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铁配上战马,远远传来铁蹄踏地的重响,段世书束紧护臂,摸刀时手间生疏。
来人入门,于他身前拱手,道:“珘王,勤王之师已至行宫,只待王爷下令,便可攻入宫门。”
段世书问:“叛王段绪言和叛将薛秋霖可在?”
“勤王之师不宣而战,珵王以伐叛为由向关州营送出军报求援,被我方截下,现下禁军退守行宫,叛王及叛将均已退入宫门。”
唇间微浮笑意,段世书一摸兜鍪,收刀入鞘,朝外走去:“军需可还充足?勤王大军远道而来,为攻入关州城又与叛军激烈交锋,想必兵粮都已消损不少,再来,伤亡者也需得到妥善安置,你们——”
“可……两军至今,尚未交锋。”
尚未交锋……
段世书足下一顿。
勤王之师势如破竹,一路无阻无碍攻至行宫外,可这一切,理当如此顺利吗?
段世书沉眸,余光犹见人影,侧目时便与古刀对视。古刀高坐院墙,一腿耷着轻晃,手中刀刃微微举高,便见一只虎头帽挂在刀尖,摇摇欲坠,红得醒目。
——
阴云沉沉,横木破开朱门时,战马迎头直冲,寒铁顷刻占据行道,将主殿围起。
殿前,一人甲胄加身,双袖紧束,独独执刀而立,至听闻兵马声响,几抹冷光照眼,方才缓缓抬目,慢视前方。
段世书提绳策马上前,与他对视:“叛王段绪言,联合禁军谋反,挟持圣上,欲夺帝位,该当何罪?”
旷地有风,披风轻扬,段绪言嘲讽一笑,迎着周侧直指而来的尖矛提刀上阶,徐徐开口。
“叛王段绪言,出生北朔宫廷,长于北朔乡野,五岁拜于大将军薛赈膝下,年至十三拜别父帝,隐姓埋名深入南望,八年后夺关州而归,却屡次遭到兄长段世书的谋害和追杀,险些殒命关州,那么敢问珘王……”
刀尖倏然点地,段绪言侧首回眸,冷冷质问:“对北朔,我何罪之有?”
在场各将士闻言色变,一时侧首相视,心中均生疑虑。
帝王被胁迫的说法确实只是段世书凭程望疆的手书传出的,但众将士受命于北朔帝,此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他们必然要出兵勤王,可他们一路来到关州却未曾与禁军相杀,更像是被刻意引至关州行宫的。
因而众人抱持观望的态度,只听段世书坦然以对:“避重就轻、信口雌黄,珵王在南望待久了,回来后也该改改一贯的行事作风。”
段绪言不屑地背对着众人,抬指摸过刀身,借刀上反光静观身后。
听段世书道:“一面靠着坑蒙拐骗的下作手段抢来关州,一面却还放不下与南望太子的私情,所以特意到父帝面前邀功,借口与南望和谈,让南望太子阮青洲作为质子来到北朔,住你府上,继续与你私通。如今想来,宫宴命案、南望战俘被杀、两国开战乃至父帝莫名染疾、中书令受胁,恐怕都是你步步为营,为夺帝位才想出来的阴谋诡计。是可惜,父帝苦心孤诣培养你,却不承想养出了个天生反骨之人,若不是中书令想方设法递出手书,改日珵王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父篡位了。”
极轻的一声笑,段绪言屈指一弹刀刃,传出清脆震响。
“珘王不愧是帝王嫡子,不愧是往日文臣眼中最适合登上储位之人,有了皇后一族帮扶,内可偕同六部,外可拢纳西域,还能光凭一纸真假不明的文书便能召来北朔数万大军。不过今非昔比,嫉贤妒能一旦过了头,人就会变了。”
段绪言淡然迈步,再朝前行:“今日你我各执一词,旁人也难辨真假是非,所以还是要问中书令,叛的到底是谁了。”
掌心贴上殿门,推动那时,天光自宽长地面映出一道人影,文臣排列其中,迎着那道长影望去,段绪言的身躯在乍然而入的光中朦胧若现,映入一人眸中。
沉肃而威严的一双眼,于高位俯瞰众生那般,渐向殿外看去,段承十指紧握扶手,只沉沉道出一句:“押来。”
薛秋霖受命,转身骤一挥手,禁军忽自八方涌现,刀刃长矛一时架起,已将主殿周侧堵得水泄不通。
见段承安然坐于高位,众人惊愕,矛头皆已转向方才信誓旦旦领兵攻门那人。段世书紧握缰绳再又松开,一双眼稍稍闪动,在见到程望疆的那刻,瞬间暗沉下来。
前来勤王的主将见状,当即下马缴刀,跪在殿前。
“陛下恕罪!我等均是接到珘王的勤王之请方才日行千里而来,只听珘王称珵王挟持陛下,欲同禁军统领合谋暗夺帝位,为此,臣等怀着一腔赤诚而来,却未料踏入他人陷阱,不仅惊扰圣驾,反还被扣上反叛之名,着实罪该万死!”
