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与师玄琴隔桌对望,鸦雀无声。
茶水的热气缓缓漂浮上升,氤氲在他们中间,使师玄琴视线中的一抹锐利显得有些模糊。
江宴秋张了张口,才发现自己嗓音有些干涩,“……什么意思?”
“龙脉……是指什么?昭武帝他们这个血缘姓氏吗?为什么说龙脉出了问题?”
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脱口而出。
师玄琴慢悠悠道:“龙脉,自然就是你想的那个龙脉了。你可以将其理解为,与一个国家、一个朝代,或是皇室息息相关、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气’。”
“当这个国家覆灭,百姓生灵涂炭,或是遭逢天灾人祸而举国灭绝——”“那龙脉,自然也就断了。”
他话音刚落,两只交叠在一起,岌岌可危地晃动着的筷子,终于无法维持平衡,“啪”地摔到了桌上。
江宴秋一怔。
怎么会这样……
就在不久前,他还赴了老皇帝的寿宴,与一堆不认识的皇子公主觥筹交错、塑料社交。
皇宫燃起千盏宫灯,照得偌大的殿宇宛如不夜天。
仿佛这盛世之景,能长长久久、千秋万代。
江宴秋紧接着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师玄琴转着筷子:“小仙师,难道你不知道,对我们魔修、魔物来说,进益最大的大补之物,就是龙脉之气吗?”
江宴秋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说法,微微愣住。
“——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知道这一点的魔物都寥寥无几,更何况你们仙门修士了。”师玄琴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什么精血、骨肉、魂魄——这些都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只有那些没追求的低等魔物,才想着利用这些东西提升修为。”
师玄琴毫不客气:“只有那些最残忍、最上层、最有野心的魔,才会妄图窃取龙脉,为己所用。”
“至于我怎么发现的么……”师玄琴话音一转,嘻嘻一笑:“保密。”
江宴秋心中无数念头翻涌,下意识看向坐在身旁的郁慈:“小师叔,他说的是真的吗?”
郁慈表情微冷:“的确。”
……连小师叔都这么说,那十有八九,师玄琴没在诓他或是危言耸听,而是事实确有此事。
“喂,”坐在对面的师玄琴不满道:“我说的话你不信,怎么他说就信了,小仙师,你这也太区别对待了吧。”
江宴秋:“……还不是你太会骗人了,嘴里没几句真话。”
好像确实。
师玄琴不爽地拖着腮。
他这幅满不在乎、还有闲心插科打诨的样子,不知不觉,让江宴秋心情也没那么沉重了。
“龙脉具体是有哪里不对?这跟你潜入流民营调查又有什么关系?”
“哪里不对么……”师玄琴道:“这件事解释起来太复杂玄妙了,你又不是魔物,理解不了很正常,就简单理解为本座天赋异禀——直觉吧。”
江宴秋:“……”
“至于流民营,嘻嘻,我只是单纯地看少林那帮秃驴不爽,看看他们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罢了。”
少林——果然,他也发现了。
师玄琴看着大大咧咧,时有令人匪夷所思的惊人之举,但事实上,他也相当心细如发,竟能从龙脉不对劲,就抽丝剥茧地调查到这一步。
有一说一,这人,呃这魔相当可怕。
要不是出于无奈,江宴秋真不想跟这种人打交道。
“少林……你也发现了定慧寺的不对劲之处吗?”江宴秋沉声道。
师玄琴微微挑眉,神情似乎有些惊讶:“小仙师,在你眼里,我是鼻子那么不灵的魔吗?”
江宴秋:“……”
“护身符里掺的那味儿,隔了几百里我就闻到了,着实是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他“啊”了一声,补充道:“当然,那些低等的蠢货除外。估计把那香袋挂在它们鼻子底下,也是闻不到的。”
怎么还修真界物种歧视呢……
江宴秋:“你能闻到?……那阙城整座城,现在不简直是个活靶子?”
“别担心,小仙师,”师玄琴笑眯眯道:“味道这么淡,又被其他香薰遮掩,整个修真界,能察觉这味道的魔物,连我加起来,不超过一只手吧。”
他语气轻松,却夹杂着难以掩饰的傲慢。
江宴秋:“……”
“……不对啊。”师玄琴突然从前一秒坐没坐相、活像没骨头似的坐姿瞬间坐直,狐疑的桃花眼上上下下把江宴秋扫了几个来回。
“小仙师,你是怎么闻出来的?”!
