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小师叔,问问他的意见,寻求他的帮助。
想到郁慈,他脑中一个机灵,才发现自己已经在梳妆台前,手脚冰凉地站了好久。
已经过了寅时了。
他思绪逐渐清醒。
此刻绝对不是去定慧寺找释真大师的好时机。
对方有伏龙境的修为,又是活了几百岁的高僧,而小师叔只有玄光境,自己还是凝元境大圆满。
万一真到那一步,交起手来,他们绝不是对方的对手。
就怕真面目被揭露后,少林干脆狠下心来,毁尸灭迹。
他现在终于设身处地地明白了楚师兄那种孤立无援、天下之大,不知何人才能信任的孤独和恐惧。
他能相信少林吗?
他能……相信昆仑吗?
他甚至连回宗禀报真人都万分犹豫。
定慧寺与此事牵扯如此之深,少林到底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而昆仑,又是否对此事真的一无所知?
鹂妃翻了个身,模糊地梦呓了几句。
“……娘娘?”
睡在外间的小丫鬟将醒未醒,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眼睛都还没睁得开。
担心有人醒来,江宴秋不得不将香囊放回原位,就连褶皱都还原成了未拆开时的样子。
然后,他利落地翻窗而出,几个呼吸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月夜中的长乐宫静静悄悄,晚风拂动轻纱,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夜露深重,回到五皇子的别院时,江宴秋抖了抖发烧上露水。
蹑手蹑脚地翻墙回房间,没惊动一个下人。
江宴秋呼出一口气。
然后转眼,看见郁慈一袭白衣,衣冠整齐,正站在院中,没什么表情地看向他的方向。
一看就是一宿没睡,专程等着呢。
江宴秋:“……”
他心虚道:“哈哈,小师叔,怎么还没睡呢,鸡都要打鸣了哈哈。”
郁慈淡声道:“某人一声不吭,半夜失踪,我这个当师叔的,自然放心不下了。”
江宴秋:“……我要是说,是夜里睡不着吃夜宵去了,小师叔你会信吗?”
郁慈:“你说呢?”
江宴秋:“……”
他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坦白从宽。
就见郁慈走近了些,掌中运起灵力,为他吹干了发梢上的露水。
然后瞥了他一眼:“既然回来了,早点歇息吧。”
从侧脸到脖颈都泛着暖洋洋的热意,发梢和肩头令人不适的湿重露水变得温暖干燥,江宴秋就像只被人撸了下巴的猫,舒服得只想喟叹一声。
沉默片刻,他问道:“小师叔,你不问我到底去了哪里吗?”
“我问了,你就肯说实话吗?”郁慈收回手,淡淡道:“我宁愿等你自己告诉我。”
江宴秋愣愣地看着他。
天边泛起鱼肚白,晨曦还未完全降临,只能影影绰绰、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人的表情。
以及……
落在他身上时,无比专注的眼神。
这个人总是这样,大多数时候都不言不语,只有回望时,才能察觉到这样沉默又专注的目光。
小师叔……是可以信任吗?
江宴秋深吸了一口气。
“小师叔……我有话要告诉你。”
.“大概就是这样。”
江宴秋捧着一杯热茶,小口小口地啜饮。
身处温暖的室内,肩上披着毛毯,手里是郁慈刚为他沏好的热茶。
他这才感觉活过来了。
以及……从刚刚巨大的恐惧感和孤独感中挣脱出来。
他把鹂妃梦境中看到的景象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郁慈,略去了蜃的存在,只说是江氏给他的其他法宝。包括释真与鹂妃的交谈,临走前赠予的护身符,以及他发现的护身符的不对劲。
虽然手中捧着热茶,发出舒服的叹息,江宴秋的表情却很冷静。
并告诉了郁慈他接下来的计划。
一是要验证,护身符上的那缕气味,是否是人为添加的烛阴狲制成的烛香。在长乐宫太过匆忙,又怕打草惊蛇,留给他调查的时间其实不多,最后没没能带走那枚香囊。
二来,则要看看是否所有护身符上,都有同样的烛阴狲的香气。
除此之外,他还想去看一下定慧寺为了分担朝廷的压力,搭建的流民营。
自从乔夫人回忆出这个消息后,他就一直有些在意。
“……唔,我说完了。”江宴秋心虚地掀起眼皮。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温暖如春的室内,郁慈的表情似乎变冷了一些。
“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早跟我说?”
