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背上的身子有些硌人,想来是过于消瘦的缘故。倏忽间,沐言欢的鼻头又是一酸。
他暗暗抬起一只手,握住君竹环在自己颈间的手指。
带了一层薄茧,指尖有些冰凉,沐言欢忍不住握得更紧了些。
君竹的身子微微颤了下,沐言欢弯了下唇角,“在笑什么?”
“我很喜欢,欢儿背着我的感觉。”
君竹的声音低低地、软软地,和方才在大牢之中审问琴焰之时的凉薄威严,判若两人。
沐言欢的身子,亦忍不住颤了下。
他微微一仰头,“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就这么背着你。那时你为了救阿花,爬树摔下来伤了腿。还记得我就这样背着你去寻爹爹、去寻宫人救你,你还那么怕生,非要我放你下来。”
“阿花”,是一只小猫的名字。
如今它已成一只老猫,每日只能在风华殿的后院懒洋洋地晒太阳。
沐言欢六岁时,沈云景与沐凌轩拌了嘴后,独自带着沐言欢去京郊的盘龙寺上香。
乱跑乱撞间,沐言欢无意中看到了那个摔在地上、膝盖血流不止的小沙弥。
紧接着,一场刺杀突如其来。
莎白的叛党余孽,想趁此机会撸走沐言欢。君竹以超乎常人的九岁孩童的脑瓜,将沐言欢藏在水缸中。镇静应对数十贼人后,又“自告奋勇”去皇城报信。
他救了沈云景和沐言欢,从此走入了皇城。
饱读诗书,终不是明珠蒙尘,大放异彩。他看似幸运,却也开启了一生的不幸。
皇宫,那个爹爹君浅和忆安生前千叮咛万嘱咐,绝不可触碰的地方。
尤其是姓沈的,和姓沐的。
如若不能逃脱,便要杀掉他们。
君竹还是违背忤逆了他们的话。只为了一人,亦为了一国。
最后,果然搭上自己、还有两个胎死腹中的可怜孩儿的性命,死在了他们的手中。
沐言欢呆呆想着,叹了口气。
捏捏他的脸,君竹低声道,“怎么?累了?”
“你本就比我大了三岁。十岁前你都比我高,在盘龙寺我尚且背得动你,何况今日。”
沐言欢低低回道。
他很贪图现在的温馨。他故意走得很慢很慢。
他甚至想这一辈子都这样走下去,不再回暗处血迹斑驳的皇城。
“我们要不要去街市上看看。”他突然开口,“我带你去吃些好的,补补身子。”
他想再争取些和君竹独处的时间。
谁料君竹摇摇头,“如今惜年和兰娜都不在。你的武功,连自保都难。安全起见,我们还是先回军道府。”
沐言欢微微蹙了下眉头。
这一世,每每自己心漾欣喜之时,君竹总会“恰到好处”地提及一个人。
沈惜年。
有时,他甚至有他是故意的错觉。
“这几日我叮嘱兰娜,咱们四人的饮食都要她亲自采买、亲自下厨。如今惜年受了伤,她定是做了不少好吃的。”微微仰头,君竹慢条斯理道,“他们定也等着我们回去吃饭。总不能饿着惜年一个重伤之人。”
“沈惜年、沈惜年……琴焰那兔儿爷怎么就那么无能,没一招毙掉这狗东西的狗命!”
沐言欢咬牙切齿,暗自忖度。
想起前世的惨死,他一只手暗暗绞紧了衣襟,浑身都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自重生起,沐言欢无时无刻不在思量如何除掉沈惜年。
可他越发察觉,事情并不如他想的简单。
此时的沈惜年,还是那个正直善良、被沐凌轩扣在京城为质子的戎然世子。
就算自己能找机会杀掉他,沈云景和君竹,乃至沐凌轩都定然不依。
更何况,此时他身边还有兰娜。以如今自己的武功,根本无法与他们抗衡。
思忖之间,遥遥望见军道府门口的灯笼。一抹嫣红的身影伴着绿松石的叮咛作响,兰娜急急从大门口迎了出来,
“世子从午后就一直念叨,非叫我去天牢看看……若不是他身边无人照看,我可真就去了。”兰娜忙不迭帮着沐言欢将君竹扶进厢房,“国师大人,怎么又受伤了?”
推开雕花木门,沐言欢又嫌恶地撇撇嘴。
沈惜年正立在君竹的榻前,翻着桌上一本书。抬头看见三人,他大吃一惊,赶紧两步上前,硬从沐言欢肩上将君竹揽进怀里。
“我就说!跟着那走路都左脚拌右脚的傻小子,准没好!”
