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青洲莞尔,蹲下身,道:“叫哥哥就可以。”
丁甚说:“不行的,阿娘教导甚儿要讲规矩,不讨人喜欢了,就吃不到桂花糖糕了。”
闻言,阮青洲稍显沉默,才笑道:“这块桃酥,要给哥哥吗?”
丁甚这么近看着人,就觉得阮青洲太干净了,干净得不敢去碰,垂眼又见两只小手沾满碎屑,还透着些油亮,他用衣衫抹了抹手,把桃酥藏到身后。
“甚儿觉得好吃,所以想给殿下哥哥吃,但甚儿的手都脏兮兮的了,如果殿下哥哥想吃,甚儿那里还有好多,殿下哥哥可以和甚儿一起回屋去吃。”
丁甚笑得羞涩,反拉着段绪言的手晃了晃:“还有严哥哥,严哥哥也去,殿下哥哥不知道,严哥哥还会做灯,亮闪闪的,能飘到——唔……”
不等他说完,段绪言上手捂住了丁甚的嘴,顺势把人抱了起来:“童言无忌,殿下见谅,奴才先带甚儿回房。”
段绪言走得很快,那身影钻进后院便不知去了哪处,阮青洲大致记了个方向,就停立在夜风中。
“出来吧。”
尉升于暗处现身,抱拳行礼:“殿下。”
阮青洲道:“如何?”
尉升说:“方才酒宴上确实小闹了一场,问了在场数人,说法都是严九伶为刘督主倒酒时洒翻了酒水,但属下派守此处的探子又说瞧见刘督主动作轻薄,严九伶意欲挣脱,方才惹出了是非。”
阮青洲眉头轻动,沉默下来。
方才从后巷捡来的帕子,用的正巧是西域上贡的面料,而朝中唯有三品及以上的官员方能用此面料。今夜在场众人中,唯有刘客从官阶品级最高,因此这方帕子的来源并不难猜到。
刘客从早先便喜爱找寻小倌,这一点倒不是什么隐秘之事,若真是因段绪言的反抗才有了后巷里的那一出,那么就能说通帕子上为何会留有迷药了。
况且今日酒宴上在场的多是富贾和酒妓小生,无不忌惮东厂的权势,自然不敢多言,段绪言选择隐忍不发也在情理之中。
可事实当真是如此吗?
段绪言每隔半月来一次风颜楼,为的是探望丁家母子二人,可这五日来,他接连不断地离宫又是为了什么,段绪言对此并无交代。再者,风颜楼中不乏娼妓小倌,就算刘客从今夜有需求,他也不至于为了一时的欲念而强取豪夺。
所以段绪言对他还有所隐瞒。
如此想了许久,阮青洲又问:“刘客从与严九伶有过什么来往?”
“严九伶还在风颜楼时,刘客从曾指名要他吹奏,除此之外,属下暂时还未探听到别的情况……”尉升放慢了语速,目光正随升空的一点光亮挪去。
自高墙树影间,两盏天灯相继升起,火光忽闪间,渐凝成橘红色的点,隐没进夜空。
阮青洲亦是瞧见了那两点鲜明的亮色,他循着天灯升起的地方走去,一路走到后院,在回廊穿行时才看见不远处燃起的萤火。
是白烛点起的光,忽闪着晃在风中,铺了一地。
阮青洲怔然片刻,走下台阶朝那处行去,走近了,整个身影便陷进光中,泛着暖黄。
“不知殿下会来此处,奴才本想带进宫中再做准备,可今日事事都在意料之外,因而还是备得仓促了些。”
段绪言眼中噙笑,自他身后走来,只在走近后隔袖牵起阮青洲的手腕,轻声道:“夜间路黑,奴才斗胆冒犯,还请殿下宽纵。”
第8章 心意
两人于一盏未点的天灯前停步,阮青洲轻收手腕,连着袖角一并自那人指缝滑脱,垂在了身侧。
段绪言抓空些许,便也收手,道:“天灯本是用以祈福,告慰不了亡灵,可神明若能听见殿下的忧思和挂念,兴许会替殿下转达。”
阮青洲蹲身在地细看,灯罩的薄纸上已书写了“告慰亡母罗氏”几字,他伸指轻抚,想起了段绪言手上的伤。
这么看来,应当就是做灯时被竹篾剐的。
阮青洲问:“你接连多日出宫来此,都是为了这个?”