段世书面对尖矛,跨步下马,将被压下肩头时傲然挺背,抬靴上阶,步步行去。
他抬声:“眼下未有论断,下此断言也太过草率!儿臣急于向各州发出勤王之请,是因记挂父帝安危,又听段绪言在行宫外发出与禁军同谋、觊觎帝位的不轨之言,可一封求助的手书总是出自中书令之亲笔,今日闹成这样的场面,我才要问,中书令发出误导之言,究竟是何用意!”
“是何用意,事到如今,珘王怎还反问老夫?”
闻言,脚步渐缓渐停,段世书紧攥双拳,目光在程望疆和段绪言间回转,终已明白今日的局面。
是时程望疆已至御前拜身:“陛下,年前为温仑公主设宴当日,是臣年迈愚钝,将丧子之痛转嫁到世子身上,本欲让宫人杜生营造一出世子误闯后宫的假象,借此羞辱世子,却未料罪人杜生擅作主张,自宫外寻来酒色之徒欲对世子行不轨之事,事发后,臣惶恐不安,恐怕此事加剧两国矛盾,遂向陛下自请前来关州,助力促成归还南望战俘之事,可世事难料,不想战俘被杀,两国战事无可避免,珵王也在途中遇刺,下落不明,劫后余生方才平安归来。再到商议是否与南望和谈之时,陛下抱恙,封闭行宫,珘王却忽以宫宴命案胁迫老臣写下这一纸文书,请各州主营将士前往关州,为他所用,臣昏聩胡涂方才犯下此等大错,望陛下——”
“你撒谎!”段世书迈步大跨上阶,入殿前几刀架于脖上,他狠力推开,下跪于御前,直指程望疆。
“父帝,是他!北朔的中书令程望疆!伙同段绪言,先是在夏猎那日往茶水中动了手脚害得父帝抱病,再借封锁行宫时断绝行宫内外消息,对儿臣谎称您遭受挟持,诱引儿臣发出勤王之请,至大军压城时再反咬一口,污蔑儿臣谋反!”
“若是污蔑,那么私养死士多年,屠杀南望战俘、趁机谋害手足,又搅乱两国和平的是谁?”段绪言缓缓抬眸看向那人不愿屈服的背影,收刀递向禁军,赤手入殿。
他直身跽跪,道:“父帝,儿臣自回北朔之日起,亲历两次追杀,现要在此状告珘王段世书私养死士,擅闯战俘营杀尽南望战俘,又欲嫁祸南望太子阮青洲,辱北朔声名、毁北朔安定,更是要让北朔遭受兵燹之祸。”
段世书咬齿辩道:“段绪言,你——”
“证据,”段绪言冷静打断,“我怎么会没有。”
话落,铁风将战俘营副尉带来,薛秋霖再一侧首,禁军相继押来几人。几人被一踹小腿跪了地,手脚均已被缚,木棍嵌齿,面生凶恶之相。
段承已显怒意,沉声:“来人是谁?”
副尉俯首以答:“回陛下,是战俘营遇袭当日残杀南望战俘的歹人,据详查,这几人皆是亡命之徒,手中均有命案,五年前曾有人花重金托暗市招揽死士,方才有了归身之处。珵王当日要臣留下活口,铁风侍卫亦是再三嘱咐不能让这些歹徒再经他人之手,臣便与关州营主将协商,暂不声张,先将几人关押别处,亲自看管,慢慢查明身份,直至珵王平安归来后方才上报此事。现经多方走访,暗市、人犯收押及看守的有关事宜均已记录在案,有关州营将士佐证,陛下明鉴!”
案宗自宦官手中呈递上前,段承接来,阖眸掷向桌案,掌心忽而拍落,发出一阵骇人声响。众人闻声垂首,屏息凝神。
段世书不甘如此,他辩白:“不是儿臣……谋害父帝的不是儿臣!”
“自然不是你,”段承道,“茶水无异,既与珵王无关,又怎么会是你?”
段承紧攥痛麻的手心,徐徐开口:“屡次有人欲生事端,挑起两国战事扰我北朔安定,朕不过是与中书令共议,想借机试探,也才一季未过,朕演了几出病危,你便沉不住气要召来各州兵马直闯行宫,究竟是想清叛,还是清君?”
