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刘海被吹乱,拂过眼前, 没化妆的脸很素净, 少了很多平时咄咄逼人的那股艳,那顶她戴了好几天的黑色棒球帽在视野中被狂风卷起, 飞远了, 像一片毫不起眼的枯叶。
施采然抱着膝盖静静地看着,没有起身去捡的意思,反正用不着了。
她东躲西藏了几天,穿得像个大学生似的待在破旧灰暗的城区,第一天就买够了矿泉水和泡面,出租屋里也有基本的生活用品, 关上锈迹斑斑的铁门, 她再也没出来过。
——直到今天, 她打开房东家24寸的彩电,新闻报道了那天的舞台事故, 贺力夫被警方带走了, 画面一转, 是被媒体记者围堵得水泄不通的私人医院,钟迦那个浑身社畜味的经纪人在镜头前公告了艺人的身体情况,同时也感谢了媒体朋友跟粉丝群体的关心。
拆开泡面盒的动作一顿, 施采然像没听懂似的,抓起遥控器想回放, 却忘了这台是老电视, 上面还盖着匹很有年代感的防灰白色罩布。
她的脖子缓缓转了转, 视线落在紧挨着床边的那扇窗, 四四方方的小窗,灰蓝色窗帘却是长条的,遮住了窗,也垂落到地上,多了截用不上的布料。
水龙头开了以后噗呲噗呲的,先吐出脏污的黄水,才是干净的。
毛巾晾在两根钉子牵起来的铁丝上,洗澡的蓬蓬头有一层黄色水垢,换气扇的塑料边框吊着两根线,一长一短。
房东:“拉一下就开,再拉一下就关。”
长得像腌黄瓜的瘦矮大叔以为施采然不会用,多交代了几句,耳朵边夹着一根烟,弓着背将这位短租租客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颇有些猥琐,瞥到她腿上遍布的丑陋疤痕,鸡皮疙瘩爬满耳后,龌龊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
施采然不耐烦地说:“知道了。”
她等房东走了就开始洗澡,头发三天没洗了,好在是干性发质,除了像稻草一样,倒也没油得结成一绺一绺的。
会用。
怎么不会用。
每个角落都太熟悉了,很像一个地方。
施采然从筒子楼的屋檐底下走出来,被头顶的阳光晃了下眼,她抬手去遮,等适应光线了便放下来,在交错杂乱的巷子里游刃有余地穿行。
她小时候就住在类似的环境,住了很多年。
耳边的声音很嘈杂,墙的这头有人锯东西,墙的那头有人闲聊家常,叮铃铃——叮铃铃——有人拨着车铃从她身旁碾过,将路边随意堆放的垃圾又轧了个稀碎。
那人回望了一眼,似是好奇这小姑娘腿上伤疤的来历。
施采然察觉这道视线,走了一路也垮了一路的双肩陡然挺立,她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对方,这一眼倒是让那人不好意思了,抱歉地点了下头便匆匆收回目光,骑车往巷子口驶去。
留下身后的姑娘愣了愣,她觉得对方在道歉,为自己冒犯的眼神剥夺了她立足的空间而道歉,解读了目光,施采然反而感到无所适从。
盛夏的阳光普照,好像没那么刺眼了。
施采然低头盯着自己腿上的疤痕,失去了裤子布料的包裹,被放出来吸收新鲜空气的它们仿佛也在大口大口地呼吸,狰狞的痕迹缠绕在腿上像是奇异的纹身。
她的步子迈得更大了,直视着前方的路,很快就走到了巷口。
电线杆歪斜,旁边的墙上贴着生锈的蓝色标牌,施采然停了下来,长久的注视没能让上面的字变成“三安里”,她吐了口浑浊的气,闭了闭眼,随后睁开,迈向去医院的路。
一阵带着温度的风吹来,树叶簌簌响动,阳光零散地落下。
公交站牌底下站着的二十多岁女孩,那风吹动了她的发丝,吹动了红色的半身裙,却吹不动泛黄的昨日日历。
其实回到三天前就可以了。
随着公交车喷一口尾气停下,心里倏然闪过的念头也被搁浅。
施采然怨毒地想,我不后悔,我真的希望她死,为什么没死?不是身体本来就不太好了么?
