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迦缓缓睁开了眼睛,腕部被握得很紧,她也不知是哪疼,先嘶了一声,对方立马慌张得松了那股力道。
“……你是谁?”她躺在床上,将面前这个眼中起了层薄雾的女人认了又认,困惑地问道。
穿着病号服的女孩瘦弱白皙,嘴唇失了血色,眼神却很干净,让人油然而生一股欺负欲与破坏欲,就像一张画满了的纸无从下笔,一张白布容易激起创作的激情——哪怕创作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弄脏它。
谢迎年先压了压这些恶劣的心思,她设想过的,头部的构造很复杂,关联了五官,也关联了记忆,钟迦可能会失明,另一边耳朵也可能会失聪,却没想过会是失去记忆。
没关系,不认识我也没关系,我们重新再谈一次恋爱也可以。
她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别开脸,用力地闭上眼睛,湿润的液体无处可去,又沿着原路返回。
一时之间,只听得见微不可闻的憋气声。
其实还有某个骗子愧疚又忐忑的心跳声。
钟迦心血来潮开了个玩笑,没想到向来聪明的谢迎年信以为真,还险些落下了眼泪,她心里难受极了,揪了揪对方的衣袖,很小声地说:“我骗你的。”
“我什么也没忘,记性好着呢。”她想翻个身,最好是坐起来,倾身过去抱住对方,但哪哪都疼,骨头像散架了似的。
“记得你以前冒充谢先生骗取无知高中生的信任,记得你经常欺负我,记得我说过要陪你去医院治病,记得……”
谢迎年转过头来,神色如常,一点也瞧不出刚才强忍泪水的痕迹。
钟迦及时住了嘴,很明白自己的处境,仗着一身的伤痛才没被这个冷冰冰的女人翻过去教训一顿。
大概是病患身份给的胆子,她没忍住笑了一下对方:“你是笨蛋吗,这么容易被骗?”
谢迎年伸手过去,吓得钟迦闭了眼,也没处躲,结果只是脸颊被捏住了,捏出了包子褶。
眼眶还有些泛红的女人顺着她说:“确实,有个问题想来想去也没答案。”
“什么?”谢迎年没松手,钟迦只得含糊不清地问。
谢迎年盯着她,舍不得移开目光,很懊恼似的叹了口气:“想抱抱你,哪里是抱起来不疼的?”
“……你真的只是想抱一下吗?”钟迦半信半疑,觉得对方眼神就很不对劲。
谢迎年松开她,满意地见到雪白的脸蛋浮起自己赋予的红印,随后将腰上腿上都缠着固定板像是任人宰割的对方上下瞧了瞧,一脸平静地开口:“我真的只是想抱一下,但是你的建议也很不错,可以考虑。”
什么建议?我建议什么了?你自己想玩病号服那什么我不就只能配合你玩?
钟迦气得牙痒痒,逮着谢迎年的腕骨就来了一口。
这一口下去确实有点疼,谢迎年终于有了落地安心的感觉,她按了呼叫铃,在医生赶到之前,以一个安全的姿势给了对方深入且绵密的回馈,告诉钟迦自己有多想她。
第68章 最后篇章
为了补学分, 钟迦紧赶慢赶地修完了几门暑期课,哪知道一朝回到解放前,她天天躺在医院里哪也去不了, 新学期早就开学了, 她连上课的老师都快忘了长什么样。
伤筋动骨一百天,她干着急也没用, 其实可以办休学, 但就算有正当理由,这消息传出去总不太好,她现在算是公众人物了,一言一行会被放大,如果延期毕业,新闻媒体又要大做文章说什么年轻一代心浮气躁, 一心赚快钱, 书也不好好念之类的。
“这么好面子?”谢迎年笑了一下, 一副对于钟迦好面子感到意外的表情。
片场的午餐时间,她身后是波浪微掀的大海, 工作人员时不时走过, 手里都端着盒饭。
钟迦:“我哪有那么好面子。”
她诶了一声, 反应过来不对,屏幕对面长发烫卷的女人低头笑了笑,因为随口一句陷阱套中了个傻子, 桌上的全素盒饭都变得让人有胃口许多。
“是想好好努力,不能配不上你, 本来就比你小好几岁。”
钟迦懒得跟谢迎年计较什么, 免得被翻旧账倒霉的还是自己, 躺在医院里又不是免死金牌, 说不定对方一笔一笔地记在账上等着讨债呢。
再说了,病床的栏杆真的很适合绑人。
谢迎年的控制欲体现在方方面面,钟迦是最有发言权的人。
五感被剥夺,随着她的一个吻一个动作,身体微妙地起了反应,她不给,就什么也做不了。
那样的情形之下,情绪是欲望的玩物,慢慢的,钟迦眼梢发红,眼睫变得湿漉漉,每一滴悄然落下的眼泪都是为了谢迎年而流,对方才会俯下身来亲吻她的泪水,将手抵在纾解的地方,感受到她述说的渴求,温柔而直白地给予奖励。