一张口,沈惜年果然不忘絮絮叨叨继续攻击沐言欢,
“下次可不允趁我睡着就走了!那小子把你拐了卖了都不知……”
沐言欢突然浑身一激灵。
他抬眸。电光火石间,眸中闪过雷霆一般的火焰。
似是无意间瞥了一眼沐言欢,君竹突然按住沈惜年的手,
“别怪欢儿,多亏他一路背我回来,连大气儿都没喘。”君竹目光柔和,继续安抚沈惜年,“琴焰已将他所知渝州一府十三县的贪墨官员名单,和七名地方官暴毙的真相,都在供述后签字画押。大事已毕,翊王和折桃宫有了把柄在我们手上,欢儿也算立了大功。”
两步走到沐言欢身前,沈惜年没好气地拍了下他的脑门,“赶紧滚过去吃饭!都放凉了!”
虽是埋怨,言辞间,却掩不住宠溺之情。
只是二人都未急着出门,而是争先恐后,朝半卧在榻上的君竹伸出手来,
“梅影/竹儿,我扶你起来!”
掩面轻咳一声,君竹微微垂下脸。昏黄的烛影中,看不清神情,
“你们定是饿了,先去吃罢。琴焰画押的文书,我还要再理理。”
事关公务,沐言欢和沈惜年谁都明白,谁都不能说服君竹。
他的语气越淡,越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也正因如此,沐凌轩比信任自己的亲儿子,还要信任他。
不约而同相互怒视一眼,沐言欢和沈惜年只好先出了门。兰娜紧随身后,悉心阖上了厢房的门扉。
他们谁也没有看到,君竹的脸色,在大门阖上的那一瞬,瞬间沉了下来。
他的眼眸中透着刻骨的寒意,满是鄙夷和杀意。
伸手,从枕下取出一双小小的鞋子。
分明是一双未满月的孩童的绣鞋。小小尖尖地,鞋尖还绣着老虎的血盆大口。
轻轻抚摸着鞋尖,君竹的眼眶慢慢泛了红。
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
朱唇轻启,泄出惊心动魄的话语,
“这一世……爹爹一定为你,为咱们,报仇。”
【作者有话说:哟呵,绿茶初现端倪了。
期待看他怎么步下情网虐渣吗?
已删改,累了。】
第9章 我的爹爹,做过狗皇帝的贵妃!
“爹爹……爹爹……不要!竹儿……竹儿好痛啊!”
夜半,君竹卧在帐中。
斑驳的月色透过窗棂落在他惨白如雪的脸上,照得他额上细细的汗珠闪闪发亮。
“爹爹……爹爹……不要掐我……不要拿刀子割我……
“啊!”
他猛然伸手,却握住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掌。
睁开眼,沐言欢正坐在榻边。
这几日不知为何,有关沐言欢的梦魇许久未至。取而代之的,却是自己入盘龙寺前,在西域荒漠中,和君浅和裴英这两位爹爹一起生活的八年。
那里有过君竹前世短暂一生中,最温馨的瞬间,亦满溢着不堪回首的记忆。
只是睁眼的一瞬,沐言欢那张略带稚嫩的英挺面容,和前世的阴森可怖重叠。君竹又本能地“啊”了一声,想要松开他往后挪去。
谁料,那双握住自己汗涔涔双手的手掌,竟是出奇地有力。
少年低头,轻轻将火烫的脸贴在自己的手背,
“这几日本就没好好休息。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噩梦,是不是没用晚膳的缘故?”
沐言欢没有点灯。
他转身从案上端起一碗粥,
“你从小一吃糖就吐。这碗粥,我让兰娜去香料铺买了桂花碾碎了撒进去。虽比不得宫里爹爹亲手做的桂花羹,我尝了尝,还算能入口。”
他的声音尽量涌动着平和温存。
可君竹接过粥碗的手,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青瓷勺子递到唇边,他勉力漾起一丝笑意,“大晚上吃什么粥。我累了,你也早点回去歇着。”
沐言欢站起身来,低头低声道,“有的话你不说,我本不该问……可我真的不想你一个人承担那么多心伤。”
前世很多事他并不清楚。
他生怕这一世也没有机会知晓他的全部。
没有机会知晓他入宫前的故事。
没有机会走入他的心,体察他心底的苦楚。
君竹心底,却只冷笑了一声。
他坚如磐石的心,除了那两个化为一滩血肉的孩子,再也没有什么能激起丝毫的波澜。
君竹轻叹一口气,“十多年前的事,早就记不清了。旧事重提,不过再揭伤疤,王爷不用好奇心这么重。”
“旧事重提”四个字,却令沐言欢的心猛然一揪。
他暗暗握紧了手掌,“你的爹爹君浅,做过父皇的宸贵妃。我可有说错?”