段承狠按手掌,露笑讽道:“段世书,你稳坐嫡子之位,又觉得有皇后撑腰,内可偕同六部,外可拢纳西域,今日还让朕见识到了无军符军令便能召动兵马的盛景,不愧是朕的嫡子、北朔的亲王。”
赤裸裸的讽刺,道尽了段承对他的忌惮。为何不立嫡子为储君,因为温仑是他的同胞妹妹,受尽太后宠爱,又将与西域和亲,因为皇后是他的亲生母亲,家族势力庞大,渗入六部。
他从前也猜到这些,更是清楚段承多疑又谨慎,所以在御前温文尔雅,不露野心和锋芒,私养死士起初也不过是为了提防其余皇子。不过北朔皇子中当数他最出挑,他欣然地接受所有称赞,对还未到手的储位胜券在握,却未料还有段绪言的存在。
他开始嫉恨,毫不留情地想杀死这个从无半点亲情所言的亲兄弟。但他没想反叛,更没想将死士用作直指段承的尖刀。
今日的一切都是段绪言逼的,在行宫外用言语挑衅,激化他的怒意和嫉恨,再与程望疆同谋,诱他请兵……不,不单单是如此。
在劫狱救下阮青洲的那日,程望疆分明与段绪言争吵至不欢而散,后来怎会无故与他化干戈为玉帛,除非那场争吵也是假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论是敌是友,是亲是疏,都在帮段绪言,从他的父亲,他的妹妹到程望疆,薛秋霖……他不甘!他不甘!
段世书垂首轻蔑笑起,自低声慢慢笑至颤抖,眼中泪花渐起,他用舌尖舔抵着上颚,将泪意忍回去。
他抹脸改了神色,抬眸低笑:“那父帝知道,为您夺下关州的这个好儿子,自回北朔起,便将南望孩童养在府中,视如己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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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恳求
听一阵哗然,段承微微抬眸,神色已沉。
段绪言对上那面容,坦然道:“那珘王恐怕不知,当年便是有这孩童相助,我才能顺利潜伏在南望宫廷,取得布防图。我救他养他无关谋逆不轨,皆在情理之中。对北朔对父帝我无愧于心,但你私养死士、挑起两国战乱、要挟中书令并借此请兵,企图以救驾之名弑君谋反、残杀手足皆是事实!珘王避重就轻、以己度人,敢做就不敢当吗?”
“分明是你!”段世书咬重字句,看向他。
“段绪言,自回到北朔起你便顺理成章地将关州攥在掌中,如今伙同程望疆合算了今日这一出,欲给兄长扣上反叛之名夺取储位!要弑父杀兄的分明是你!你在南望八年之久,心向何处谁人能知,如今回到北朔却还将亲情血缘抛之脑后,把救助敌国外患说成情理之中,究竟是救世济民慈悲为怀,还是别有用心,你能说得清吗!就是今日高堂之上,你都敢颠倒黑白,公然与手足反目,演出一副忠孝仁义的模样,却偏偏在与南望有关的事上不容置喙。你骗了父帝,骗了臣民,既想得到阮青洲,又要抱养南望孩童,是想做什么?把关州打造成另一个南望,好让你段绪言尝到独霸一方的滋味吗!”
“够了!”掌心猛然落案,极重的一声震响传开,众人骇然跪地,段承黑沉着脸,嗔视台下数人。
“薛秋霖,把人带下去!”
薛秋霖受命上前,段世书被压肩架起,于一丝冷笑中抬声叫道:“父帝!珵王府中私养的丁姓小儿与戴家千金是青梅竹马,二人更以两顶虎头帽作为信物!段绪言缘何阻碍北朔与戴赫合盟,不是为求安定,而是早便与戴赫私相授受,想趁早独占南望反攻北朔,最终夺取您的帝位啊父帝!您可明察!”
几句破嗓高喊听得段承眼眸阴沉,就见殿内一顶的虎头帽被人挥手掷起,落在地面,四下忽然死寂。
段绪言攥拳冷冷垂眸,只见丁母所缝的“甚”字就在虎头中央,帽上一双虎眼圆瞪,栩栩如生,赤红的布面便如阮青洲用饭时咯出的一捧血,腥红沿指缝淌落地面,几滴脏了衣衫。
阮青洲呛得眼睫溅上血点,当即侧身避开丁甚,就想跨过门槛时手脚却已发麻,至双眼一暗,便囫囵栽了下去。
家仆闻声赶来,继而周问就被架着进入寝屋。房间刹那闭锁,丁甚愣在门外,忽而怕得不知所措,就想寻来阿娘亲手做的虎头帽当作依靠,可越走越是寻不见,他停在门外咬唇忍耐着还是哭出了声。
乳娘上前安抚,引来管事询问:“小公子这是怎的了?”
“小公子的帽子寻不见了,我瞧天儿冷了,就想洗来给小公子用上,分明晒在院中的,不知是被风吹了还是怎么的,再看便没了影儿。”
周管事蹲身抚慰:“小公子不哭,帽子不会丢的,我们还有好多地方没瞧过,说不定落在世子房里了呢,待世子醒来,小的就带小公子一块儿去找,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