蒙在眼睛上的黑色布带被解开,柔软贴肤的布料轻飘飘顺着枕边滑落,眼前不再是黑蒙蒙一片,但也没有想象中刺目的光线。
钟迦尝试着睁眼,睫毛轻轻刮过近在咫尺的掌心——谢迎年伸出修长匀称的手为她遮光,帮她省去了适应的过程。
握住那截白净纤细的腕骨,钟迦将唇贴上去,亲了一口,那瞬间惹得她脸颊陡然通红,耳根也染上血色,身体狠狠颤了一下。
对方手心的潮湿昭示着她有多敏感,她用一个吻无意间认清了这个事实,见到谢迎年穿着她最喜欢的那身浅蓝道袍,人也像是一轮皎洁的月,够不着,得靠风吹,吹开棉絮似的云,让她无从着落,到人间染上尘埃,染上情/色,染上滚烫,再也回不去。
钟迦就是那阵风,她有那么一刻觉得手脚被缚处于被动的自己勾引了对方,来不及愧疚,就被埋头在底下的谢迎年弄得浑身发软,狠狠地攀着女人线条漂亮的肩头,胸腔剧烈起伏,除了断续的低喘,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吃吗?”谢迎年拨开湿哒哒贴在钟迦眼角的碎发,衣肩的太极八卦皱得不成样子,呼吸也有点乱。
钟迦没力气应她,隔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声:“你骚话怎么这么多……”
谢迎年在她耳边笑,气息拂过,泛起细细密密的痒:“我说什么了?”
“无非是那什么……”钟迦闭了嘴,不想往下说。
唇上附加了另一个人的体温,谢迎年边吻边说:“错了,不是这个,那再仔细尝尝——自己的味道。”
钟迦脑中噼里啪啦炸开好几串烟花,对方的口吻那么正经,愈发衬得是她想太多,是她骚……她半张着唇,无意识地发出一些惹人遐思的声音,不好意思极了,交叠起两条腿,并得紧紧的,等被翻过去时,一层薄薄的粉色沿着出汗而泛光的后背往上漫到了脖颈。
这段经历是以前的经历,谢迎年最近倒没这么变态,但也许是能引起她兴致的人实在没这个身体条件。
“配不上我?”谢迎年笑了一下,“你不知道我名声不怎么样吗?”
她的名声其实大半是被几个前任败坏的,从前的爱因为得不到应有的反馈转化为恨,自己很难过得去,也不想她好过,收买媒体爆黑料是家常便饭。
钟迦单手支着头,一本正经地输出情话:“靠名声又吃不了饭,你靠脸就能啊。”
两个人黏黏糊糊地聊了一会儿——钟迦单方面的黏糊,谢迎年这种性格要是黏糊起来也怪可怕的。
“还有多久杀青?”钟迦顿了顿,补了句,“没有别的意思,我是很想你啦,不过不是非要你在,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你请的阿姨做饭也很好吃。”
谢迎年:“半个月左右,好几个单元,我只占了其中一个,等杀青了就会回去。”
她完全可以将承诺说得更动人些,譬如“等我杀青了就买最近的一趟航班过去陪你”之类的,但她天性如此,敞开心扉不是易事,熟谙浪漫的真谛可能也得靠后天的领悟。
好在能陪她度过余生的人已经找到了,她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体会世俗意义上的浪漫。
这部电影算是献礼片,谢迎年身上穿的旗袍跟《第三者》里阮听穿的不太一样,颜色素净,制式也贴合了民国的背景。
细节上就很考究的剧组,导演精益求精,每个人都认真对待,她实在不好请假,只能在空闲的时间跟钟迦连个视频,监督对方有没有好好吃饭。
钟迦腰部的固定板已经拆了,她现在稍微能下床走走,但走不远,旁边得有人跟着,以免出什么意外。
医生还建议她以后常来康复科,骨头上的伤病没那么容易养好,一不小心就得落下病根了。
她自己听得哭笑不得,性子太乐观,也不是温室里长大的娇花,被人说得跟玻璃似的易碎,很难当回事。
脑袋被旁边做笔记的谢迎年用笔头敲了一下,钟迦嗷了一声,也跟着认真听了起来。
等医生一走,病房里就剩她俩,钟迦猜到谢迎年要发作,说不定会连上次骗她说自己失忆了的帐一起算,于是决定先套路对方。
谢迎年刚要张口,手就被牵了过去,钟迦用脸贴着,蹭了蹭她的掌心,什么也没说,眼神柔软,卖乖卖得愈发得心应手,浑然不似别人面前酷酷的那副模样。
病号服罩在她身上像是大了一号,衬得人也单薄许多,谢迎年好一会儿才从她略显苍白的嘴唇上移开目光,转而问道:“最近是不是精神好多了?”