第80章
师玄琴面色狐疑。
江宴秋无比心虚。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啊!
难、难道,这玩意儿不是仔细闻一闻就能闻出来的吗?
思来想去,只能解释为那个原因了……
——他身具的凤凰血。
传说里,凤凰传承自遥远的上古时期,是开天辟地后就存在于世的种族。
高贵、神秘、圣洁、不容侵犯……这些都是世人对凤凰的传统印象。
传说这个种族代表着祥瑞,世代居住在天山之外的凤凰台,嫉恶如仇,能洞悉一切邪祟;而凤凰的血,传说能活死人、肉白骨,净化一切灾厄。
但这个族群也格外神秘,古籍中上一次记载凤凰真身现世,至少是两千年前的事了。
江宴秋是真不知道,凤凰血纯度太高还有这功效。
比如闻到一些连普通魔物都发现不了的气味……
他要是知道,怎么也不会这么猝不及防地在师玄琴面前暴露了……
见他面色古怪,师玄琴不禁微眯起眼。
“呃,在秘境里跟这玩意儿打过照面,算是有些奇遇吧。”
他故意含糊不清地说道。
嗯,一群人在秘境里被烛阴狲引来的黑雾胖揍,也算奇遇了……
师玄琴挑眉:“当真?”
“千真万确,我可以用道心发誓。”江宴秋半真半假道。
反正某种意义上他也没说谎就是了。
又被师玄琴盯了好一会儿,大魔才往椅背上一靠,勉强接受了这个说辞:“行吧。”
还没等江宴秋松口气,他又笑嘻嘻地补充道:“小仙师竟有如此多的秘密,还有多少惊喜,是本座不知道的。”
“——咳咳咳。”
江宴秋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你顶着这样一张欺骗性极强的脸,不要随随便便说出这么霸总的台词啊喂!
江宴秋好不容易顺过气,面色严肃了些:“那你到阙城来,又是为了什么?”
“……也是为了所谓的龙脉吗?”
龙脉之事事关重大,哪怕他不是原阙城居民,甚至不是昆仑弟子,也无法坐视不理。
这可是生活着几十万人口的都城,大宛的皇都,攸关无数人的性命。
而师玄琴是谁。
千年前被封印的大魔,曾在整个修真界掀起腥风血雨、众多修士为之色变的大人物。
眼下冲破了封印,修为不及巅峰时期,正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蛰伏着。
他简直太有理由、也太有能力,夺取这条龙脉了。
不仅能助他恢复至巅峰期的修为,恐怕再往上突破一层,都极有可能。
如果对方真是为龙脉而来……
当年师玄琴刚冲破封印还虚弱那会儿,就已经能跟伏龙境的萧无渡打个平手了。
两年过去,对方的修为只会更加深不可测。
江宴秋越想心中越沉。
“怎么了,小仙师?现在知道害怕了?”师玄琴嘻嘻一笑:“那你刚刚还不求我,你乖乖地撒个娇,说不定本座就心软了呢。”
江宴秋:“……”
告辞。
“哈哈,逗你的。”见他这幅忍辱负重的小表情,师玄琴没忍住哈哈大笑,“我要是真对龙脉有想法,刚刚还跟你说这么多辛秘?我缺心眼儿啊?”
江宴秋:“……”
不,还有一种可能,你说完转手就把我灭口了。
毕竟影视作品里都是这么演的,BOSS在图穷匕见前都很爱跟正派主角长篇大论一通自己的心路历程……
师玄琴懒洋洋道:“放心,我暂时还没那个打算,费时费力不说,还沾染那么多因果,简直纯纯给自己找麻烦,我才懒得干。”
江宴秋没忍住说道:“……沾染因果?你不是魔物吗,怎么还会在意这种事情。”
这不是少林那些人才会整日在口中念叨之事么……
况且看对方刚刚提起少林时嫌弃的口吻,明显一副有旧怨的样子……
师玄琴:“那是当然,你以为千年前仙魔势不两立、水火不容,一交手就打得不可开交的情况下,我是如何活到今天的?”
“因为格外能苟?”
师玄琴:“……”
“当然是因为我格外聪明,小笨蛋。”
一个清新又聪明,甚至关心“因果报应”这种虚无缥缈之物的魔,简直是魔物中的一朵奇葩,世间门罕有。
师玄琴道:“我来阙城,自然有我的原因。”
他卖了个关子,才慢悠悠道:“北疆最近不太平,有传言,魔宗那位萧老宗主终于彻底陨落了,唯一的继承人——少宗主萧无渡有时好时疯,还经常闹失踪,一幅无心掌权的样子,底下可不人心躁动么?”
