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绪言冷声:“鼠目寸光,自然只看得到儿女情长。”
段世书忽而沉眉,再听段绪言开口。
“若战,不仅损兵折将,南望最终还成他人的囊中之物,若不战,两情相悦的佳话换来一纸婚书,尽管世俗再如何唾骂嘲讽,南望终归也会成为北朔的附庸。”
“珘王,”段绪言缓缓笑起,“你不做帝王,自然不在意自己能给北朔带来多少权势和利益,但我不一样。”
“大胆!”面色骤变,段世书愠道,“段绪言,你竟敢在行宫外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段绪言慢条斯理地摸着缰绳纹理,漫不经心道:“说了,怎样?”
几分嚣张渐显,还只是在段承染疾的第二日,仅隔数堵墙数道门的行宫之外,段世书难以置信,觉得这人捉摸不得,狂妄得可怕。
他不信段绪言什么都不怕。
段世书侧看周围一眼,渐沉下气:“禁军把守周围,耳清目明,珵王这话一传开,越墙入门,万一进了谁的耳,被说成是谋逆不轨,遭受严刑时指不定哪只手就废了,到时不就同世子一般,遗憾终生了吗。”
段绪言不悦地攥着缰绳,神色淡然如初。
“大哥不论是到御前状告,还是亲自掌刑,我都求之不得。我当年拜薛秋霖之父为师,师徒情谊至今尚存,禁军、关州乃至南望都在我手中,你呢,出生皇城,长于皇城,也不过是凭着皇后的正宫之位方才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可在我看来,识文不识武的迂夫子,只学了虚情假意的伪善之貌和陪人斟茶下棋那套低劣的讨好之术,连储位都沾碰不得。”
段绪言渐垂眸,居高临下道:“你有什么?偷摸着供养的死士吗?”
“三弟,”段世书沉着脸,咬重了字,“说话留点余地,适可而止吧。”
段绪言漠然:“死了,不就止了。”
“这倒是很合我的意,”段世书双眸冷若冰寒,微微笑起,“那便看我们,谁能笑到最后了。”
——
两国和谈事宜稳步推进,段承暂住行宫,屡次召见程望疆,近来更是频繁,又到换季时,天气也是忽热忽冷,御医时而夜半也被传召进行宫。
民间对于此的传言更是层出不穷,其中最引人说道的便是北朔帝身体欠佳、欲立储君一说。
阮青洲偶尔由段绪言陪行着出街散心,也有所听闻,但段绪言仿若闭目塞听,对此不动声色,只专注他的喜乐痛痒。
待雨落几场,天渐凉时,秋叶凋敝,往往惹人困乏。阮青洲这日午后小憩,枕于卧榻,一点薄被盖上心口,双脚却未着袜,外露着染了凉风,被摸进掌心时都沁着凉。
阮青洲双足敏感,触见温热便要回缩,却被那人擒了足踝,缓缓捉回。
指腹抵着踝骨打转,段绪言轻声:“哪有人冷天还贪凉的?”
此时也才消暑,称不上冷天,阮青洲纠正:“才入秋。”
“你畏寒。”段绪言缓慢说着,指尖挪动,惩罚着一挠脚心,引他蜷起脚趾逃脱,再又牢牢抓回。
“躲什么?”段绪言刻意问,见那一双眼还犯着初醒的朦胧,手间不住地往足心多挠了几下。
畏着痒,阮青洲索性用足底踩上他的胸膛。
是个极诱人的姿态,足尖一点,膝便抬高,长袍之下,裤管松滑,肌肤若隐若现,小腿忽被段绪言用掌心托住,极带欲望地揉了几下。
目光不能相触,一碰便燃了情丝,段绪言俯身凑近,阮青洲抬指点了他的唇。
“刚喝了药。”
第104章 隐瞒
“喝了药?”
段绪言复述,抵着指腹俯身下去,鼻尖蹭着面颊轻嗅,碰见他的呼吸。
热气交递,鼻尖沿唇形挪过,有意往脖颈滑下,段绪言缓缓贴近他的下颌,指尖才抚上后颈,忽然一个仰头便吻了上去。
气息已乱,足跟抵在后腰,逐渐滑落,阮青洲屈膝踩着他的小腿,左手被抬高至头顶,按进枕中。指节相扣,腕上尺骨隆起,桃花刺青随着肌肤伏动,被纳进掌心。段绪言沿脊背抚向阮青洲的后腰,带着那腰身微微挺起,与他贴近。
像个拥抱的姿势,阮青洲浅浅抬起右手,想要搂上,却酸乏得微微发颤,加重了呼吸。
段绪言托住了那只手:“想抱我吗?”