被这么一问,钟迦略显困惑地想了想,随即不太确定地点头:“好像是的,以前集中精神去工作没一会儿就困了,今天写歌反而越写越精神。”
谢迎年敛了敛眉,没说什么。
施采然当初下诅咒牵连了自己,她去妙云寺替妹妹渡灾,钟迦后来又义无反顾地为她承受后果,一切的一切,都随着施采然的死去化为乌有,诅咒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写歌?”
“对,我的计划是这学期先好好念书,除了发专辑,减少一些不必要的通告。施哥说我最好开个小型的粉丝见面会,说说自己的想法,跟粉丝好好交流。”
谢迎年:“我以为是给我的歌。”
“也有的!”钟迦说漏了嘴,用手盖住脸,悔得想咬舌根。
她支支吾吾地说:“上次决赛没唱,我想找个机会来着,见面会的时候再唱好不好?”
“现在唱给我听也行。”谢迎年将她的手拿开,自然地捏了捏长胖了些的脸蛋。
钟迦:“不行,我想当着别人的面唱。”
谢迎年不解道:“为什么?”
手心被人吻了吻,钟迦笑着说:“想让别人知道你的好。”
“我们彼此坚定,我很幸福。”
等钟迦慢慢能走的时候,天气入了秋,秋风一起,落下来的纷纷细雨带上了凉意。
农斯卿之前交代过,要她们一起去医院见见她的母亲。
两人驱车到医院楼下,先去水果店里买了果篮跟老年人喝的牛奶,在导医台上做了登记,便乘坐电梯上楼。
这一层应该是贵宾病房,入住率不高,很安静。
谢迎年拎着果篮跟牛奶,钟迦轻轻叩响了门,屋内农斯卿的声音响起,先是应了一声,再走过来迎客,将门开了,接过礼物道一声谢,请她们进去坐坐。
屋子不大不小,该有的东西都有,病床上躺着个形如枯槁的老人家,长着老人斑,脸颊凹陷下去,闭着眼,像是正睡着。
墙上的电视放着还没下映的电影,钟迦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害羞,眼神闪躲,农斯卿怜惜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身体好了?”
谢迎年:“出院以后坐了小半个月的轮椅,还是得定期去复健。”
“伤到骨头是得好好养养,小谢厨艺好,让她给你多熬熬汤补身体。”农斯卿点点头,透过钟迦这张脸像是见到了乔映秋,笑了笑,又叹了声气,“怎么比你妈妈还痴?”
瞥一眼谢迎年,公正地评判道:“她可不是什么好人。”
兴许是好一阵子没见面了,之前在片场也没少被农斯卿骂,钟迦有点放不开,局促地张口:“没有,我只是很喜欢……”
话没说完,腕子被枯瘦的一只手用力握紧,钟迦浑身激灵一下,顺着望过去,却见头发银白的老婆婆睁开双眼盯着她,嘴唇微动,喉咙里含糊地发出两个音节,重复了好多遍,像是个人名。
电影里演到阮听与孔偲冬夜坐船游湖的情形,昆曲的唱腔回响在所有人耳边,老婆婆听着听着,缓缓松开了手,呢喃着,泪花闪烁在眼眶。
谢迎年与钟迦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
“甜甜,愿意留下来陪陪我母亲吗?”
钟迦点了点头。
农斯卿被母亲认成了别人,习惯了,给她倒了杯温水,也就顺着演了下去,熟稔地嘱咐这位久病缠身的老人喝点水,顺顺气。
“小谢,陪我出去走走。”
“好。”
两人在花园里散步,农斯卿不吝言辞地为谢迎年解惑:“因为我母亲才有了这部电影,她弥留之际,我想为她弥补当年的遗憾。”
“最终分开了的遗憾?”谢迎年猜想。
农斯卿抚了抚裙身,文雅地坐在长椅上,吐出一口沉闷的气:“不是。”
“孔偲——我是说现实的孔偲,在牢里没待多久就死了,自杀的,她被监狱长……”农斯卿顿了顿,跳过了令人难受的词,“那个年代还要早得多,女人别说离婚了,连不贞的念头都不敢动一动,被人玷污清白也觉得是自己的错,没有脸面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