公交车慢慢悠悠地晃,这一想,又牵动了之前的记忆。
贺力夫第一次见到她的腿,兴致慢慢从眼中褪去,往后拨了拨长发,舔着嘴唇,分明是还没爽到的模样,却掀开被子钻了进去,翻身背对着她:“算了,睡吧。”
严格说来,不是情/色关系,是合作关系,贺力夫想保住自己财团继承人的身份,他留不得这个妹妹,施采然暗中帮他做事,他帮她上位。
施采然对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冷笑了几声,她惯会虚张声势,越是心虚胆怯面上越嚣张。
躺在床的另一边,一夜没睡。
想起了猥亵她的那个老师。
这双腿你们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们知道我也是正常人呢?
天台的风很大,吹迷了眼,施采然坐在地上,脑袋枕着膝盖,揪着沾了灰的裙角玩。
她很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在经过无数参照以后面对这样一个事实:谢迎年也许是这世上唯一把她当做正常人来对待的人了。
想要的比这要多得多,无底限的纵容,无条件的顺从,只有她能做到。
我的姐姐。
施采然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楼顶比谢迎年想象中宽阔,她停在门边,粗略地扫过四下,最终确定了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她的脸从昏暗的楼道内露了出来,没休息好,在施采然的视角里是苍白的颜色,有点像为自己承受了诅咒变得消瘦虚弱的那个她,最后一次舍身忘我的付出。
谢迎年不紧不慢地来到东南角的水塔边,给她发短信的人果然蜷缩在那里。
“你来了。”施采然抬眼,笑了一下。
笑容里有太多东西,谢迎年首先辨认出来的是让人不舒服的得意,得意于自己如此快速精准地找到了她,得意于她们的人生还没走到可以覆盖相依为命那些年的四五十岁,她们依然是这个世上最亲近最了解对方的人。
姐妹,当然不只是停留在口头上的称谓。
谢迎年:“嗯。”
她点一下头,后退几步,半靠在一截矮墙上,有意地破坏了对方斩钉截铁的亲密。
距离由近到远,施采然的笑容慢慢收进了唇角。
“她醒了吗?”
“会醒的。”
施采然:“我现在又不能拿她怎样,都自身难保了,你犯不着这么警惕吧。”
“你还想拿她怎样?”谢迎年皱着眉头问。
视线尽头的妹妹抱着腿,将身体蜷成小小的一团,红色裙子在落日余晖的映衬之下不知怎么蒙上了旧时光的味道,有点她从前的模样了。
从前,谢迎年稍稍一想,将范围框在了出事之前。
三安里附近的人谁都知道施记菜馆的俏寡妇养了两个女儿,大的听说是帮表妹养的,小的才是亲生的。
姐妹两个长得有些相似之处,感情也很好。
妹妹很怕生,见到外人就往姐姐身后躲,要哄着,给几颗糖做诱饵,才会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颗脑袋来,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看着姐姐,好像在问可不可以。她的头上梳着精致的小辫子,身上是漂亮的公主裙,穿着黑色的小皮鞋,进进出出那间菜馆和居所合为一体的矮屋像是流落民间的公主。
在施采然的记忆里,谢迎年是一个性格平和寡淡的人,很难将情绪放在明面上处理。
像这会儿,她微微蹙眉,虽然是很细微的动作,但是早就怒上心头了。
施采然贴着墙站起来,低低地笑了一声:“我想拿她怎样你不知道吗?”
她朝谢迎年走过去,裙身灰扑扑的,再也不会有人蹲下来替她拂开这些灰,刮刮鼻子笑着说:小心一点。
谢迎年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没再往后退。
无论是发脓的溃疮,或是隐隐作痛的一根刺,该面对了,下意识的逃避不仅解决不了问题,反而让问题激化,她差点就失去最重要的那个人了。
“我想让她死啊。”施采然仰着头,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谢迎年,像是要逼她在自己跟另一个人之间做出选择。
话音落下,她被忍无可忍的谢迎年扇了记耳光。
她被扇得偏过头去,谢迎年毫不动容,冷冷地说:“差不多得了,除了我以外没人对不起你,她是最无辜的那个人。”
施采然半边脸浮起巴掌印,她歪着头,冲谢迎年笑了笑,眼中含泪,下一秒又让人觉得是恍惚之下的错觉,谢迎年从来没见她流露过类似的眼神,就好像她有多在意自己似的。
她很费解,为什么呢?你不是很讨厌我吗?