阮青洲浅笑:“习惯了。”
习惯着想回拥,却屡次无力,屡次失落。周问说他的手再也拉不动弦、提不了弓了,就连做些简单的动作,也要练习很久。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段绪言贴吻他的手背以示安慰。
阮青洲只是垂眸。
一到秋月,桂香充盈,阮青洲模样恬淡,额前几绺发丝垂下,像也染了香。段绪言替他拨开。
“雨停了,青洲。想去城外转转吗?”
——
城外树下,马匹垂首寻草,一阵箫声渐轻渐弱。风未止,吹得桂花坠落,几朵夹在指缝,阮青洲唇瓣轻离吹孔,仅一只左手压在音孔上,段绪言自后围抱着他,补全了右手的缺位。
阮青洲问:“那日宫宴,有箫为何不吹?”
段绪言笑了笑:“不想。”
为何不想?
阮青洲转头看他,有些追问的意味。
段绪言说:“因为那日你不想听。”
他连注视都是直白的,里面的爱意、诚挚不经掩饰,都只朝阮青洲一人倾倒。
他要告诉阮青洲,他对阮青洲有钟爱,也有依赖,却只等来一阵默然。
山间仅余风声,桂花细碎,于花枝上坠入发间,或又滑落白袍,阮青洲回避他的热忱,清泠有如不染俗尘,段绪言静静看他,总似揽来了水中月,却始终没能真正拥有过,更怕目光稍一松懈,便不能将他挽留在人间。
天光又淡了,段绪言带他往坡上走,至能见得到日光的地方。
远山含黛,在余晖遍布时浸在一片淡红中,阮青洲于高处驻足,喘息难止,总想寻个可以依靠的地方,段绪言扶肩站他身后。
“可以靠着我。”段绪言说。
高地无处避风,面向落日时,阮青洲迎风靠他胸膛,披发总被吹乱,时时缠绕段绪言的鼻尖。
段绪言靠近去嗅,却感受到他久久难平的喘息,继而犹疑着扶腕摸上他的脉搏。
阮青洲的心跳总是很乱,起初他只以为是情绪波动或心神不宁所致,可调养了这么久,也未见他心绪起伏恍惚,段绪言才渐渐察觉到,阮青洲不论是静坐还是动身,心跳都很乱。
扶腕已久,阮青洲似有所觉,就要抽回手,却被紧紧攥住。再一回首,便已对上段绪言质问似的目光。
他知道段绪言要问,却不想答。
“天色暗了,”阮青洲轻笑,“我们拾些桂花就回去吧。”
回程,锦袋兜满桂花,一路芳香,两人共坐马背,段绪言已沉默良久,仅一双手始终自后圈着阮青洲。
荒郊杳无人烟,至入城后,街道行人或悠然或匆匆,均避不开朝此看来几眼。
来往目光中不乏艳羡,却多的是冷嘲热讽,段绪言淡然处之,只是抬掌挡在阮青洲眉眼上方,又将那面颊侧过,按进怀里。
“累了就靠着我,眯一会儿。”他不惧众目睽睽,吻过阮青洲的头顶,一手始终遮在他眼前,到府外方才放下。
铁风在门前久候,见到人后先行上前牵马。
段绪言与他对视一眼,已知他有事禀报,便下马托住阮青洲,先让他往门里进,却见门边小孩露出半个脑袋,小跑着往阮青洲怀里扑。
阮青洲有满怀的桂花香气,丁甚埋在肩头嗅了又嗅,一字一句道:“殿下,哥哥是,桂花。”
阮青洲露笑,自腰间取下锦袋。
“这个才是,”阮青洲放他手中,轻抚孩童后脑,“走,我们进去看。”
丁甚垂头顿了顿。
“想,”丁甚羞怯地看了他一眼,“想抱,没见你,好久。”
右臂浅浅抬动,遗憾落下,阮青洲沉默片刻,段绪言已上前托起丁甚,一下举高,让他坐在肩上。
“不抱。”段绪言逗他。
但丁甚坐得高也不怕,紧牵段绪言的双手,一举跃下倒他臂弯里,双手再扣上后颈,张开双腿盘腰,就这么趴靠在他肩头。
“猴儿一样。”段绪言拨他头上松软的发髻,腾出一手伸向阮青洲。
两人相视一眼,阮青洲抬起指尖,靠近掌心,段绪言握指紧紧攥住,牵至身旁:“回家了。”
府外马匹掉头,缰绳送进家仆手中,铁风朝四下扫视一眼,跟着进了府门。
远处转角,摊贩自隐蔽处险险探头,沉眸看了许久,也便扯过汗巾蒙起半面,往巷中钻去。
——
深宅中,刀刃挑着烛心,引得火光明灭不定,影也晃动。古刀拾帕抹过匕首上的烛油,说道:“问过御医了,说没见过皇帝。出入行宫靠的是皇帝口谕,但他一进门便被禁军带到一处空房中,到点后才放出,这么久了,他连皇帝一面都没见着。”
若有所思着,段世书问:“中书令呢?”