段绪言笑道:“说来惭愧,奴才能为殿下做的,仅这一点笨拙的心意而已。”
话落,他覆上阮青洲的手背,带着那手轻轻按向地面的脂盒。指腹从中蘸来些红色,再往灯上印去,便在落款处留了个朱红的纹印。
段绪言说:“来不及备墨,如此便算作殿下留名了。”
阮青洲未应话,只轻垂眼睫,将沾了胭脂的手缩回袖下。段绪言侧目望去,看得久了,便也发觉那人耳尖被风冻出些淡色的红。
“殿下很冷吗?”段绪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这儿都冻红了。”
阮青洲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指上沾的朱红竟也一并被抹了上去,沿耳廓朝下刮出一道浅浅的红色。
段绪言轻笑出声,阮青洲这才觉察,正欲用手背去蹭时,腕部被人轻轻牵住。
“殿下指上沾着红,如此是擦不净的,还是奴才来吧。”
段绪言伸手过去,微热的手指真往那冻凉的耳廓触去时,便让人想到了桃枝上的花苞,触着冰凉柔软,待放时,花尖处都是极好看的粉色。
他又想把那花苞摘下,用指头将桃瓣都捻开。
如此想着,指尖已不由自主地触到那人的耳尖,就当真同揉捻花瓣那般,将那处轻轻捏在指中,使了些劲。
阮青洲稍动,侧开了脸。
不由他躲避,指尖再又触上,段绪言说:“还余一点,奴才轻一些。”
低烧未退,段绪言的手还是热的,将那耳垂揉得渐渐烫起。
“殿下的耳朵总是这么凉吗?”段绪言挪眼去瞧他的神色,又刻意用重力道抹着那点热,就觉得有趣。
阮青洲等得久了,轻推开那只手:“是你太热了。”
指尖滞空,段绪言意犹未尽地搓了搓指腹,蜷了手。
“殿下说的是。”
段绪言轻笑,转眼看向一旁,摊开手掌去探风,道:“此时无风,火不易灭,殿下来点灯吧。”
很快,一簇火光自烛上燃高,托着的天灯渐渐升起,高过头顶,没入夜空,直至化作夜中一点昏黄,再晦暗着消失不见。
段绪言收回视线,看向身侧,见四下闪烁的烛光隐约混入眸色,阮青洲却被风吹眨了眼,脸庞再经大氅上的细绒一裹,温软更甚。
着实是种引人欺辱的态貌。
段绪言嗤笑,伸指蘸来丹脂,往他眉心落去一点。
朱色印上,衬得肤白唇红,再添些那人伸手抚额时的懵然无知,倒是比柳腰花态瞧着有趣。
见阮青洲就要抬手将那点丹红抹去,他攥住那手,将自己的掌心贴盖至那人前额,护着眉间朱砂痣一般的红点。
“奴才方才放灯祈福,愿的是殿下平安康乐,”段绪言胡诌道,“这点朱红印着,神明才能寻到殿下。”
“心诚则灵。”阮青洲轻点那只盖在前额的手,示意他挪开,可方想将手也一同收回时,却又挣脱不了。
段绪言仍未松手,一双漆黑眼眸专注地看着他,在展露出威胁之前,忽又变得柔和了。
“奴才心诚,诚得不能再诚了,殿下总有一日会看到的。”段绪言朝他轻笑,烫热的掌心抵在腕骨处,又将指上丹脂蹭往袖口。
“且先不论心诚与否,”阮青洲垂眸半晌,只浅抬手腕,道,“你很喜欢与人亲近?”
因这话语,段绪言笑了笑,偏就将那细腕捏在手中。
“奴才发热不适,殿下手腕正凉,如此握在掌中冷热正好,虽说不合礼数,但殿下说了,今日不罚。”
——
那点朱红仍是抹净了。
回宫时,段绪言烧得发烫,阮青洲特允他进车避风。
夜深人静,道中唯剩车马的沉响,阮青洲阖眸养神,一阵轻颠过后,却觉腿上忽沉。再睁眼时,便见段绪言趴靠在他膝上,睡得正酣。
那人仍是跪坐在他脚边,车马晃动时,头便跟着要往下坠去,阮青洲伸手替他托住一些,才摸见那人额边出了细汗。
段绪言确实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也能觉出马车晃荡,但浑身发着热,再加上迷药的余劲,他晕得厉害,寻着了一点安稳,都顾不上自己枕的是什么,便也懒得再动。
直至马车停靠后,他已睡得深了,浑然不知阮青洲已回了正殿,最后还是尉升回身将他唤醒的,一来便往他手边放了个药包。
“殿下开恩,特命我从御药房取来的药,一日一帖,服用两次。”
段绪言朝人道了谢:“有劳尉侍卫。”
尉升潇洒地摆了摆手,大步凛然,走远后才记起自己忘了安置马车,于是又灰溜溜地小跑回来。
段绪言正巧下车,迎了一脸的风,半身热汗都被吹得发凉。他打了个颤,这才发觉后颈处垫了块帕子。
何时的事?
他伸手取来,低头嗅了嗅,鼻尖蹭过了一点余香。
尉升探头过来:“这不是殿下的帕子吗?”