君竹捧着粥碗的手猛地一颤。
他本想让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
带着它去复仇,带着沐凌轩和沈云景的脑袋,去荒漠中孤零零的那座合葬墓,还有盘龙寺后院忆安的灵位前拜祭他们。
他不由自主瞥了沐言欢一眼。
少年的身形,一如前世他十六岁时一般颀长,带了初绽的健硕。
可君竹亦隐隐察觉,沐言欢似乎和前世有些不一样。
他本能地警觉起来。
二十年前,君浅是后宫之主。他是丞相君华之子,饱读诗书、足智多谋,帮助沐凌轩推翻废帝寰宇帝,成就一番霸业,却唯独得不到他的真心。
情之一字,最易令人昏聩。哪怕是君浅这样有经天纬地之才,可夺天下之人,只因心生妒意,竟然里通敌国,想要设计除掉沈云景。
沈云景,才是沐凌轩毕生最爱之人,亦是沐言欢的生父。
事败被擒,君浅被一直暗恋他的大将军裴英所救。
为了君浅,毕生都对沐凌轩中忠心耿耿的裴英,竟然执剑护在君浅身前,甘愿顶了弑君的罪名。
放弃平定北疆的滔天军功,裴英带着君浅,带着他的满腹抱负和残破的身子远离了朝堂的喧嚣。从此安居于北疆大漠之中,一家三口过了一段宁静安详的岁月。
一切都止于君竹三岁之时,在北疆的集市上,沐凌轩又一次“无意间”遇到了君浅。
“欢儿自出生便身患恶疾。你向来医术高明,不知可有良法?”
沐凌轩总是那样看似漫不经心,言辞间却又稳操胜券。
“我早已不问世事,没有法子。”
尽管在心底下定了决心,君浅的心还是止不住颤抖。
沐凌轩那双淡紫深邃的眼眸,再次泛起莫可名状、魔性又满是魅力的光华。
“你不是,有个孩子吗?”
你不是,有个孩子吗?
魔鬼一般的话语,宛如符咒一般,久久在君浅耳畔回响。
他深恨自己的无能,却又始终在心底放不下那个玩弄自己一生、又将己推入旋涡之中的男人,却还是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他的要求。
从此月夜无人之时,君浅总会抱起君竹。
先是哼着歌儿,前所未有地温柔地亲亲他的额头,再躲避他澄澈渴望的眼眸,掏出一把匕首……
那匕首金红相错,是姑兰邪术特制。刺入孩童的手腕,宛如划破春水一般,轻易便能看到鲜红的血珠丝丝涌出,一点点渗入从宇凰都城飞来的飞鹰,衔来的青玉瓶中。
这些,是这一世君竹才知晓的真相。原来从三岁起,自己就已经成为沐言欢的“良药”。
自嘲般一声轻笑,君竹淡淡道,“他早就死了,我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了。”
“我在内务府的书院见过他的画像,他和你生得一样好看。”
沐言欢却显得兴致勃勃。
从小被沈云景百般呵护,他自认为爹爹定是每个人毕生最温暖的依恋。尤其是沈云景亦对君竹呵护备至,他哪能明白世间纵然是父子,亦是人心险恶,有百种不同。最亲近之人的伤害,反而更为刻骨。
内务府的书院?
君竹闻言,却蹙起眉头。
沐凌轩,到现在还留着君浅的画像,他到底想干什么?
这薄情寡性的暴君,到现在还不放过君家,还意图榨干他身上的最后一滴血?
几乎将身下的锦被扯出破洞来,君竹清冷的眸间,更闪过一丝寒光。
前世,他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帮助沐言欢弑父政变,将沐凌轩那个薄情寡义之徒,绑在午门外凌迟。
只是这一世,狗皇帝至今还活得泰然自若。
看来,自己做的,还远远不够。
心中先是骇然,君竹旋即恢复了稳操胜券的平静。
只要将沐言欢握在掌中,沐凌轩和沈云景,乃至整个宇凰,还有什么是自己这一世不能掌控的?
他抬起头来,目光温柔似水,
朱唇轻启,漾着令沐言欢脸红心跳、惊心动魄的话语,
“欢儿,我觉得身上很热,约莫是热症又犯了。你帮我脱了衣裳看看,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关于沐凌轩、沈云景和君浅、裴英四人的故事,隔壁完结文《穿成暴君的弃妃后宠冠天下》里头有具体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