时隔多年,猛然听到萧无渡的名字,江宴秋还是忍不住嘴角一抽。
时好时疯,还经常玩失踪……
那老狗逼不会还没放弃找他吧?
真的,被狗咬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被疯狗惦记上了。
反正江宴秋回忆起当年萧无渡当场发疯要把他带回去锁起来的模样,还是一阵心有余悸。
——啪。
郁慈手中的筷子不知何时折断。
眼神中满是冷意。
江宴秋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小师叔对魔宗少主意见这么大么。
不过他很快想起来,传言当年郁家阖家都死于魔修之手,小师叔听到萧无渡的名字,反应这么大也正常。
他安慰地拍了拍对方的肩:“没关系,小师叔,萧无渡当年被剑尊大人打跑了,养伤都得养个半年一年的呢。”
“啧啧啧。”提到这茬,师玄琴就不禁咋舌,还用一种十分玩味的眼神看着江宴秋,阴阳怪气道:“不愧是小仙师,魅力真大啊,连魔宗的少宗主都能被你迷得找不着北,还劳动你们那个什么——剑尊出手救人。啧啧啧,真是不简单。”
江宴秋:“……继续我们刚刚的话题,你刚刚说到哪儿来着?北疆最近不太平?”
“是啊。”师玄琴懒洋洋地,明显一副对权利斗争提不起兴趣的模样,“底下那些魔修门派有二心也不是一天两天,早就想取魔修而代之了。那天那个尹常邪——就是血冥宗那个黑袍人,你还记得吧?那天竟然没被打死,真是他命大。捡回一条命逃回血冥宗后,他一心想着壮大宗门,为了揠升底下弟子的修为,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屠戮了好几个城镇,仙门之人赶过去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只剩满地尸骸了。”
“现在跟魔宗打擂台的,主要就血冥宗、裂魂派、九阴门这几个,属血冥宗气焰最盛,”师玄琴饶有兴致道,“还给萧无渡发了人头悬赏令呢,一千万颗上品灵石,或是血冥宗副宗主之位。”
江宴秋:“……”
好家伙。
一千万颗上品灵石,买一条伏龙境的人命,绝对是财大气粗了。
血冥宗竟然真下血本了。
“你以为真拿了萧无渡的人头,血冥宗就真的兑现啊。”师玄琴嗤笑一声:“我们魔修向来讲究黑吃黑,把你也再咔擦一下,这钱不就不用结了吗?”
江宴秋:“……”
“再说了,魔宗也不是吃素的,萧无渡贵为少宗主,身边怎么可能没有伏龙甚至化神期的大能护法?就算真成功杀了他,也要面对整个魔宗的追杀,有这能耐,还看得上区区血冥宗的副宗主之位吗,自己开宗立派多好?”
确实,有理有据,逻辑感人。
江宴秋有些遗憾,他还在想万一哪天又撞上萧无渡,说不定还能靠他发家致富呢(?)
师玄琴施施然道:“总之,我来阙城,一来避避风头,二来,看看龙脉到底怎么回事,少林那帮秃驴又在打什么念头。”
江宴秋忍了忍,到底还是没把那句“所以您这幅乔装打扮完全是出于个人兴趣是吗”咽回肚子里。
“那这流民营,你调查出什么了吗?”
“有点头绪,但不多,”师玄琴遗憾道:“毕竟本座永远也不可能跟那群秃驴共情。”
江宴秋:“……”
结完账,他看向师玄琴,发现一错眼的功夫,对方已经窜到了一家路边小贩摊前,似乎对立在稻草上的糖人画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老板,这几个帮我包起来吧。”江宴秋递了一粒碎银过去。
没想到这位顾客一出手就这么大方,差点把他的货品包圆。摊主喜出望外,嘴里不断道谢。
师玄琴视线随着糖人移动,桃花眼睁得圆圆。
这位好看的小公子,真是宠女伴啊。
“诺,给你。”江宴秋抽出来两根,其余的都递给了师玄琴。
师玄琴看着他。
江宴秋道:“今天多谢你了,愿意告诉我这么多。改日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来找我,这些就先充当谢礼的定金了。”
师玄琴接过那一大把糖人,笑嘻嘻地:“哦?什么都可以提吗?小仙师。”