阮青洲的帕子,却垫在他后颈,应当就是给他吸汗用的。
段绪言说:“应是落在车上了,改日我洗净后还给殿下便好,就不劳尉侍卫了。”
“也好,那我就先走了。”尉升抖了缰绳,带马车行远了。
段绪言立于原地目送,神思全然聚在这方帕子上。阮青洲何至于为一名宦官做到如此,用贴身的帕子给他吸汗就罢了,竟还亲手替他垫进后颈,不仅如此,抹药也不该是一个主子会替奴才做的事,更何况阮青洲还贵为太子。
想来阮青洲已至二十二的年岁,身侧却还没个暖榻之人,可皇室子弟在弱冠之前多多少少都有女眷伴身。
细究其中缘由,段绪言觉出几分微妙,不过纵使阮青洲至今仍未婚配,也难说他有断袖之癖。
脑中着实有些发热,段绪言吹风清醒过来,但清醒之余,他又觉出些诱捕的快意。
指腹还余一点朱砂似的红,他摩挲着,将那点红色往帕子上抹去,却觉得不够满足,便像蹂躏什么似的,非把那点红色搓着,搓开了。
直至次日替阮青洲更衣时,他还颇带余味地将那衣袍捻在指间,逆反地蹭了蹭。
阮青洲晨间最为静谧,有些惺忪的慵,就算碎发散在额前,都只是缓缓地眨两下眼。他想的仍是商税一事,既然商税能经由税使流入朝廷命官手中,说明司礼监定然也与此事有关联。
如今司礼监权势日益膨胀,刘客从又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梁奉一手带出来的,莫说东厂本就能与锦衣卫抗衡,司礼监更是能以代替南望帝“批红”的权力限制内阁,就算贪污商税一事明了,当真能遏制宦官势力的泛滥吗?
“殿下又忧心了,”段绪言看着面前微皱的眉头,继续低头替他理着腰带,“如此下去,殿下一身清隽,唯独沈腰羸弱,只怕到时还不及奴才圈臂时量出的尺寸宽。”
阮青洲回过神,说,“沈腰羸弱,又是从何听来的?”
“是那句‘仙骨清羸,沈腰憔悴’,”段绪言无意似的抬眸,“犹记得后方还有一句‘都缘薄幸赋情浅,许多时、不成欢偶’,不过殿下福泽深厚,定有如花美眷深情相伴,应当没有这些忧愁。”
阮青洲稍静,转身对镜理着衣襟,道:“守孝期未过,谈及婚嫁,都还为时尚早。”
段绪言轻笑:“虽说为时尚早,但殿下身旁也该有人了,只是这些事也不必殿下操劳,自是顶好的女子,才能担得起太子妃的名头。”
说着,他用余光打量阮青洲的神色,试图寻见些什么,可还未等到阮青洲应话,那头尉升已进门行了礼。
“殿下,北镇抚司来报,昨日深夜章炳招供,称是受工部左侍郎钱尹的指引方才出逃,但锦衣卫上门寻人时,钱侍郎已不在府中,后经搜寻查到钱侍郎在皇都还有一处私宅,但今早锦衣卫赶到时,钱侍郎已在私宅遇害,身侧还有一女尸,经查实,那女子便是昨夜同钱侍郎一道回府的酒妓,名为桐月。”
段绪言微微抬了眼。
桐月出身风颜楼,便是北朔细作之一,未经柳芳倾下令,必不会贸然出手,如今她平白死在钱尹身侧,定有蹊跷。
另一边,阮青洲眸色稍沉:“昨夜路遇钱尹之后,他去了何处?”
尉升答:“城西方向,应当就是私宅所在之处。”
“备车,去一趟钱尹私宅。”阮青洲说完,就听身侧那人开了口。
“殿下可以带上奴才吗?”段绪言跪下身去,“奴才在风颜楼时常受桐月照拂,与她又有同乡之情,做不到装聋作哑,殿下若是觉得不放心,让尉侍卫捆着奴才的手也好。”
尉升道:“出过人命的场面可不兴看,断案是锦衣卫的事,你去这一趟也做不了什么。”
“也无妨,”阮青洲说,“带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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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骨清羸,沈腰憔悴”出自宋代周邦彦《大有(小石)》
第9章 摆件
钱尹私宅就在城西,已由锦衣卫看守。阮青洲到时,赵成业已至门前相迎,亲自领人从前院一路行至中庭。
段绪言就跟在尉升身侧,侧首张望时,便觉出了怪异。
此处枯枝败叶残落一地,便连门环上都能依稀瞧见些铜绿,可见入冬后便不曾有人来打理,这般荒芜的宅子,钱尹为何要来?
他正想着,便听赵成业说:“钱府管事称,昨夜钱侍郎并未回府,跟去风颜楼那几人至今杳无音信,就连车夫和马车都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