古刀缓缓抬眸,往他手边一瞥:“他?前两日进了行宫后就没下落了。但他在消失前,不是已经给主子送来了这个吗?”
一纸文书墨痕隐约,段世书垂眸看去,面容已生冷色。
行宫如狱,禁军生异。
帝王无权,立储在即。
纸上字字均在言说段绪言的叛逆之举,但此话唯从程望疆口中说出,才是可信的。见过他二人剑拔弩张水火不容,再有宫宴上算计阮青洲不成的仇怨,段世书虽不与程望疆为伍,却与他一般和段绪言为敌。
再想夏猎那日单独呈至段承面前的茶水,当夜段承便布告染疾,行宫随即便被薛秋霖带兵封锁,如今,就连唯一可能见过段承的程望疆也没了下落。
冒传段承口谕引御医频频进入行宫,是为了营造段承顽疾缠身的假象,再顺水推舟立储,利用禁军封锁行宫内外消息,若是段绪言敢再猖獗一些,待储君之权到手,他大可弑父弑君,直将北朔纳入掌中!
“……御印。”段世书喃喃,只要御印还在段承手中,立储御旨便不能生效,在此之前,他还能——
“还有什么御印,”古刀嗤笑,玩着烛芯,“与南望和谈的御旨一下达,御印就随之交到礼部手中,待两国契书敲定,盖了御印,程望疆就说带回行宫归还,这不,现下人都没了。”
指节紧紧攥起,段世书在晃动烛影中缓缓合眼,默然咬起牙关,似听一人耳语。
“禁军、关州乃至南望都在我手中……你有什么?”
先前的一句嘲讽如今成了真,那副不可一世的轻慢模样犹现眼前,段世书已无儒雅之态,睁眼那时还见火光摇晃,心血瞬时便一涌而上。
“别晃了!”他挥手甩过桌面茶盏,沉声低喝,瓷片一磕门框,带着四溅的茶水洒遍地面灯影。
来人正当入门,因这一砸止了步,一块伪饰所用的汗巾还挂在颈上,不知怎的粘上了茶叶。
他上前行礼:“王爷,珵王今日带世子出过城,现已回府了。”
古刀轻蔑一笑:“说的都是废话,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
那人抬首瞥去一眼,对上段世书的冷眼时瞬间低了头,补道:“但属下看到珵王府中的小公子了,还看到小公子与南国世子关系甚好。”
抹刀的手指瞬时停顿,古刀闻言抬眸,神情尽被段世书收进眼底。
“是么。”段世书微眯双眼,指头一叩桌面,缓缓点动。
“古刀,这两人,不然就交给你了。”
古刀会心一笑,摸过刀刃,朝他缓缓抱拳,行了一礼。
“那古刀就替亡兄,先谢过主子了。”
——
袋口一敞,桂花于桌面铺开,丁甚趴坐桌旁数着桂花,阮青洲陪在一旁,段绪言看了他二人半晌,静声退出了房门。
“什么事?”段绪言迈进廊下,舒缓的神色方一浸入暗影,便剩拒人千里的冷漠。
铁风随他走进夜色:“薛统领来报,立储传言已惹得满城风云,眼下风声正紧,一切就位,禁军也已加强戒备,只待一声令下。”
段绪言问:“身在关州的文臣可都已安置妥当?”
“已妥当。阮公子要休养,到时便与小公子一同留在府上,中书令那方……”铁风正说着,段绪言忽而停步,心不在焉地磨了磨指尖。
“现下什么时辰?”段绪言问。
铁风道:“戌时末了。”
段绪言默然片刻,道:“这些事我们书房再谈,你先把周问叫来,我有话问他。”
“是。”铁风方才落声,隐约听身后脚步轻响,地面人影漫过足边,渐映段绪言背上。
四下瞬时一片沉寂,段绪言也已有所察觉,稍稍侧首看向身后。余光还未瞥清人影,他已了然,垂眸轻叹,放柔了声量。
“青洲,”段绪言转身,“你怎么……”
“因为我一直都很想知道,”阮青洲说,“窃听是很败德辱行,但我应当有权知道,你说的聘礼,到底是什么。”
第105章 聘礼
他的聘礼。
段绪言无言走近,看着阮青洲,虔诚至皈依那般,甘愿俯首。他低头亲吻阮青洲的手背,双目缓缓抬起、注视。
他的聘礼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逼反,是受段世书之请、特自边城狂奔而来的勤王之师。
在金秋某日、天色微蒙时,被诱引而来的大军会如铁水般涌向城池。这是段世书初次身披战甲,程望疆的那封手书成了他召动兵马的军符,待到勤王大军闯过关州城关,直逼行宫,他将要以勤王之名领兵救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