江宴秋一愣,刚以为小师叔是怪自己擅自行动,耽误了信息。
就见郁慈冷着眉梢看向他:“你可知,入人梦境有多危险?但凡对方不是普通凡人,而是给你设套的修真者,一辈子都得困死在里面。”
江宴秋:“……”
小师叔还怪难得讲这么长一句话。
虽说是为了训他……
他呐呐道:“这不是我还不确定,不想把小师叔你卷进来嘛。”
郁慈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要是我没记错,任务规定的两人,应该是让这二人协作完成的意思。”
江宴秋:“……”
怎、怎么还反讽呢。
江宴秋只得拉了拉他的袖子,仰头道:“好了,小师叔,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一人偷偷跑出去,害你担心了。”
他眨了眨眼。
非常之无辜。
郁慈:“……”
他被人拉得低了些,又或许是顺势弯了弯腰。
长发落在江宴秋拽着他衣袖的那只肤色白皙的手上,黑白交织,泾渭分明。
江宴秋有点怕痒,没忍住缩了缩手。
……然后就眼睁睁看着脸色才被哄好的小师叔,似乎又生气了。
江宴秋:“……”
怎么这么难哄。
小师叔,你的脾气是不是被我惯大了。
他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好了好了,说正事。”
他睁开眼,表情严肃了一些。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也得一件一件办。
“我想先看看乔夫人在定慧寺求的护身符。”
“要是乔夫人那枚也……”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沉。
窗棂之外,一缕微光透进。
长夜将明。!
第78章
“两位仙长……是想看妾身的护身符?”
乔夫人惊讶道。
面前江宴秋跟郁慈二人神情严肃,她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没想到对方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能不能借她的护身符一观。
乔夫人松了口气,想了想说道:“妾身当时为五殿下、妾身的父母和未出阁的妹妹,还有妾身未出世的胎儿各求了一枚,我现在就去找出来。”
……竟然这么多!
江宴秋差点裂开,强行忍住了到嘴边的“先别戴了都先拿回来吧”。
很快,乔夫人便从博古架上找到了那枚装着护身符的香囊,递给江宴秋,小心翼翼道:“仙师……这护身符,有什么问题吗?”
江宴秋也不好说得太过严重,只道:“有一些发现,尚不确定。夫人,先借用几天,您不介意吧?”
乔氏连忙摇头:“当然,您直接拿去都成。”
房门一关,江宴秋便立即打开香囊,再次检查里面的符纸。
——同鹂妃的一样,符文本身没有什么问题。
未免遗漏,江宴秋将明黄色的符纸递给郁慈:“小师叔,你看看呢。”
郁慈扫了一眼:“灵纹饱满,符力充盈。制符之人,修为应在玄光以上。”
竟然都在玄光之上了……
那就更不对劲了。
白菜价、甚至半送给阙城百姓的护身符,便都是炼气期弟子绘制的,可能性都极低。
哪儿冒出来的玄光境这么闲,整天没事做给阙城的老百姓画护身符?
那真是圣僧中的圣僧了。
江宴秋呼出一口气。
接下来,便是外头的香囊了。
他拎起那枚小巧精致的丝带,轻轻嗅了两下。
最先闻到的,是一股带着花香的冷香,这应该是乔夫人爱用的熏香,还有他托玉桃赠给她的安神香,乔夫人应该每晚都老老实实点上了。
江宴秋心下微松。
看来鹂妃应该是例外,乔夫人这边暂时没……
不对。
手指僵在原地,江宴秋表情凝固,心下一沉。
藏在众多浓郁的香气之下——千真万确。
的确是烛阴狲的制成的香烛。
短时间内接连闻到这股带着些黏腻的香气,江宴秋脸色不太好看。
不仅是因为那个沉重又可怕的猜测,还有被迫浮现在他眼前的记忆画面。
苍衡剑派众人撕心裂肺的呐喊,粗眉——那个叫周齐的小弟子,临死前夹杂着些许恐惧和疑惑的神情。
如果少林真的在谋划着些什么……
不可原谅。
秘境之行,最后有上百名弟子命丧其中。
他们有的是宗门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有的是师兄弟口中交口称赞的老好人,有的虽然资质一般,却也是父母、师长心中独一无二的孩子、徒弟……
整个修真界为之震动,对年轻一代弟子造成巨大打击,有的小门派直接陷入青黄不接的尴尬局面。
而现在,是整个阙城,数以万计的普通凡人。
他们有的是皇宫贵族,有的是千里迢迢跋涉逃难的灾民,更多的,只是勤勤恳恳生活,为了一家老小、兄弟姐妹,挣一口辛苦钱的普通人。
但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真的引来了魔物。
凡人在它们面前,压根没有一丝一毫反抗的机会。
.“怎么了?”