落日的光一闪,施采然依然高昂着头颅,一副我永远也没错的神情,这份执拗跟钟迦惹人怜惜的倔强不一样,让谢迎年头疼了小半辈子,每次都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她个子不算高,但身体很纤长,长手长脚,脖子是纤细修长的天鹅颈,被舞蹈班的老师夸过很多次有天赋,她穿着芭蕾舞服,眉心点一颗红点,不管去哪里表演,不管是什么队形,站在中心位的永远是她。
无数艳羡的目光让她忘记了自己一贫如洗的家底,从小就觉得自己会拥有与众不同的人生,她是一株被栽错了土壤的花,贪婪地踩着对她百依百顺的姐姐去汲取云端的养分。
所以吃好的用好的穿好的,明知道家里条件不允许了,也还是要闹着上最贵的舞蹈班,于是逼得谢迎年学业兼职两头顾,忙得焦头烂额,大学也不想上了。
攀比心愈演愈烈,比的不是别人,是昨天的自己。
谢迎年到底还可以对她有多好?她一次次地去尝试那个底限,然后一次次地被满足。
“无辜?她无辜什么?”施采然笑得更大声了,笑声一止,便恶狠狠地吼道,“她才不无辜!”
“因为她,你才不要我。”她紧紧咬着唇,咬得下巴都发颤,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可怜。
谢迎年拨了拨头发,那张漂亮得惹眼的脸浮现出冷笑,实在没法理解:“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的目光落在无理取闹的妹妹脸上,后者瞬间就懂了,施采然低下头,呆呆地盯着地面,喃喃道:“对,是我自己想走。”
“不是你不要我,是我不要你。”
谢迎年闭了闭眼,没说什么。她没有表面那么坚韧不拔无懈可击,是人都有弱点,她的弱点是不知道能不能治好的病,是一路走来一路被抛弃的人生,越是想靠近的人越是害怕她,甚至为了自保而伤害她。
她脑子里很乱,过去的回忆和现在的感受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了很多不应该。
不应该冷处理她跟施采然的关系,不应该放任施采然将无处发泄的情绪一股脑地释放到钟迦身上,不应该……或许最早的不应该是不应该住进别人家里当了别人的姐姐。
有人伸手进了她的裤兜,谢迎年蓦然回神,一把握住了那只有点凉的手腕。
施采然也不反抗,看了看刃口收起的水果刀,又看向谢迎年,脸上不见惊讶,只是扯着嘴角凉凉地笑:“你想杀我吗?”
“姐。”她喊了一声,笑容格外的甜美,却是吃定了对方的口吻,“没人比我更了解你想要做什么了。”
谢迎年松了手,任由施采然将那把刀拿走,她从另一边裤兜里拿出施恒那天给的那支烟,烟身都被捻皱了,夹着烟,垂着手臂,烟丝便落下几缕。
这举动让施采然愣了愣,刀没拿稳,落到了地上。
“你不是不吸烟吗?”
谢迎年慢慢地捻着烟,望一眼天边如血似火的落日:“想试试。”
“采然。”她轻轻地喊了一声。
施采然嘴唇发颤,别开脸去,一颗竖起高墙的心因为女人温柔的轻唤变得岌岌可危,但谢迎年又说:“人都是会变的。”
裙角被风吹起的女孩怔了好一会儿,她瞥向脚边那把水果刀,忽然明白对方意不在此,她猜错了。
谢迎年没想杀她,这把刀让她误以为自己还是最了解她的那个人,那支烟是晴空霹雳,将从前与现在劈开了一道裂隙,她处在其中茫然四顾,不知该往哪儿去。
爸妈死了,家早就没了,照顾她平平安安长大的姐姐对她说——人都是会变的,我走出来了,也希望你能走出来。
脸上不知不觉间布满了泪痕,施采然慢慢蹲下身,将整张脸埋了进去,泣不成声地说着什么。
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大,夹杂在痛苦的啜泣声中,谢迎年听见了一句又一句固执的“我不要”。
“我不要!不要走出来!”施采然发疯似的怒吼,她在模糊的视线中见到了谢迎年的模样。
穿着件露腰的棕色格纹T恤,黑色的直筒长裤,同色宽版皮带垂下来一截,显得腿细长而直。
没化妆,也没怎么收拾,但她站在那儿依然耀眼夺目。梁素芬逼着她填志愿念大学,为此大吵一架,因为巷弄里的所有人都觉得她会有出息。
那我呢?
我凭什么要被一场大火改变了人生,凭什么再也见不到那些妒忌的目光,反而处处被人鄙夷轻蔑?
我要很多人很多人喜欢我,所以我去唱歌。
网络歌手当然不如满贯影后了,所以我签约公司出道。
到今天为止,我好像得到了我想要的,却又好像失去了我最想要的。
施采然趔趄地站起来,头发被风吹得糊在脸上也不管:“谢迎年,我挺佩服钟迦的。”
“有一封邮件存在我邮箱很久了,大概是第一期节目的时候就写好了,但一直没发出去,我一直觉得你们会分手,一直在等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