。”
抖落着掌间的软布,沐言欢倏忽间心下一沉。
以他前世的记忆,君竹只有在生气时才会直呼自己的王爵。
先是“郡王”,后来是“王爷”,再后来是“太子”,再后来——
他似乎破天荒骂过一次,“断子绝孙的狗皇帝”。当时恐是气急了,那画面伴着这副清冷高雅的脸眸,极不和谐。
再后来——他再也没听过。
因为君竹骂过那句话之后,马上满嘴鲜血淋漓。牙齿也掉了,舌头也被拔了。
见沐言欢光着屁股拎着内裤发愣,沈惜年又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怎么?还要爷亲自伺候你穿上?”
“没……没!就是你们总想得这么周到,本殿不太好意思……”
嘴巴上不好意思,沐言欢手上眼里的,却一点没有客气的意思。
他一边手忙脚乱套着衬裤,那双遗传了沐凌轩的英气眼眸,带了几分灵动,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君竹不放。
待这裤子穿好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要抱他个满怀!
不管这一世,自己有没有理由,他愿不愿意!
痴痴想着,沐言欢激动地手都颤了起来。脚下一个没站稳,差点被裤子绊了个踉跄。
君竹的眉头,却逐渐微蹙。
他收了折扇,站起身来。
奇怪。他与王将军约定,自己进门半柱香后,沿海军道的一千禁军便会进门搜查蛰伏在此处的折桃宫余孽。缘何过去这么久,偌大的“舌生香”空余一地血肉模糊的死尸,和他们三个活人,连个鸟叫都听不着?
而沐言欢系着裤腰带,也突然心底涌起一阵凉气。
前世,正是此时——
他急欲张口,君竹已是猛然抬首。那张清冷若雪的面上,罕见地闪过惊恐和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