江宴秋怔怔抬头。
郁慈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十分关切,还有一丝隐约的紧张。
江宴秋扯了扯嘴角:“……小师叔。”
“我没事,只是想到了些不太好的回忆。”
“……都过去了。”
郁慈犹豫着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江宴秋:“……”
捂着脑袋,不知所措。
小师叔,你对自己的手劲是不是缺乏清醒的认知。
重新定义“轻轻”。
郁慈僵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江宴秋抱了一会儿头,虽然小师叔的“慈爱”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但他却感觉好多了。
“小师叔,我想去趟流民营看看。”
他看向郁慈,严肃地分析道:“没有搜集到足够多的证据之前,我们不能去定慧寺,那样反而容易打草惊蛇。万一引起释真大师警觉,就更不妙了。他一个伏龙境,唯一能察觉到不对来救我们的,只有楚辞师兄,那真是葫芦娃救爷爷了。”
郁慈:“……”
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默默地闭了嘴。
“现在还不是最坏的结果。”
毕竟他们接触到手的,只有鹂妃和乔夫人这两个人所持有的护身符有问题,样本量太小,还不足以支撑论据。
再者,对面目前还算按兵不动。
来阙城这么久,暂时还没听到过魔物伤人的消息。
那至少说明,还没有任何一枚护身符上的烛阴狲香引来魔物。
“事不宜迟,”江宴秋道:“我们赶紧出发吧小师叔。”
.城西,流民营。
江宴秋轻轻吐了口气。
眼前所见……比他预想的情境还要差上百倍。
当初在城郊,他跟郁慈为了低调,混进难民的队伍一同进城,所见所闻都没有这里的凄惨。
毕竟有力气跋涉到这儿,满满路途中,已经筛选掉了一大半人。
染上疾病的、饿到没力气走路的、老弱妇孺……
而现在。
稻草做成的窝棚下,每一间都躺着无数痛苦呻吟、或气若游丝的流民,大多都面黄肌瘦,脸颊瘦得凹陷下去,孩子的数量尤其少,很小的孩子,被母亲抱在怀里,胳膊腿细瘦得仿佛一折就断,黑漆漆的眼睛圆圆地睁着,在不足半掌的小脸上显得更大,好奇地看着这两个陌生人。
体型稍稍健壮些的中年人,都被拉去干活儿挣工钱了,因此留下来的,都是些老人孩子,和身体实在虚弱的。
江宴秋沉默片刻:“……咱们进去吧,小师叔。”
“嗯。”
一颗圆圆的小脑袋,随着面前两个人的走近,慢慢地,越抬越高。
她抱着手中一只豁了口的大海碗,睁大了眼睛。
——这只海碗身兼数任,既是她唯一的玩具,也是她逃难路上吃饭的家伙,就是凭着这只海碗,父母带着她一路乞讨,才把这么小的一个小女娃,千里迢迢、全须全尾地带到了阙城。
爹爹和娘都做工去了,今日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半块玉米饼子,托隔壁草棚的大婶看顾她一整天。
她抱紧手中的海碗,害怕地缩了缩。
江宴秋露出一抹和善又亲切的笑容:“小妹妹,你的父母呢?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吗?”
他气质温柔可亲,笑的时候两只眼睛能眯成弯弯的月牙。
看着就像好人。
小姑娘犹豫了片刻,小声道:“爹爹和娘亲都去做活儿了,他们说,那些大和尚是好人,给我们房子住,还给我们免费的粥喝,做人不能‘贪得无牙’,要知恩图报。”
这么小的小孩子,口齿流利,还会说成语。可见父母对她的爱护和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